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荡荡的人马穿行过城中,又一路逶迤到了黑瓦背后,一个半陷入地的茅草屋。
除了一人可过的门,与半臂长的木窗,隐可见一些天光,基本与地牢无异。
我们被一股脑地推入那棚屋之中,也没有火折子与蜡烛。
只能借着窗户缝透进的一丝丝亮光,聊以慰藉。
黑暗中,我听见有人在哭。
“没想到这黑水城是这么一块不毛之地,早知道,我就该随着王姐姐一块儿死了。”
另一人也哭了。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当二太子的妾我都认了,谁能想到,他这个短命鬼,没几日竟然,竟然就病死了...”
紧接着,是其他女眷此起彼伏的声音。
“渤海人接下来又会把我们分给谁?”
“要是伺候个脾气好的也便罢了,要是来个脾气烈的,没准也要步前头那几位妃嫔的后尘。”
“还是十四妹命好,在家嫁了如意郎君,成了俘虏还嫁了个渤海国王爷,这一路上都没吃什么苦头。”
“对她再好,也不过就是个妾。早知活得如此屈辱,在康邑就该死了痛快!”
“你说得倒是轻易,在渤海人营帐,那几个宗姬违逆渤海人的下场你没看到吗?”
“死也便罢了,连个全尸也没留下,据说尸体还被丢到了荒山上,让野狼啃了。这死了可都是荒郊野鬼,投不了胎的。”
“谁不怕死呢?可若往后都要这么苟且偷生,还不如早日了断来得解脱。”
“是啊,这往后,还不知有多少屈辱等着我们呢!”
“最屈辱也不过就是伺候男人,这身子也脏了,名节也毁了,留条命在,有生之年或许还能见见父母孩儿。”
“可怜我那孩子,刚学会走,便强行被拖了去,眼下也不知是死是活。
只要能得知他的消息,或是看上他一眼,哪怕死了,我也便没有遗憾了。”
……
女眷们低低地交谈着,一会是哭诉自己的可怜身世,一会是恐惧后头的磨难。
哭声大了,被墙外的渤海兵呵斥,便又改为低啜。
一直到累了,倦了,才终于疲惫地眯眼,昏睡过去。
从始至终,我只是呆在角落听着,一句话也没说。
在这样的黑暗里,一切的哭诉与哀嚎都没有任何意义。
因为那仅仅只会放大我们已有的恐惧,打压我们本就犹疑不定的求存之心。
我们谈论着,猜测着,可谁都无法预料命运的走向与我们每一个人的结局。
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只是渤海人棋盘上的棋子,可以被随意地摆布与操控,甚至都不具备足够的战略意义。
我不知道三太子为何没有杀我,或许是改了主意,要我亲自品尝一个无主的奴隶所应该经受的劫苦。
等我吃够了苦头,等我被折磨地痛不欲生,或许会真的去求他,再说出他想听到的真相。
也许我能熬住,也许他会赢。
但至少眼下,我不必再忍受他的阴晴不定,也不必再战战兢兢。
......
我们一连在那屋中呆了五日,除却送水与送饭的兵士,偶尔会打开木门以外,我们几乎像是被忘了。
起初,每个人都惴惴不安,生怕渤海人会突然闯入,将我们强行拖送到什么地方。
到了后来,每个人几乎都盼望着这样的时刻。
数十个人挤在小屋之中本就逼仄,偏偏又是半陷入地的建构,白日里也透不进什么光,夜里更是又黑又凉。
既无全躺之地,又无足够的被褥,女眷们只能东倒西歪地坐睡着。
刚合上眼,又免不得被小妹的哭喊声吵醒,到了天亮,便觉头昏脑涨。
几个身子不好,又胆子小的姊妹,便又病了起来。
我本就伤痕累累,又接连几日没合眼,早已是精疲力竭。
等到第四日,已如同枯木,连白日也是倒头就睡。
只是刚一躺下,安静了数日的小屋,又被一阵雨点般的马蹄声打破。
我抬起酸胀的眼皮,竖着耳朵听,几乎是同时,小屋的木门便被重重推开。
“全都出来!”一个兵士用生疏的郑语命令。
女眷们瑟缩在一块儿,谁也没动。那兵士又用刀柄敲了下门板,重复了一遍。
“出来!”
女眷们这才缓慢从小屋中爬出,转到地面。
我跟在许太后身侧,先托着她上步,又将睡着的小妹递还给她,这才缓步抬脚,拾级而上。
走出小屋时,正是午时。
多日不见天光,突然就觉得有些刺眼,只好用手肘挡在眼前。
只是脚上一不注意,竟然踩了个空,险些栽跪在地。
好在旁侧的兵士将我抓住,才不至于破了手脚。
我背着日头,转过身揉了揉眼,正要与他道谢,抬眼便见三太子那幽深如冰的双目。
我浑身一抖,当即后退两步。刚背过身,整个人又被他拽了过去。
“郑嘉元,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告诉我真相,不然你会生不如死。”
自黄龙府昏迷后,我们还未说过话,本以为他会在到达黑水城前为难我,可一直也没出现。没成想却在这里碰上了。
我知道他不会轻易放了我,可濒死时都不曾说出口的话,自然也不会因为这些无关痛痒的威胁而妥协。
我挣脱开他,冷声回应:“你差点杀了我两次,还有比那更可怕的吗?”
他却将我抓得更紧,紧扣住我的脑袋。“你知道你们现在要去什么地方吗?”
我冷笑一声:“去哪都比呆在三太子的身边强。”
他的眉头竖起,“好,很好!“
然后提着我的衣领,将我推到许太后身边。“那你就体验一下,当一个无主的俘虏是什么滋味。”
说罢,便飞身上马,领着我们走出围栏。
这样的威胁已经不是头一次,我只当是耳旁的苍蝇,飞过而已。
……
城里的屋宇相隔很远,穿行连接的,也仅仅是黑土铺成的泥道。
因为凹凸不平,又怕摔着,走起来便格外费力。
三太子坐在马上,也不回头看我们,只是兀自与旁侧的将领交谈,似乎正安排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