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而复始,循环无端。
这一年,狸吾约莫七八岁,记忆里自己时常被父亲拉去深水地锻炼水性。
父亲在他眼里,既是长辈又是挚友。
文武学习时,与一般的父亲无二,又严格又可怕。但除此之外,他们的关系更像无话不谈的挚友。
父亲的脸上时有笑容,待人温和友善,应是狸吾见过最温柔的男子。
“不可欺负小姑娘。”这是父亲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那时尚且幼小的狸吾不明白,男女为何有别,为何那个小姑娘笑话他没有娘亲,自己却不能教训她。
听到这般疑惑,父亲有一丝停顿,望着狸吾的眼里写满了亏欠。
末了,他牵起孩子的手,闲庭信步,悠悠替他解惑:“姑娘家如娇嫩的花儿,需被善待,男儿天生力气就比姑娘大,就算赢了人家,又有什么了不起呢?”
“谁说的,那臭丫头打我可疼了!”狸吾不满辩驳。
父亲笑了笑:“她们确实也不尽然全是一副模样,也有那般聪慧又强大,极有本事的姑娘……”
也许父亲说这些话的时候是在想念已故的母亲,狸吾不确定,但他能从父亲的神情中,似懂非懂明白了些东西。
他尽量不会在父亲面前主动提起母亲,即便他也想要娘亲。
浓雾弥漫之间,一幅幅记忆画卷不断展开,又不断收合。
白沐雪不知自己身临何处,但却能瞧见这一切,站在白雾中,她不断往这些画卷靠近。
她看着小小的狸吾在无波无澜的万花瑶台,过得那般自在又幸福。
那时的狸吾,有能保护他的父亲,像母亲一样呵护他的梅婆婆,戏耍打闹的玩伴儿,过着正常孩子该有的生活。
然,美梦终结于十七年岁。
父亲死在硝烟战火中,他被丢弃了,对于从未离开过万花瑶台的狸吾而言,外面的世界陌生又可怕。
无人敬他是妖族少主,无人善待他,因着被父亲养得纯良,也从未对他人下过杀手。
便是饿了肚子偷了果子,被人族拳脚相加,也不见他还手。
白沐雪站在雨中,想为倒在泥地里的少年撑一把伞,他瞧不见她,她也触不到他。
狸吾从地上捡起沾满泥巴的果子,吃得一脸肮脏,但不过多久又被大雨洗涤干净。
正如他生临丑陋的世间,却注定不被污染,总会有人让他变得善良快乐。
第一个,是灭妖师老头,他的外祖父。
也就是从那时起,他有了另一个家,妖怪庙。
白沐雪是一个听故事的人,狸吾用他的梦为她讲述一页又一页的故事,四季轮转,年复一年,他又长大了些。
日影跳跃的小河边,他第一次对一个女子动了心,懵懵懂懂,偏又坦诚相待。
那一年,是他先对花颜道出心意。
桃花扫过桃花眼,他天生一双含情的目,自那之后映入的都是花颜的喜怒哀乐。
毫无心机,倾尽所有。
花瓣儿飘来荡去,落在白沐雪的绒裙边,她跟在身后,远远看他们二人林中散心,嘴角不禁也跟着狸吾的欢愉而翘起。
她见证过少年那些悲惨的遭遇,这一刻他的快乐已是令白沐雪欣慰不已。
自然,也是有一点点嫉妒和伤心的,可彼时的狸吾尚未遇见自己,又能如何呢。
花妖亲吻过他,沐雪背过身不去看,噘着嘴不高兴,只怨着他为何梦见这一幕,催着梦境快些翻篇。
待到真翻篇过去,她却后悔了。
画卷再次舒展开时,浓墨重彩的一片火海,耳边是尖锐的嘶吼声,求救声,杀戮声……
谁在杀?
她见到了红了眼流着泪的狸吾,持着长枪在大雨滂沱之日闯入元斋。
惊天巨浪般的仇恨掐灭了他心里的阳光,沦为嗜血妖魔的狸吾,杀了无数的人。
他的眼里再没温良,从此蒙上一层厚厚的阴霾。
白沐雪站在他杀出的血路边,眼睁睁看着那些人一个个倒下,这些人是无辜还是活该,她不愿去猜。
花妖的欺骗与背叛,间接害死了狸吾的外祖父,那个他要守护的至亲,是他内心的支柱。
论父亲,论外祖父,都被奸滑的灭妖师一个个害死,让狸吾再没办法原谅这残酷的命运。
后来铺天盖地的黄色符咒压制了他,看着狸吾在符咒中挣扎,痛苦,白沐雪一点也帮不了他,只好陪着一起流泪。
说来奇怪,如此惊雷大雨,她却能从狸吾脸上明明白白地分出眼泪来。
大火里的梦持续了太久,无穷无际的苍冥,映照着这让人无奈的人间地狱,上天对这个少年实在不公。
木元抢走莲心,疯魔的狸吾感受不到肉体上的刀剑伤口,浑身浴血仍是不依不饶。
白沐雪是个局外人,数度拥去保护他,都是一片虚空,直到一支长箭从她身体穿透而过,直直射进狸吾的心脏。
他的心不再躁动不安,沸腾的热血亦随着生命力的消逝,渐渐平息。
白沐雪阖动双唇,心疼地喊了一声:“狸吾……”
他听不见,拖着将死之躯从她身体穿过,顶着血色残阳,漫无目的地游走于人间。
灰色的夜空恢复了宁静,狸吾所去的方向是云牙山,他念着,自己死在山脚下,也许有人会赐他一捧黄土,安葬于此。
刚踏入云牙山境地,天边纷纷扬扬有雪絮飘下,他没有意识却是执着,一直走,不肯停。
