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无穷无尽的大山。只有高高的天上闪烁着星光，山和山脚下，便是无边无际的深邃黑暗。
山脚一处，唯独有一点小亮光在北风呼啸下呼吸般闪烁着，微弱却耀眼。如同这重重黑幕下有一颗小且光明的心跳，正努力挣脱这令人窒息的黑暗。
那是一盏煤油灯的光。这时正值中国70年代的初期，山里人家灯油也是常用不起的，一般半夜时分灯还亮着的门户，不是新婚小夫妻，就是要熬夜生孩子了。今夜要出生的这个孩子，就是陈沐。
在外屋，如松树般挺拔的就是陈家男人。他坚实的肌肉在红彤彤的炉火映照下显得更加强壮。朴实的庄稼汉子此正按照产婆的要求，心神不宁地看守着炉火上的剪刀，他双眼凝视着跳跃的火苗，仿佛在寻找某种预兆。炉火呼哧呼哧地燃烧，水壶咕嘟咕嘟地沸腾，每一个声音都似乎在预示着什么重要的时刻即将到来。
本来陈家女人已经虚弱到没有动静，突然，“哇——哇——哇——”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划破了宁静，从里屋传来。陈家男人瞬间精神一振，脸上露出了紧张而又期待的表情。
“生了！生了！是个男孩！快！拿剪子！”老产婆的声音充满了喜悦，她怕产妇受风，只伸出一只手在布帘外摸索着。陈家男人赶紧将剪刀用白布包裹好，从门帘的缝隙中递了进去。
等待的时间里，陈家男人的心跳仿佛与炉火一起跳动，每一秒都充满了焦虑与期待。终于，里屋传来了产婆的呼唤：“进来吧！”
陈家男人迫不及待地走进里屋，双眼闪烁着激动与自豪的光芒。他接过产婆递来的包裹好的婴儿，小心翼翼地坐在了妻子的床边。他的手虽然粗糙且大，但在这一刻却显得无比温柔。婴儿的脑袋在他手里仿佛是一颗珍贵的硕大宝石，他轻轻地摩挲着，眼中充满了爱意。
“花，你看，这是咱们的娃！”陈家男人将婴儿递给妻子看。妻子微笑着接过孩子，她的手虽然瘦弱且粗糙，但此刻却充满了母爱，本来也已经无力的她更不敢用力，手掌只是稍微感受到了生命的温热。二人相视而笑，眼中都闪烁着幸福的泪花。在这一刻，所有的等待和焦虑都化为了甜蜜和满足。
陈家男人看着自家儿子粉嘟嘟的小脸蛋、小嘴巴，欣喜和怜爱之情溢于言表。突然，他的笑容凝固了，因为他总觉得哪里不对。他粗糙的大手摸索着求证，这个小婴儿竟然没有头发？
“老嫂子，俺儿……为啥没有头发？”陈家男人又一次摸索求证，这个小婴儿确实没有头发。
产婆听了大惊，“啥？”她手里端近了陈家唯一的油灯，她的双眼因衰老而几乎合缝，但此刻却越睁越大，透露出内心的震惊。她发现，通常来说，刚出生的孩子至少会有一些细软的胎毛，但这个孩子却光秃秃的，头顶上一根头发都没有。
“这…这是……恶鬼剃头！”产婆结结巴巴地说道，她的声音充满了恐惧和不安。
对于“恶鬼剃头”这个说法意味着什么，当地很多人都知道一些。传说恶鬼剃头，是前世仇家索命来的。通过给没出生的孩子剃头来减寿。身体发肤，乃父母相传，祖宗血脉。如果恶鬼剃头后，小孩三岁仍然没有再次头发，就等于祖宗畏惧这个恶鬼，不敢庇佑这个孩子。这种孩子十有八九活不来，甚至还会连累父母。
老产婆弯着身子，踉踉跄跄地跪下叩头，她略带哭腔地恳求道：“陈家祖宗开开恩，庇佑一下这个可怜的孩子吧！”
与此同时，陈家女人也听到了这个消息。她刚刚松了一口气，但随即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的哭声似乎比孩子的还要大。邻居男人本来就被陈家女人吵闹了半宿还没睡着，陈家女人再次起来的哭声让他更为愤怒。他拖着笨重的身躯翻了个身，“咋，刚出生就死了？”
老产婆当然听不到胖男人的话，但对村里人的行径却是了解的。她上前抓住产妇的手安抚道：“我说花，你也别哭了。这事现在没人知道，下个月俺一个跳仙的姐姐要来这，到时候让她帮忙看看得罪了哪路神仙。等这事过去，娃有了头发，没人知道以前的事。你这嚷嚷让人家知道了，以后谁还敢和你家娃娃一块玩。”
产婆的“神仙”二字是说给恶鬼听的，产婆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也怕开罪了恶鬼，谁知道这剃头恶鬼此刻是不是就在边上。
产婆老嫂子一席话，陈家女人似乎想到了什么，立马收了声。
第二天清晨，胡子全白的算命先生陈老秀才端坐在陈家太师椅上。此时他正眯着眼品茶，陈家男人猫腰在一旁站着。“二娃，你儿这是五行缺水和木，无水无木，则寸草不生啊。取名水字旁，沐浴的‘沐’字最合适，别听那产婆瞎叨叨。多读圣贤书。不过……遇到这样的事情，族里辈分就不要用了，就叫陈沐吧。”
陈家男人听了陈秀才的话心里咯噔一声，不用族里辈分，就意味着孩子以后连祠堂都进不了。他感觉仿佛心里有一个酸苦的尿泡被捅破，流得满心难受且堵得慌。
转眼到了一年后。
中午时分，陈沐娘站在门口，怀里抱着两尺多长的小陈沐。小陈沐头戴虎头帽子，身穿宽大的薄褂子，因为炎热，没有脱去帽子，他的小脸通红。陈沐娘轻轻摇着大蒲扇，等待着陈沐爹从地里干活回来吃饭。
邻家胖男人刚好从地里回来，一眼看到了陈沐娘和小陈沐。他瞪大了眼睛，戏谑地说道：“我说弟妹，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给娃戴着帽子？是不是头发还没长出来啊？那孝敬鬼的钱，到底是鬼拿了，还是老秀才拿了？哈哈哈……”
陈沐娘听了这话，心里一阵难受。她抱着儿子转身进了屋，不愿再理会这个男人。她知道，多说一句，这个消息就可能传得更远。
一进屋，陈沐娘就忍不住对丈夫说：“他爹，这事怎么传出去了呢？现在村里的人都对娃指指点点，娃长大以后可怎么办啊？”
陈沐爹叹了口气，无奈地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老嫂子请她姐姐来帮忙，确实只让咱出了一半的钱。但你知道咱老嫂子不是那样的人，她也不会乱说话。陈爷爷那边也给圣贤上了香火，也不像那样的人。唉……传出去就传出去了，早晚的事情，等秋收后卖了粮食，我们再请些更好的先生来给孩子看看吧。看好了也就没事了。”
两人相对无言，心中都充满了担忧和无奈。他们知道，这个关于“恶鬼剃头”的传言应该已经在村里传开，将来肯定会给无辜的小陈沐带来了极大的压力。他们也只能寄希望于秋收后的那点好收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