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斜的砖头也有机会若机翼般供一根油条升起。阻力不代表对可能性与事实的否定。”
素约的斗拱以省淡的浅棕抬延出远遮的顶棚。新旧汇溶的公交车站台旁,青少年的脚与身迈出了站台,他抬起头,发辫隐约夭摇,头顶无树也无檐,凝望着天中的轨迹云。赵央便于此想起过往,那个奇怪的同学说出的奇怪的话。
“赵央?赵央?”
“空气也有粘性,泥泞不可能因蓝天的浩瀚而被彻底摆脱。所以逃离只是暂时的,如果你无法在脑海与身边摆除幽灵。”
已过了多久呢?记得那也是个云气清冷但空天明旷的日子,是在周一,集 会的日子,在秋冬的某一刻,是在那于这片小小的世界中震荡到令不少人作呕的“初中生批判校行政集体腐 败欺凌学生”的演说之前,在学生会办公室里,在那个奇怪的同学寻找同盟的时刻。
“赵央?赵央?”
嘒嘒的声与光,震沸而后蒸发。他没能找到他的同盟,他必须走,没有人跟随他,甚至连他的朋友们也……
“赵央!赵央!”
“我也……”
“喂!”
若是没有这一套徒以意义充塞自身的无用钢圈,以萧蓝的瘦削与乏力,其呼至赵央左大圆肌的右掌,并不至于造就一种刺骨的深痛。这一疼痛在上个世纪里曾随着巴黎与纽约的灯火燎荡了世界,因而在如今,它的余烬变成了家人在无用的自己纸上所坚持穿戴的最后一袭“文明”。
——只是,便是轻闲挥出的招呼,也能让这文明,沦在焚掠海岸的所谓野蛮里。所谓芭芭拉,所谓生番茄,所谓布拉斯,所谓边缘。
边缘。边缘。边缘。疼。
“……不要打那儿。”
萧蓝感受到了突兀的手感。他害羞了,因此而害羞,并且因此而以为赵央也是在因此害羞。
“对不住。我不是故意打那儿的。”
我们倒是可以直白地看出萧蓝的误解,可这一解答的卷轴并不为那里那处的两个人类所察。
“……萧蓝。你几岁了?”
“啊?啊、十、十六了马上,就下个月……”
十六岁、十五岁。两年前,十四岁、十三岁。
“下个月七号……”
“吴老师喃?咋个还没来哦?”
在更前些的位置,王潇利对周围几名同学吐出了类似的疑问?
“我们可不可以先进门对接?”“你傻得烫脚。你也不看下这儿是哪儿。”
草石剧场的东南正门在草石剧场公交车站台后,这座剧场是天听鬼社的自属剧场,坐落在裘园新街这条华贵新潮又消极避世的陈古与现代景致之中。
这是一个冷日,只是天不灰朦。
“我跟吴老师打个电话。”
王潇利掏出自己深色工作裤的裤兜里一块看上去厚实又滚烫的黑色扁砖,敲按着在不灵便的分类中也算不灵便的键码。
“衣服带好没有?”“你看下面具有得么。”“有。和本子笔装在一起。”王筱萍、李强与周诗雨在一旁对话与检查。“赵央,照相机在你那儿噻?”