两人同行,可干干净净的雪地上,只有他一排带血的足迹,白沐雪在他梦中留不下丝毫痕迹。
“原来你死之前是这样走来的啊,一个人……你怎么连死都没有人看见……”
她苦涩,难过,陪着他走向死亡。
远远的,他们看到了天地白霜中,怦然心动的一抹生机,一株极致美艳的红梅。
后来,狸吾于红梅树下拔出了箭,血滴与落梅混于一起,一点点被雪花淹没。
而白沐雪,蹲在他正前方,伸手摸他的脸,从眉骨到下巴,一寸寸认识。
“别走,你要醒过来,只要醒过来一切就都是好的……”她浅笑,对着他温柔诱哄。
苍茫大地一片寂寥,没人会注意一个孤儿独自逝去,他也该解脱了。
偶有风声,夹带梅香从鼻尖略过,狸吾陷入黑暗,他庆幸自己总算离开了,也许他的出生就是一个玩笑。
风,花,雪,月,随之葬于云牙山下。
至此为止,他的梦已反复轮回五夜,只是今次有些不同,他听见了灵鸟般悦耳的声音,从簌簌落雪中传来。
有人在他耳边低语,催着他醒来,让他睁开眼,让他看看她……
她是谁?她在哪儿?为何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
“我在等你,我在等你醒来,不能食言,别抛下我……”
狸吾觉得自己陷入一个怪圈,兜兜转转重复着所有的事,独独把一个很重要的人忘记了……
他试着睁开眼睛,终是上天待他不薄……
雪下红梅,他第一次见到了她。
雪雾中,她一袭白衣融入景中,纷飞的长发被神笔画入画卷,瑶池仙女还是雪中精灵?
狸吾猜自己已经死了,否则哪里能见到如此好看的姑娘,恍惚间,他动动僵硬的手臂,往雪中探去。
那一汪纯色迎面而来,让他霎时心满眼也满,张张口不知她叫什么名字。
入诗入画的美人,只需浅浅一笑,便能勾动他一颗冰冷的心重新温暖,惊鸿之姿,如梦似幻。
她微微蹙眉:“睡够了?可知我喊你多久了?”
“多久……”他傻傻问。
“一生。”
她陪他从孩童走到死亡,在他最绝望的境地,执着地唤醒了他。
千万片的红梅自云牙山上飘下,迷乱了整个梦境,她的身影渐渐看不清了,狸吾有些紧张。
问:“你要走了吗……”
她旋身背过,裙摆似蝶儿飘舞,整个人都要化进雪霜天里。
“你不死我就等着你,他朝,你我相遇,可要认清我的模样哦。”
狸吾闭上眼,闷死的心重新跳动,他听见一声稚嫩的童音……
再一眼,不过五岁孩童的姑娘罢了。
﹉
寒鸦凄厉,夜烛又灭一盏。
白沐雪自床榻上醒来,一眼撞见梦魔,见他担忧之态顷刻间松了下来。
她往身畔看去,躺在身边的男人依旧在睡梦中,面色柔和,安然无事。
“雪儿姐姐,你感觉怎么样?”麒麟站在梦魔身后,焦急询问。
她用了些时间缓缓脱离梦境,擦了擦无知觉的泪痕,对他们莞尔微笑:“没事,我等他醒来,你们都散去吧。”
梦魔吹灭催梦香,问:“他会醒吗?”
“一定会的,他知道我在等他。”
屋子里清冷下来,一盏重新燃起的烛光独自承受着黑压压的夜晚,陪着姑娘一同等待天明那一刻。
她下床,恹恹坐在鼓凳上,饮下一口没有热气的茶水,凉到心底。
世界安静得如同只有他们两个人。
﹉
大掌被一只秀气的手握得很紧,心神渐回的男人不自觉动了动指尖,碰到绵软温热的手心。
紧闭的目使劲撑开分毫,模糊的视线正在慢慢缓和自己看到的东西。
狸吾挪了挪身,肩背上的痛楚突然变得敏感,他皱着眉一下子清醒过来。
偏头看去,床沿上趴睡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漂亮的发辫,干净的衣裙,那么熟悉。
他想要伸手碰碰她,才发现,原来是她的手一直握在自己指尖。
无法,只好干哑着嗓子,轻轻唤:“雪儿……”
白沐雪的身影一颤,忐忑地抬头看去,四目相触的那一刻,她红着眼眶笑了起来。
他稍稍一愣,随即跟着笑,摸她脸,由来已久一声的叹息若有似无,言了一句:“……雪中见到的,真就是你……”
狸吾就这么躺在床上,伸手将她扯过来,摁在自己胸口上,漆黑眼瞳似被拭得干干净净,明亮的映出她又哭又笑的脸蛋。
她分明高兴,可酸楚滚烫的眼泪却肆意滴落,落在他裂出血丝的唇上,钻入他口舌里,尝到了一把辛酸苦辣。
“不哭,我舍不得你哭……”
烛光结束重任,在天明那一刻熄灭,烛烟吹来,绕住床头一缕檀香轻烟,一同消失在轻纱幔帐上。
他如获至宝,抱着不肯撒手,压下她的脸,吻去她的泪,干涸的唇寻到了生命之源,重获新生。
放肆的眷恋,延至温香口舌里,咽下她的哭声,吞下她的喜悦。
泥足深陷,不能自拔。
白沐雪之于狸吾,是天塌地陷时唯一仅有的一束光,是梦中的情人,一生的归属,来世的追寻。
他的爱,简单又刚毅,不知疲不知倦,非她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