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河贯穿孛临,将整座城一分为二,自天空俯瞰能发现呈太极之图。
虽然流经城中最繁华的地域,还有十几座石桥架于河上,但从未有人愿意在桥头驻足片刻,去观赏桥下的那片风景,所以过往之人皆是匆匆来,匆匆去。
因为他们能观赏到的,只有河面上浮浮沉沉的一具具死尸,或保持原貌,或已面目全非。寻常之日数量并不多,但在这般雨夜之后却足足有几十具浮尸被微波推着向下游飘去,最终都被一道铁栅栏拦住,堆积成一片。
午后正是行人往来最密集之时,但路过这条不详的河流时,众人皆是低头加急脚步经过。
不过还真有这么两个人走上桥头后停住,侧身向河面眺望。这一举动无疑让旁人不禁蹙眉投以怪异的目光。
“你就不能稍微遮一点吗,还嫌自己不够出名?”头戴斗笠的齐天弈十分不满地侧脸向身旁之人道。
“你那副模样会吓到别人,我难道也会吗。再言,明明是干这行的,还在意闲人指点议论?”墨灵蝶从容的吐出一口青烟,缓缓抬起头,满不在意地扫视了一圈周围盯着他们看的路人,漠然道。
眼神扫过之处,无一人不是慌乱地低下头去。
齐天弈的脸色变得冷峻起来,眼底闪过一道寒光,沉声道:“和你在一起,这顶斗笠还不如不戴,但凡是在城中长居者,都能猜到我的身份。涂洪的尸体还在下面漂着,我们却大摇大摆地在桥头欣赏这番美景。”
说到美景两字时,他特意加重了语气,满是浓浓的嘲弄之味。
对于一些人来说,这是一个信号,挑衅的信号。
墨灵蝶仍不在意,甚至还伸手摘下了齐天弈的斗笠,让其真容彻底暴露在众人视线中。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他们如果真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那未免也太鲁莽,太小看我们了。”
平日里齐天弈几乎不露面,鬼巷玄武在大多数人那里也就只是一个名号罢了,如今墨灵蝶摘下他的斗笠,立刻有不少人伸长了脖子想目睹他的真容。
“但我并不喜欢被人当奇珍异兽围观......”
藏于黑纱后的左眼闪过一道红光,玄武的凶戾气息如潮水般向四方袭去,桥边行人立刻吓得抱头逃窜,散得一干二净。
圣徒在白天也可出手杀人,孛临禁律人尽皆知。虽然寻常日子里极少发生这种事情,但并非没有过。
我可真没这么可怕,齐天弈心生无奈,他本来只想吓一吓这些无聊的人。
将目光收回时,齐天弈无意间瞟见了一具尸体。下一秒,真正的冰冷的杀意以他为中心向周身蔓延开。他的肩膀一沉,手已紧紧握成拳。
是她。
齐天弈的脑中浮现出那个向他苦苦哀求的身影,以及那个在木桌上放了片刻的灰布钱袋。
“这里不是鬼巷,收敛一点。”墨灵蝶低声提醒道,同时双唇间抿出一缕白烟,寻向水中的那具尸体。
齐天弈深吸一口气,极力控制着愤怒的情绪不再侵入他的大脑,但或许是因为玄武的原因,他的眼神变得愈发阴冷。
片刻,两人自桥头走下,齐天弈重新戴上了斗笠。
“是在天明之际被杀的,而且正好是在这临河旁,她身上残留的那一丝真气,方才在桥头的石栏上也有。但她死时似乎并没有什么怨气,反而更多的是心满意足。”
她见到了涂洪的尸体。齐天弈在心里已经把墨灵蝶未说出的话给补上了,他长舒一口气,但心里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他感到庆幸的。
抬头时,他看见了何问机,身着一袭黑色官服,站在离他们不远处的街巷旁,正点头示意他俩跟过去。
齐天弈和墨灵蝶对视一眼,加快脚步追着何问机进入一条窄巷中。
“看你这眼神,总觉得今晚又有什么人会遭殃啊。”何问机靠于一侧的墙上,待齐天弈拿下斗笠后歪头打趣道。
齐天弈沉默不语,但脸上像是蒙了一层阴霾。墨灵蝶则是和两人保持了一米的距离,只用眼角的余光留意着他们,自顾自地吞烟,吐烟。
“算了,说正事吧,”何问机收回了笑容,认真而严肃道,“昨晚一场大雨,孛临的几个小帮派是彻底在城中消失了,而出手的不是别人,正是被你斩去了一臂的天秤门。”
听到这里,齐天弈在不经意间挑了挑眉头。