“嗯。他带咯。”
萧蓝回应着。
此时的赵央正蹲在正门旁一处为灌丛半围的草圃入口处,与皙白已无缘的脖子上,借来的数位单反随悬绳曳着廉价的映光。
“正广建筑,松洲设计。”
草圃,真假的灌丛与木石之间有一条不足三米的小径,小径的尽头有一根银色的炮弹型柱台,赵央调整镜头,将画面放大,看到了柱面上刻写的剧场建设单位及设计方。赵央曾听人说过,松洲是京都大阪的百年建筑企业,其实际缔造者曾参与过伪满与华北伪政权的经济掠夺活动。松洲也是芙蓉group的成员,ふようグループ,赵央曾听人讲过:芙蓉是富士山的雅称。
“是听谁呢?”赵央想不起那个人的姓名,更别提形貌了。
至于正广,四邑里谁人不知。如果说余启瀚的沧瀚只是那一位假扮斯文的王霸替自身拳脚穿戴的公司,那裘正盛与范小广的正广系,便是将云棠人所言所恋所欲的所谓底蕴全部吞咽后,一只以改 革开放的胸怀与姿态潺潺抒吐反刍自身情志贪心及命运的、以今日云棠四川西南为昨日西南四川云棠一处阴影的、实在的难填的饕餮。
如此恐怖的名节,淡然而贞白地闪耀在微不足道的角落里。
赵央锁定着那根银桩,放大着、抬望着、旋转着、牵扯着。这样的摄影不需要布局,因为局面就在这里,就在那里,就在——
“赵央!”“赵央!”“你后面!”“你后头!”
旁处,大小深浅轻重不一的声音在近远处热闹。热闹极了,却又不曾被听见。后面,赵央听到了声音,也在温度及气息的变化中,意识到身后有一个正巧将东北的光路挡上一些的体型似乎颇为清寡的人以及他的自行车。这一辆车显然不是正广、市政或别的大公司租赁的扫码即骑的自行车。影子对那些外貌总是那样明显。可影子不书写别的。影子没有别的东西。没有表征,没有生成,没有——
“哦?听来你叫赵央呀。”
很熟悉的声音。但又没有那么熟悉。
“很有意思的墓碑,对吧?我叫他们这么弄的。但我也是干了活的,是我画的图!”
不用转过头去了。用这样轻佻的声音对着这样的小孩子说着这样轻佻的话,以这样的轻佻漫给同行的社团同学赋予这样的错落——
“你先拍。拍好了叫我。我要去锁车。就用把你的镜头牵扯过来的那一根自以为是的铁桩。我要他们用纯银建设他们的名节,可他们就是不让。所有人,连消防、卫生的好同志都不让。你看,多么可惜,它现在只是一根正常的自行车锁车桩了。”
赵央惊住了。沉默的脑内快速模拟推导了许多。而后,依着电光般的瞬逝,赵央朝灌丛的边侧挪了几步,替那个人的体态与他那几乎被一半以上的云棠城区居民了解的昂贵的定制山地自行车让出路口,那辆车的一切,甚至是轮胎与链油,都是靛蓝的。靛蓝是古老而突兀的颜色,颜色是尖锐而传统的主语。靛蓝,铁银。
“赵央,过来!”“遭大球!赵央又听不到咯!快点把她拉过来!”
相机继续倾旋着,年轻的、不怎么被认可的学生见识着最在地的飞天之人狂妄身形的第一片靛蓝的阴影,这是不得不进展下去的形式。欢快的暴徒掏出一把遥控钥匙,对准银桩,银桩便如火箭推进器出仓时的仓库一般,其左侧缓缓运出一拱用以挂锁的倒U型锁柱。
正门旁的第一安保监控室,是一处可以喝茶与监控的盐白色小屋。屋子里显得年长的四十岁深肤男性似乎从声音与镜头中察觉到什么,便打开闭锁的安检门,叫另一个刚来数月的青年看紧屋室,离开盐白的小屋,穿过行人安检通道走到,而后看到学生,看到一个狗仔般的小女孩正对着天听鬼社那头饮食一切的“副作家”拍照。
“喂喂喂!哪儿来的!不要拍照!”
阻止与相劝的声音抵不过职责的愤怒与凛傲。不过,轻佻与无声的世界倒不很怕那股热与凉皆鲜明的人气。
“兰俞忠!不用!这位赵央没有在拍我。就算拍了,那数据的图册里,就是最小一格方块,也找不到我这个人。”
“啥意思?”“甭管!您歇着!”轻佻的锁车者似乎很喜欢这无言也不听闻的咔嚓声。
对了。
“你们这些娃娃都是怎么回事儿?剧场下午开放。上午不开门的。”“我们约好了要进去。但我们老师还没到?”“有登记吗?和谁约的?”
