在青城寨重逢时,他也是穿着这件青衫,在满目的渤海人中显得那么儒雅,如今却是极其破旧了。
他直直站在门口,用未提着药箱的手扫了扫衣摆,才跨过门槛进来。
他的胡茬比在黄河口时要长出一截,青黑的眼眶又浓又深。
左脸上还有些淤痕,显然,过得并不比我们好。
我强忍住酸涩,去拉他的衣袖。“快,看看张娘娘与辛姐姐。”
辛姐姐见昌平哥哥靠近,忙挡住脸缩到墙角。我知她是害怕见人,便先将昌平哥哥往张娘娘身边引。
“张娘娘起初就是咳嗽,喝了这里的巫医给的神水后,便发热起来,昨日起便不省人事了。”
昌平哥哥点了点头,随即放下药箱,去探张娘娘的脉。
静候了片刻,又展开针灸袋,意识到三太子还在,便回头请示:“我要为娘娘施针,还请三太子回避下。”
三太子盯我一眼,没说什么,难得配合地跨出门槛,走至院中等候。
我便几步上前,将门合上。
随即按着昌平哥哥的吩咐,帮张娘娘解衣,前后折腾了一柱香的时间,总算施完。
昌平哥哥贴着门板,勉强写了个方子给我,“按照这个服用七天,应该没什么大碍。”
看完张娘娘的病情,才得空去看辛姐姐。
辛姐姐本锁在墙角,见他靠近,又换了一边,捂着脸喊:“你不要过来。”
我将方子收好,然后领着昌平哥哥,推至辛姐姐身边:“辛姐姐的脸被划伤了,她一直不肯治。你快帮我劝劝她。”
昌平哥哥将药箱放下,盯着辛姐姐的脸看了一会儿,便沉下声说:“我知道你在怕什么,你不想治,我们就不治。”
我呆楞住,正想问他是不是说错了,便见他上前一步,蹲到辛姐姐身前。
“我只是想把它缝合一下,让你好受些。”
说着又笑起来,“我手边没什么药,你就是不想留疤,我也做不到。”
辛姐姐听了,果真平静下来。昌平哥哥便轻托起她的脸,细细敷上药膏,我守在一旁,帮忙递些布带与剪子。
不一会儿,辛姐姐的伤口便被仔细遮住,藏在布带之中。
昌平哥哥这才收好药箱,在辛姐姐身边坐下。
“伤口已经流脓,愈合后的疤痕恐怕会有些丑陋,但往好了想,也能帮你避开些祸患。”
辛姐姐一脸苦涩,只是用手抚着布带问我:“我如今的模样,王爷会不会认不出了?如果我们回去,他会不会被我吓跑?”
我只沉默着,没有答话。
辛姐姐便又甩了甩头,望着四周。
“我都忘了,我们出不去的,我们连河的对岸都去不了,又怎么能回到大郑呢?”
她自言自语着,一面念着那些憧憬,一面又嘲笑自己的痴妄。
换作从前,我会将她抱着,说些半真半假的宽慰话。
可如今,我却开不了口。
“回家”两个字是如此简单,可于现下的我们,却远隔重洋。
这里的每一日都充满了羞辱与绝望,太高渺的目标无法达成,太遥远的期盼也无法实现。
唯一支撑我们的念头,便只有活下来,走回去。
我拉着辛姐姐的手,第一次没有安慰她。
我告诉她说:“我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可我知道,我们必须要先离开这里,我们得活下去。”
昌平哥哥已经习惯了替我们善后,也学会了随时留意任何对我们有裨益的机会。听我如此说,他便想起来:
“我倒是治过几位从浣衣院出去的娘娘,只是都是被将领们抢了去的。”
他说得含糊,可话里的意思却很清楚。想要摆脱目前的处境,只能是想尽办法,去依傍一个靠山。
三太子说过,张娘娘与辛姐姐身份特殊,想要脱身,非得博得皇上青睐不可。
我犹豫了会儿,还是决定一五一十地转述给辛姐姐听。
只是辛姐姐听了,颓丧的脸上顷刻被惊恐占据。还未等我劝慰,她便用力摇着头:
“不,不可以。我们不是娼妓,绝不可向渤海人主动献媚。”
她的反应本在情理之中,只是眼下,这已然是我们最好的出路。
个中道理,辛姐姐并非不懂,只是和我一样,不愿轻易放弃自己所坚守的东西。
如有选择,我自然也不想逼她们做自己最厌恶的事,可想要永远摆脱这里,这已是最轻的代价。
我叹了口气,轻声说:“我们眼下的处境,与娼妓又有什么分别呢?
与其守在这里,成日担忧着会被谁欺辱,还不如…至少还能活得久一些。”
“你与张娘娘的身份尊贵,非得取得皇上的亲赦不可。
你要是觉得为难,我们便等张娘娘醒了,让她选?若是她也不愿,我便不再提,如何?”
辛姐姐冷静下来,看了看张娘娘,又将视线落在我的身上:“那你呢?”
我被她问中心事,只侧过头去,隔着门板望向院中那个人影。不消回答,辛姐姐便全都明白了。
对于旁人而言,三太子或许是个好选择。可辛姐姐知道,如果不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选择任何人都并无分别。
我低下头苦笑,辛姐姐便也不再追问。
我托捧着头,看向昌平哥哥,什么也不说,只想和他多呆一会儿。
可三太子却径直推门进来:“差不多就可以走了。”
我低下头去,掩盖住失落。
昌平哥哥呼了口气站起,叮嘱我细细收好药方,才三太子行了个礼,依依离去。
见他没了人影,三太子便抓住我的手,示意我该走了。
我跟着走出门槛,又觉得实在放心不下,便索性再拖一拖时间。
“我们想排一场歌舞为皇上贺寿,还请三太子容我在这多呆几日。”
未免他怀疑,我便又解释:“北行路上,虽也有女眷起舞。但皆因恐惧而跳得变味,你们看得也不尽兴。”
“这一次,我们好好编排,要是讨得皇上开心,三太子也是大功一件。”
他顿了顿,难得露出喜色:“就依你所言。”
又叮嘱我一番,不要再耍心思,我连连应下,他又吩咐换了这里的守兵和女婢,这才放心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