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瞪大了眼睛,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一直以为二太子是信了我的借口,却从不知他原来早就知晓我隐瞒的事情。
是十九姐的报复?还是他自己看出了端倪?
可又不解:“二太子既然都知道,为何还要护着我,不揭穿我?”
二太子艰难地咽了口水:“刺客都已被粘末罕杀了,空口无凭奈何不了他。你毕竟救了我,我想留你一命。”
“我不追究,粘末罕才信了你什么都没见到,才不会在暗中灭口。”
“我走后,你要是想活着,也得继续装作什么都不知。”
“元术可聪明果敢,但天性重情,我走后,他定会为我鸣不平,或许还会为难于你。”
“可他资历尚浅,还不足以与粘末罕抗衡。你更不能松口,让他确信我是被粘末罕所害。”
我以为自己骗过他,可原来一直依仗的,都是他的仁慈。
他处处为我着想,可叹我居然还因为是否要毒杀他,而犹豫不决。
我突然感到自己无比卑劣,仿佛是话本小说里那些,自己曾经最恨的小人。
二太子见我沉默,以为我是顾虑三太子,便又撑着继续嘱咐我:
“元术可不杀女人,只要你咬定不松口,他不会把你怎么样。若是他日,他羽翼已丰,你再助他为我复仇。”
二太子对自己的弟弟深信不疑,此番安排本没有错。
只是他或许高估了三太子对于我的容忍度。
毕竟在燕都时,若不是二太子及时赶到,或许我早已成为无数冤魂中的一个。
我欺骗三太子,利用他、违逆他,以为自己有了二太子的依靠,便能无忧。
他前些日倒是给了我最后一次机会,可这才照顾了几日,二太子的病便回天乏术。
他一走,三太子必定会新仇旧账一起算。
再退一步,即便他大发慈悲不杀我,谁又能保证我一个失去依靠的奴隶,能活着见到,三太子能与粘末罕抗衡之时呢?
可他毕竟要死了,还能顾念着我一个敌国俘虏,已是仁至义尽。
再争执后事已毫无意义,我也不愿令他走得不踏实,便不做多言。
我望了望门口,估摸着三太子他们该是到了,便起身去开门。
开了半扇门,便见三太子领着身后的一群将领,火急火燎地撞进来。
他大步跨过门槛,风一样扑到二太子床前:“二哥,我来了!”
二太子萎靠着,连眼皮也没睁开。
三太子喊了片刻未果,又见我杵在床头,顿时红了脸,抓着我的衣领。
“你到底是怎么照顾的二哥!”
我不敢答话,也根本不知如何应答。我没有杀人,却也不是全然无罪。
还是二太子朝他抬了抬手,我才得了空,摔落在地上。
二太子睁开疲惫的眼睛,半眯着看那跪了一地的人。
“我已…修书上京,将元帅一职交由…交由三太子,回到上京以后,你们要像效忠我一样效忠他。”
他的眼神停驻在三太子身上:“回上京的一切事宜,由三太子负责,你们要全力协助,不得懈怠。”
那些将领红着眼,应了声“是”,便又忙忙跪倒在地,重重地叩头。
三太子也红了眼,语气却软和下来。“二哥,你好好休养,一定能好起来。”
二太子嘴角拉动,似乎想对他笑,可又笑不出来,便只能抽了下。
”我有些话...要单独与你说。”
末了,又看向身后的将领:“你们,先出去。”
将领们闻言,便弯身再叩,这才走到屋外待命。
我的神智被那叩首声惊回,也急忙忙从地上起身,脚步虚浮地跟在后面,一道走出了门。
我本想如那些将领一般,笔挺挺地站到院中去,可刚跨过门槛,便感到头重脚轻,有些站立不稳。
只能顺着门上拱起的楞,一路走到墙角,失神地坐着。
二太子与三太子正交谈着什么。
蚊蝇一样的声音,低低地浮在我的耳际,可断断续续地,又被门板挡着,我却无法听清。
我猜想着:二太子正以哥哥的名义,向三太子叮嘱着未来的路,或是以一家之主的身份,向他交托着家中的亲眷。
我不知道他弥留之际,会不会提及如何处置剩下的俘虏。
但我知道,等待着我们的仍会是一汪深不见底的泥潭。
十九姐曾劝我要找个依靠,我没应。
可时势逼迫,我走到了二太子的身边,他待我们宽厚、仁慈。
我一度说服了自己,暂且在他身边待着。
可一月不到,这棵大树又以如此猝不及防的方式倒下了。
二太子走了,我的去留便又掌握在三太子的手里。
他或许不会杀我,可我一次又一次地逃离、背叛他,连最后一次机会也没把握住,他必然是不会留我。
如果他不接受我,我便会被带到黑水城,被重新分配。
这一次,我又会被送给谁呢?
我呆呆地靠在墙上,恍然间觉得自己陷入了无边的迷雾。
白蒙蒙的迷障,将我紧紧地包着,湿润润地,令人起着疙瘩。
我摸索着乱走,却总也找不到边际。
我用尽全力去奔跑,可撞破了头,也见不到一条逃生的路。
时间便在这样的迷惘中,一点点漏尽。
也不知过了多久,逼仄的院子才终于有了动静。
“二哥?二哥?二哥!二哥!”
三太子的喊声,穿过那微微震动的门板,回荡在这四面矮墙之间。
宛如石像一样的将领,也被这响声唤醒,齐齐拥在门口。
不一会儿,里面的声音再次传来:“医官,喊医官!人呢?来人!”
他声音里,有我从未听过的慌乱与急切。
可不一会儿,这种慌乱,又被一阵突然的静默所取代。
院里的将领,显然看懂了这沉默所代表的意思。
他们齐刷刷跪下,腰间的兵甲与地面一撞,发出了一阵清冷的闷响。
他们单手交叠在胸前,眼睛灼灼地盯着屋门,好像以他们的方式为二太子默哀。
在他们眼中,二太子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起兵伐贺氏,生擒天绪帝,挥师南下,又直克康邑。
他这一生,为渤海国立下了汗马功劳。
而与粘末罕不同的是,他还有难得的仁善,对部下更是多有体恤。
也正因此,跟在他身边的,多是受过恩惠,或因真心敬佩而自愿追随的人。
可于郑人而言,他却仍是攻陷康邑的第一罪人。
是让我们这些宫眷、成千上万的百姓流离失所的祸首之一。
于情于理,我该是恨他的,我该为他的离去感到开心。
毕竟我是一个郑人,还是公主,我该与大郑站在一起。
可那一刻,我却是失落的。
我仅仅是对他感到愧疚,对自己即将面临的艰难而感到失措。
我意识到,我并不像读过的书中所希望我成为的那样,宁折不弯,忧国忧民。
我仅仅是在乎一己的生存、荣辱,是一个自私的女人。
我不记得我是如何离开那个院子,但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夜没有哭声。
或许是因为眼泪仅仅是女人专属,又或许是渤海国的男人们,惯于用沉默来诉说哀伤。
但那都不是我想探究的,因为我还要抓紧时机,去处理那瓶毒药。
我还要养足气力,去面对接下来的余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