他怎么能肯定是赵央,而不是赵鸯,或者朝阳?
“但是——”
“没事。没有但是。不是登记了嘛。就算没登记也没事。或者说,就算登记了也不会没事。一切都是无法保证的,也不应当被什么登记给保证。你信上帝吗?不信便不要迷信纸,还不如迷信人,迷信你的拳头,盲目地供奉你的拳头,认定你自己随便可以把这些高中生给打趴下。”
这应当也是事实。兰俞忠四年级时扛种子,便已是随手小跑数十斤的境地。是四期士官的老兵,退伍后又当了这么些年的保安,休息时间除了下象棋与喝茶便是各式锻炼,偶尔看一看生旦净丑舞旗甩身,从没把一点精力放在浅薄的现代戏剧上。几个刚开始读职高的娃娃,还没扛过千斤顶,又喜欢这柔弱无气力的鬼戏,焉能与咱家兰二爷对着腿掌?
“也对。嗯……好吧,那就把身份证电话号码都留一个。反正副作家也这么说了……”
于是,在吴萱仍未抵达的情况下,市职中“沿岸”戏剧社的六名代表成员进入了并未正式开放且对接人员也没有到的草石剧场。吴萱乘坐的出租车出了小小的车祸,位置又出了思卢高新区及其周邻的乡镇,现在是十点,不好不坏的时间,不好不坏的地点,便只有朝远处的客运中心走去,看有没有可乘的车。
“不愧是石涛浔。装逼水准高得来跟真的一样……”“小声点……他耳朵出了名的顺风……”
除了赵央以外,其余五名学生都是第一次进入草石剧场,李强和萧蓝甚至是第一次到裘园新街。
“真的好漂亮,比裘园好看多咯。”“是噻。好像实际上是他们天听鬼社的人在设计。”
窸窸窣窣,淅淅沥沥,纤细,又易折。
“赵央,要看看我拍的那条银色的坟吗?”
石涛浔走到学生中领头的王潇利与赵央身旁,将自己绿松色的手机内的相册界面调出,叩开“坟草”的分类,把手机递给赵央。
“啊?石、石先生,这不太——”
“啊。你也要看吗?给你们,你们一起看吧。后面的,你们也瞧瞧看吧,看看人究竟有多喜欢自己的名字。”
隐私?对永恒的演出而言,只是狡诈且勾引目光的事。
王潇利不好再推辞,便接下手机,谨慎地捧着,其余众人相觑,而后顺着赵央放大、退出与滑动屏幕的手指,渐渐围拢在光屏四周。照片在指尖之下累聚与退散,伴随着一众游动活物的伸长与扭曲,或归为一个节点,或介入或卷入他人的静及行,似一条白蛇,于封死的金铁高塔里上下游蹿,显曜它这死物的存活。
包括赵央在内,所有人都多少有些翻看手机内其余内容的好奇。包括赵央在内,所有人都不敢这样做。
“这照的啥子哦……焦都对不来哇?”“你哪儿懂哦,这叫艺术。”“啥子鬼东西日你妈都是艺术咯……”“小、声、点,顺 风 耳……”
“这不是艺术。这是生活。这是物。这是对象。”石涛浔拍了拍无意中问候了王筱萍母亲的李强的背,那整片肌骨上下没有任何的铁丝。“我就在你们旁边,没有顺风耳也听得到。”
细密的压 迫感,让另一次骚扰变成了充满荣幸的翩翩与可怖。“你们要不来参观一下?真实的舞台,真实的排演。而不是听我们啰嗦的教授讲啰嗦的道理,然后让你们的舞台变成他们看你们然后要你们自己看见自己的戏。先看看什么叫扮演,再想想何谓——”
真实。
“我瞧不上真实这个词。但是。”
但是。
但是什么?
