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俘虏院时,女眷们都沉沉地睡着了。
平静的脸上有难得的松弛与柔缓,嘴角上甚至还带着隐约的笑意,仿佛正被某种甜蜜的梦境紧紧包裹。
可她们不知道,外面的天,刚刚塌了。
等她们一觉醒来,便会发现,自己又陷入了更深的泥淖。
我揉着酸胀的眼,去翻自己藏在床底的那瓶药水,可当我撬开那片松动的木板,看见里面空空如也的时候。
我便知道,一切已经脱离了我的掌控。
我靠着墙坐下,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半眯着眼,等待他们闯入院子。
天边吐出白肚时,死寂的院中终于有了声音,轻薄的木门“轰“得被踹开。
七八个兵士从门口一拥而入,将我和那些睡梦中的女眷,直直拎着,拖到了院中。
他们将我们排排列着,晾在院中,又用刀逼我们不许哭出声。随即在屋内大肆翻动。
旁侧的小妹方才四岁,被吓得哇哇大哭,又被那刀柄一指,哭声更甚。
我蹲下身,想和她说些什么,还未开口,便见三太子红着眼堵在门口。
他左手握拳,右手提刀,整个人宛如是地狱里的罗刹。
我将小妹推到旁侧的许太后手中,慌乱地退了几步。
一个小兵从屋内跑出,将一个黑色瓶子递到三太子跟前。
“三太子,从墙洞里翻出了一瓶毒药。“
三太子两步上前,便用刀尖抵住我的脖颈:
“说!是不是粘末罕指使你害了二哥?”
我浑身僵住,连眼睛也不敢眨动。
只能辩言:“二太子是病死的。“
可他已经认定了我是凶手:“即便二哥有伤,也不会这么快就撑不住,一定是你做了手脚!”
强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对我本有旧怨,又添了这一新仇。
院中又搜出了这样的药,即便是我没有下毒,也不能证明二太子的死与我无关。
我的脸被这咆哮震得生疼,连耳朵也嗡嗡作响起来。
他怒极,我不敢火上浇油,只能一条道走到黑,赌一把。
“我没有毒杀二太子,你拿着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我的话将将落下,三太子的眼中已浸了血,他双手握刀,几乎就要朝我劈来。
我交叠着双手去躲,右肩不知被什么人一撞,很快斜栽到地上。
我扭仰着头去看,只见五姐突然一扑,抢过三太子手里的药瓶。
“这是我的,你们谁都不能抢!”
说罢,突然狠瞪着我:“二太子是我的,我得不到的东西,你也别想得到!“
那傲慢的神态与恶毒的语气,几乎令我以为五姐清醒了。
可下一瞬,她又大笑起来。
“落水狗,落水狗,哈哈哈哈,二太子是落水狗!”
我心中一凉,正要起身将她推开。
再一眨眼间,三太子的刀已卡住她的脖颈。
“要不是你这个贱妇,二哥就不会落水,也不至于旧伤复发!”
我预感到不对,忙去抓三太子的手。
五姐却火上浇油:“对!你该死,二太子该死,你们全都该死!不得好死!”
我忙去捂她的嘴,令她安静下来,但刚抬起手,三太子的刀便直直刺破了她的腹部。
五姐喷了一口血,温热地洒在我的眼中、脸上。
她圆睁着眼睛,咕噜了两声,随即倒在了地上。
三太子收回刀,冷声说:“我没有刺你的要害,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二哥收不收你!”
“来人,把她丢出去,让她自生自灭。“
他们拖走了五姐,三太子便又重新走到我的面前。
他眼里的凶光似乎褪去了,整个人也清醒了一些。
他的声音似乎很镇定,但又好像是野兽一般,从喉咙里漏出的低嚎。
“说!“
我被震得晃了两步,只却觉得周遭的一切混沌起来,好像有无数种声音在我耳边叫嚷。
一会儿是咒骂,一会儿是哭泣,一会儿是威胁,一会儿是厮杀。
一切的一切都交织在一块,没有规律,没有主次,只有令人眩晕的嘈杂。
我看到三太子正在我的眼前,又说了什么,但我什么都没有听清。
我推了他一把,捂着胸口后退,可脚下被什么一绊,便摔到了一片血泊里。
我睁着迷茫的眼,突然觉得喘不上气,再拍了几下,便彻底没了记忆。
……
后头的几日便在昏昏沉沉中过去,等再有了意识,已到黑水城的地界。
据许太后说,我昏迷以后,三太子又黑着脸来了几次,可见我不省人事,便也只能铩羽而归。
他们将二太子的尸首收敛入棺,次日便继续启程。
因为女眷都受了惊吓,大多都闷沉沉地躲着,一路便再未生出波折。
我睁开眼时,大军正停在城外休整,一面清点着俘虏财物,一面重新装列入车,准备运往城中。
我们从马上被扯下,双手被麻绳绑着,推在装好的财物前头,静静地等待着渤海人的下一步指令。
不一会儿,一匹快马长嘶一声,直直在我们身前停下。
我抬起仍然迷糊的眼看着,便见三太子高立在他的黑马上,左右拉着缰绳转动。
女眷们低着头缩到一块儿,我也缩到人群之中。
三太子看见了我,很快勒马在我跟前停下,但他仅仅是瞪了我一眼, 便将视线转向我身侧的财物。
“都清点齐整了吗?”他问。
我旁侧的兵士则低着头答:“数目都对。”
三太子便又调转马头:“我亲自押解他们入城,你与余下的将士先驻扎在城外。”
话毕,便勒紧缰绳,绝尘而去。
我们与货物一道,在两侧人墙的拱卫下,一步一步往城门口走。
黑水城的六月并不炎热,微温的气息里甚至有那么一点凉意。
我们一路穿行在黑土路上,往北行的终点走去。
预想中的城门,丝毫没有庄严与壮丽,甚至连基本的石砖都没有,仅仅是由一些泥土与木头堆砌起来的高墙。
步入城门,亦不可见毗邻的街道,与栉次的商铺。
仅可见一些紧挨着的土房,铺上了相对体面的黑瓦。
如在燕都城一般,我们仍旧游走在百姓猎奇的目光里。
他们仍然兴奋,而我们却如被封印的游魂,了无生气。
这片土地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不堪,连大郑的一个边陲州府恐怕都比不上,而我们却将在这样一个地方,永久困着。
光是想想,就令人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