“很惊讶是不是?这还不是最精彩的,”何问机难得地露出一个苦笑,接着道,“据我们临天司的人的观察来看,动手的人里面至少有五位三莲以上的圣徒,甚至有两人已至四莲。但里面并没有那个所谓的天秤门门主,这些面孔先前在孛临并没有出现过。这意味着什么,你应该也清楚。”
齐天弈眼神微动,脸色却丝毫未变,用带着点惊诧的语气问道:“天秤门背后是哪方大势力?你既然来找我,应该不会不知道。”
“你想先一步对他们出手?这完全是以卵击石。”何问机挑眉道。
“就算我不对他们出手,他们肯定也会对我出手的,不是吗?再言,我也总得知晓自己需要面对的是谁。”齐天弈的语气愈发低沉,眯起眼道。
何问机犹豫了一下,还是从牙缝中缓缓挤出四个字。
“庆国韩氏。”
听到这四个字,不仅是齐天弈蹙眉,连墨灵蝶都脸色大变,扭头看向何问机,不解道:“你们临天司还允许这样的势力进入这潭浑水?也不怕被他们逐渐渗入从而丧失孛临主权?”
庆国韩氏,一个底蕴极为雄厚的门阀士族,最重要的是,韩家家主被封侯的消息早在两个月前就传入孛临。
“你们还记得孛临是个什么的地方吗?”何问机反问道。
无四国之法规,任何人都可入城。
“从临天司巡判的角度来说,我当然希望你能给他们添上一点麻烦,因为我们并不好摄入这件事。他们通过江湖势力立于孛临的棋盘,按理说这没什么不合理的,但市井之争,有他们加入,先前的平衡无需多日就会被打破。”
“看来对这块宝地虎视眈眈的人已经迫不及待了啊。”齐天弈道。
何问机看着对立之人,眼中闪过异样的光,半晌,他才开口道:“但作为朋友,我并不希望你被卷入这种事,即便你能给他们制造麻烦,那也是极为有限的。”
“我就算只是旁观,也难免会被拖入这潭浑水中吧,他们既然选择拉拢天秤门。涂洪之事他们肯定也不会就这么算了。”
齐天弈的语气变得十分平静,眼底戾气半分不减。
“任何选择是你自己的事,反正我也拉不住你……”话至一半,何问机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露出一个笑容继续道,“至少我应该不用担心你什么时候会出现在临河中。”
“什么意思?”齐天弈没听明白。
“字面意思罢了。”何问机随意地挥了挥手,留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出窄巷离去。
墨灵蝶侧身用左脸对着齐天弈,讥讽道:“你惹得麻烦还真是不小。”
齐天弈不语。
他现在已经没法置身事外了,从他杀了涂洪的那一刻起,他便入局了。一潭浑水,却隐有蛟龙于池底盘旋。
“没那么简单,”齐天弈舔了舔唇角,轻声道,“何问机告诉我这件事,只是对我的一个提醒,自始至终,他说话时的气息都很平稳,显然并没有真的担心过我的安危,加上他临走前留下的那句话......”
墨灵蝶柳眉骤然挑起,清铃般悦耳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怀疑:“你觉得也会有人在背后支持我们?临天司?不可能会是他们,就算他们要找,也不会选你。”
齐天弈沉吟片刻后,慢慢开口道:“那只能找个机会,请暗中窥视我们的人出来聊聊......”
......
“他很聪明,但若真有此意难免会以身犯险。”布衣老者缓缓道,语气中听不出任何称赞或责备之意。
蓝发女子收回了身边的真气,方才他们和齐天弈几人仅是一墙之隔,但即便是修为最高的何问机都没有发觉任何异常。
“他这是在赌,赌注是一条或两条命。齐天弈,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少年能自取这个名,虽有些恃才傲物,但确实有几分与天同弈的心境。若真做出豪赌这种事,我也并不觉得奇怪。”
听闻蓝发女子的话,布衣老者如同枯木般粗糙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和蔼的笑容,他眼露几分欣慰,微微颔首表示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