“好呀好啊。”“可以吗?”“真的哇?”“哇噻!”
但是什么?
“赵央,还有这位——”“王潇利。我叫王潇利。潇洒的潇,锋利的利。”“那撒风同学,你是要撇下你们的老师他们的风,还是要和大家一起在碧落中蹈水?”“欸……呃……啊!我们可以在剧场里头等。”“可以。而且,是在‘剧场之中’,而不是‘里面’。但记住把手机调成振动,我是无所谓,但我只是个副作家,主演编剧指导们批评你们,我可惹不起。”
但是你为什么那么早就能定住“赵央”的名字?
“赵央呢?”
“……好吧。”你知道答案。那时便知。
“很好。那么你们几个就来看看,我们是如何在没有历史的现实之中重演支配现实的历史的。”
多少回,多少次;多少次,多少回。重演,复现,意识到,然后调笑着、轻浮地、不含期望地、温柔的旁观——
“现在在演什么戏?”
“今天是改编剧。《一个》。改编自一位尼日利亚作家,Flora Nwapa的短篇小说。《One is Enough》。”
一个。定义,模糊,边界,理解,框架,范畴,逻辑,关联,车锁,靛蓝,无色,汽车。云。无论是什么,一个,一个就够了。
正午刚过。驱车赶来的邓筱然碎步赶到了草石剧场中心偏东北的开放舞台处,淡灰的衣肩上从了些自土石地面踏蹿上来的尘土。现场的大部分人就是那几位,演员、灯光也好,舞美、道具也罢。只是在拂尘时,瞧见了几个未见过的小孩与一个大人,正在被草石的主神调遣与排布。
疑问很快就能被解答。草石的后勤处代表张靖邦与邓筱然的眼神相汇,无声地抬手示意,自前排充斥着劳碌与餐点的临时工作棚旁离开,顺手拿起着一瓶已没有气泡举泛的半满的可乐以及一瓶未开的绿茶饮料,走向了邓筱然身边。
“今天副作家大人亲自指导?”
淡灰的邓筱然接过重绿的饮料。
“圣上在门口遇到几位灵宝,就这样了。”
“是有天赋的,还是?”
“可能兴致嚒。天赋。这几个娃娃里头有个男儿连‘你必须答应这一段补充你缺残秽体的补充关系’都嗓不清。”
绿茶饮料被打开,一个人的胃里被灌入了几口。便是于这个位置,以邓筱然的视力,仔细瞧看的话,也着实能看到比生涩更霾且旱的顽拙与坚实。那些是失语且拒绝勾芡的静态与沉闷,是失望于感受,自绝于涉阅的一些很难卸下的隔阂,或者鸿沟与深渊。
“都是职高的娃娃,哪儿懂好多么。”
邓筱然不置可否,看向石涛浔,只发现他的意兴有着不落的耸高,其手势与步轨,正像昨夜的纪录片里发情斗架的公猴。
说来,公猴,他们为了繁衍与生存的尊严而狂妄。但是石涛浔呢?这个人人屏气看着的戏剧帝王啊。他又在舞动些什么?
“本来是来看戏或者旅游的吗?”
