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未生气,只是抬了抬眼睛,将那本书放在案上,示意我继续。
我手中翻书,只觉得熟悉,便自然而然地开口:
“一本书的确没什么稀奇的,你这里不是也有一本一样的吗?”
“关键在于读的人与讲书的人,你翻了那么多次,应该知道这本书上的很多注解才是千金难换的。”
我蹲在他的身侧,指着书中的一处注解:“孙膑有言:‘以决胜败安危者,道也。’
什么是道?是地形、士气、甚至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兵马势大,粮草充备或兵械精良,并不一定能够取胜,关键在于掌握敌我双方的优劣,集我优势攻破敌之劣势。”
我翻了一页:“又比如这里,孙子曾言:"兵以利动,但孙膑却言:兵以义动。
兵强马壮,国家富庶固然重要,但战争也分正邪,善恶。”
“这就好比郑国与渤海,强攻或许能让你们短暂取利,但你们吞不了整个大郑。
因为康邑之外,我们还有百万兵力,他们会兴起正义之师,反抗到底,为我们雪耻。”
“而那些被你们征服的领地,如若不能收服人心,仅凭武力镇压,早晚也会祸起萧墙,功亏一篑。”
我边翻着书,自然而然地说出这些话,仿若与五哥闲聊时那般,并未觉得什么不妥。
可侧过脸看见三太子灼灼的双目,方才觉得自己失言,忙退开两步,低下头去。
两国局势本就复杂,康邑被克,又是血海深仇,我怎么会在他面前妄言国政呢?
何况在大郑,女人是不允许干政的,我只是一个奴隶,竟然对他们横加指责,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我屏着气,小心观察着他的举动。他没作声,好像没有怪罪的意思。
反而长臂一伸,将我扯到身边。“你不是被遗弃在宫外吗?怎么懂得这些?”
我小心应着:“九岁前还是在宫中的,母亲极爱看这些书,五哥又时常教我,久而久之便会了。”
他从书下抽出一张羊皮地图,然后从后将我抱住,指着大郑疆土:“有朝一日,我会把这些全部打下来。”
我暗自腹诽:那绝无可能。但也不敢正面驳斥,只是紧攥着手。
他好像知道我的想法,又继续道:
“你们郑国的确兵多将广,但终究会成为我们的手下败将,知道为什么吗?”
我低着头,耳朵不自觉竖起。他捋着我的鬓发,不自觉把玩起来。
“因为发号施令的人,都是把软骨头。”
"换作我们渤海的男人,宁愿战死,也不会把自己的女人卖给别人。”
我双唇微颤,却也无从反驳他对父兄的奚落,可仍是相信:
五哥不同于父兄,千千万万的郑人也不同。五哥一定会领着大郑的军队,夺回康邑。
他会将渤海人赶出郑人的领土,风风光光地把我们接回去。对这一点,我从不怀疑。
三太子见我走神,便将我搂住,挑眉问:“你是不是在想,你的五哥会来救你们?”
“他没有那个胆量。”
“就算是真有,那你就亲眼看着你的男人,怎么把他打跪下。”
我眉间抽动,指尖紧紧刺入手心,他不仅羞辱五哥,还字字句句提醒着我属于他,实在令人反感。
可我又不敢开口顶撞,只能寄希望于五哥快些赶到,教我们摆脱这个疯狂的地方。
许是我没有反抗,三太子的眸色渐渐幽深起身。
我的眼珠乱撞,感觉到他的气息正灼热地散布在我的耳后,横在腰上的手也渐渐往上探到我的胸口。
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也做足了心理准备。十九姐还特地嘱托了我一番,可临到关头,我仍是想要退缩。
我的牙齿打颤,忙往后倚了一下,便回绝三太子:“我身子还没恢复。”
他倒没追上来,晦涩的眼眸清醒一些,只做出一幅无趣的样子,收回了手。
末了,又从书籍下方抽出一张纸摊开:“研墨。”
我惊魂未定,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又敲了下桌案:“研墨。”
我忙点头,像得了特赦般去抓那砚台,仔仔细细打圈。
他不再看我,好像方才的事全然不存在,真的将心思都贯注到眼前的纸张之上。
一直盯着砚台打转,委实无聊,没过一会儿,我的眼神便不自觉地溜向他落笔的纸张。
不过眨眼之间,方才空白的纸已被密密麻麻的纹路填满。
横斜勾撇有些像郑文,却又不是郑文,弯绕之处与贺氏文有些相仿,可又不全然一致。
“你写的是什么?”
他没抬眼看我,只是一面落笔一面回我:“渤海文。”
渤海文?据我所知,渤海本是久居苦寒之地的渔猎小邦,隶属于贺氏。
壮大后便取而代之,前后也不过才十数年,没想到竟有自己的文字。
他蘸了下墨水,似是对我突然的疑问有所怀疑:“你怎么突然对渤海提起兴趣了?”
我眼珠子飘动,随口回句。
“郑人有个词叫入乡随俗。既然要跟着你,我多了解些不好吗?”
脸上的阴霾被柔和取代,他将手中的笔放下,转而搂住我。
“这是我们打贺氏时,习尼烈根据你们郑人的文字,与贺氏文创造的,他是我们渤海的仓颉。”
没想到他竟然知道仓颉。这可真令我有些意外。就算是在大郑,也不是每家每户都知道自己的文字起源。
而他一个久居蛮荒之地的将领,怎会这么了解?我实在好奇,便问:“你似乎对郑人很了解?”
他的手臂收紧,指着我的心口问:“想知道?等这里真的臣服于我,我就告诉你。”
我暗自嘀咕,那岂不是意味着这辈子都无法知晓了,不过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不知也就不知罢。
我侧避开他的手,将注意力重新拉回到,眼前那张纸上。
手指不自觉滑过那些字样,总觉得很眼熟,又不知道在哪里见过。
思索一会儿,刚巧瞥到右侧平放的砚台,方方正正的形状,便令我想起春娘的那枚印章。
底部的花纹与这些大字颇为神似。
难道说那也是渤海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