冗长的一日总算在迷糊中过去。
我明明趴着想事,也不知何时竟昏睡了过去,连三太子回帐也毫未察觉。
第二日醒来时,人已在床上躺着。
睁开眼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探看床铺,虽然裹了带子,垫子处仍是沾了些血渍。
我抓着裙摆,正思索着如何掩盖,侧颜又见三太子躺在身侧,正睁开惺忪的眼睛。
我如临大敌地望着他,双手攥着被褥不肯放。
他半撑起身,强硬扯开被褥,那暗红的印渍便一览无遗。
我恨不得将脑袋埋入泥中,好让我从这羞愤中解脱一点。
三太子却波澜不惊,只是将被褥丢给我:“今日开始,你睡地板。”随后起身出帐,并未与我纠缠。
我攥着被子,一瞬松躺在床头。他似乎全然忘了昨日的事,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怒意都没了。
难道是真的信了我,还是再次对我心软了?
他的举动就如他的神情一般,令人实在难以读懂。
但既然他不再追究,我自然也不会主动触他的霉头,便如早前一般,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的身边。
……
河北紧邻燕都,疾行不过两日。
只因为昨日有些兵士受伤,我们这些女眷又多病,少了李太医照料,几位嫔妾的病反而沉重起来。
二太子顾念了些,便放缓了行进速度,但前后也不过四日,终究还是到了燕都。
与三太子稍近时,我曾听他说过。
燕都是二太子的辖地,大约如封国一般,全数由其掌控,上下属官,军民皆是听他一人号令。
离着燕都城还有十里,迎接的官员便已排成两列,下马相迎。
额鲁观将主力兵马驻扎在城外,自己领了我们这些郑俘,与数百名精兵往城中驰去。
两岸的杨柳亭亭垂立,荒土上也重新长起了绿草,俨然已是春天了。
路的尽头,再次出现了高大的城墙与箭楼,红色的长绸从屋檐上飞挂而下.
底下的城门口则被闻声而至的百姓,堵得水泄不通。
我远远地朝那城门望去,看见了一个有几处窟窿却依然威严挺立的牌匾。
“燕都。”我喃喃念着。
这个远在我出生前、甚至是大郑立立国前,就已沦陷的地名,曾寄托了大郑数代先祖的收复之梦。
渤海灭贺氏后,这里终于短暂地归纳进大郑的版图,父皇还为此御笔提名了“燕都”二字。
可谁又能想到,仅仅是两年后,这片古老的土地又再次被渤海人占有,而它曾经的主人们,都已成为了新的囚徒。
或许从安禄山从这里起兵,并赋予它国都之尊时,就注定了它几经易手的坎坷命运。
我骑在马上,任由三太子带着,从古老的城门里穿行而过。
迎接我们的,不是这古城的哀鸣,而是两侧人群发出的,近乎刺耳的声浪。
他们正为二太子与渤海军的胜利而欢呼,为我们这些新猎得的货物而喝彩。
他们兴奋的目光,如滚石一般砸落在我们的身上,惊奇得好像要将我们拽下马去,据为己有。
明明是俯瞰着他们,可我却觉得有说不尽的耻辱。
就仿佛那日,穿行在吴家寺营帐的空地中一般,等待着被瓜分,被赏玩。
他们狂热的眼神告诉我,我们这些敌国的战利品,很快就会被分配发卖,而总有一部分会落入他们的手中。
我低下头去,想要找出什么地方躲避,可四面八方的声浪却如潮水一般,尽数将我的头脚淹没。
三太子箍紧我的腰腹,整个人贴到我的耳边:“你看,他们中很多人都曾经是汉人,而如今都成了我渤海的子民。”
我睁开眼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去看,才见那狂热的人群后,原来还立着三两排沉默的人群。
他们与渤海人一样削了顶发,梳着双辫,只是服制仍留着郑风遗韵。
他们正直直地望着我们,沉默地红着眼眶。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们被迫改易渤海人的发饰,想必也是受了巨大的磨难。
在被欺凌时,他们一定也苦苦期盼过,我们这些同胞能挥师北上,收复旧土。
可他们哪能想见:等待他们的,会是这样令人失望的回应。
我低着头,感到胸中有根弦颤得厉害,酸得口鼻都有些刺痛。
“既然他们已经臣服了,为什么还要让他们剃头?”
三太子顶住我的背,用绝对的威严回应我:“这是衷心的证明,也是一种荣耀。”
“你既跟着我,也是时候换上我们渤海女人的衣服。”
我揪着手心,只觉耻辱更甚,便不再答话。眼神远远地飘向那连片的楼宇。
虽然杂揉了些贺氏样式,但结构与造型仍是郑制。
两侧的商铺与小摊几乎与郑地没有差异,只是匾额与旗子上分写着郑文与渤海文两种文字。
出入的人也是两国混杂,有说不出的奇异。
商铺的门口、楼上,到处挤满了人,彼此推攘着,围观他们的统治者凯旋。
我叹了口气,眼皮不自主耷拉下来。
低眉的一瞬却瞥见一个窗户,撑开一掌的窗缝中,隐约闪过几个人影,竟是头发齐整的模样。
顺着那窗缝往前,只见紧闭的门前挂着一个灰黑色的匾额,上面写着:“李氏药庄。”
我连连回头,看了好几眼才确信自己没有认错。心中立时涌出一阵窃喜,这会不会就是外祖父的药庄?
如果是真的,我们就有了接应,逃跑的胜算也将大大增加。
我手心冒汗,几乎无法坐立在马上,又不能让三太子看出端倪,便只能强行按捺住激动,逼迫自己平静下来。
浩浩荡荡的人马,继续在街道中穿行。
傍晚时,才终于在一处灰色石舫前停下。
水渍斑驳的门头上清晰可见三个大字:“愍忠祠”。
舫后横亘着一条小河,河后掩映着高高低低的树木,层层的绿影后,隐可见几间黑瓦小筑。
小筑的形制与用色都极其普通,看样子,是占用了民间祠堂,临时关押我们这些囚犯。
这没什么特殊,只是明明我们刚到,这里却像是早就有人开路一般,站满了密密麻麻的守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