“不是。这些是大职中的戏剧社的娃娃,师范和外地的社工这方面的要帮他们和另外几个职高啊技校专科啊的学生搞一点那种‘戏剧社会实践’。在等老师的时候很倒霉被石老板看到了。那怪兽看到猎物,那就直接就吞了。哪个敢说啥子喃,还正好李一氓有事又走了,杜颜也还没到,火还没得那么大。不管咋个说,现在是一点进展都没得,但哪个敢说啥子喃。世界上有一片片一票票的演员导演服装拖地的挨骂的,但世界上也只有一个副作家石涛浔喃。”
副作家。大部分人都不知道那个词语的意义。许多崇高的人不会拿它当回事。无视的人有很多,但有一部分热忱的人,大概推测到了概念的矿石在何,但他们也还没有一人曾在石涛浔那纤白的钢铁大理石神像面前言说过,因为他一定会对询问的人说:“不要在我面前谈论Basquiat's iPhone case,那里没有s,属于我或者Basquiat的那一种类。”然后,他会要求张靖邦、松洲或者正广为他营置他要求存在于此在斯的一切,让人们去购买他们、享受他们、陶醉于他们、死在他们难掩厨余与厕池气迹的河道与贡多拉里。他自己似乎不占有这一切活动产生的利润。他不拥有剧院,他的手机里没有他的心灵,他那辆与他的面容几乎同等出名的定制自行车,其实在理论与事实上,都是几乎不在云棠生活的月榭孟高唐夫妇的财产。可他又享受这一切,凌驾于一切律则与规范之上地享受着……
“那两个孩子是怎么回事?”
邓筱然指向石涛浔身边的王潇利与赵央。王潇利手脚忙乱地沿着石涛浔的指挥缕述各类节段,把石涛浔的话语“变化”成某一种更与他及他们相知的事物。而赵央似乎在记录什么,无论是在捧抬的硬壳笔记本上,还是于偶尔被使用的相机之中。
“好像是社团的导演和编剧之类的角色。石涛浔让他们学习一下。”
“我过去看看。”
“好。我也还要打下手。走咯。”
邓筱然与转身朝主馆走去的张靖邦分开,拿着半空的绿色塑料瓶,走向副作家与各种有独立意识却耽于某类难以叙述的情绪之中的人及人之间。下午,天空变得更明朗而开豁,而在旷朗且澄湛的开放的舞台之中,人的眼神却并不能以清莹洞彻来形容与处置。这种处置,被某一阵匆匆却不断引起高 潮的笔划,以撕扯和撞击的方式,破坏了其体态外用以护身的汪茫大气及云层,而这种形容,则漫散地失去生气,在空衍的庄敬及确凿的必然性中,简单又哀默地化为死亡留下的一点无足道明亦无法言说的阴影。
……
好吧。缓一缓。
后来。不一会儿的后来。
杜颜到了,飞机没有延误太久。李一氓也回来了,比预计得还要早些。
杜颜眉下那对朱雀的火翼见到情形,叫来旁人,一同整理了衣装及事态,便在同一个环境之中好生骂了一顿副作家。“这哪里是适合让这些…新手来捣乱的戏!”。李一氓凭着自酿的醉意闲放在杜颜的训示及排布以外,又与闲极的浪荡边际,从瑟索的青少年及其老师中瞅着一些可烧灼的火意。幸好,这尚未喷泻的指导,为杜颜与前来调解邓筱然联手驱走,逐到了李一氓记忆的舞台之外。
“各自就位,好吗?为什么要怕一个副作家?他是院长吗?他是投资商吗?他是原作吗?他是编剧吗?他是导演吗?他是主演吗?回去!各位,我们回去,各自就位,各就各位!”
在杜颜的指挥下,人们终于回到定设的轨道,以合适的身份,在完整的剧场情景里,去诠释一出戏——其主人公,杜颜所扮演的那一个,将在巨大的现实中渴求找到一个得以实现成功的自我。至于李一氓和石涛浔,无论他们如何乐于追逐,在这样的时刻,仍是能沉浸到戏剧的时局里的。更何况,哪怕是在排演的时刻,李一氓也会欣然变作戏中的生物,而石涛浔,他只会夷俟而观,以怒喜同燃的火焰,照亮风暴或平宁之下,湛沉又黑寂的大夜。
大夜弥天,机台起降。
“需要的时候叫我。”掷下留言后,学生们与吴萱便顺着邓筱然的引航参观着项目。这自然应当是别人的任务,可能是陈教授,又或许是别人,有那么多更合适的人选。邓筱然揽了下来,只是因为他很清楚,即便他不这样说,石涛浔也会这么要求,而且,他不想一直站在舞台下,看着戏剧的排布在舞台上下离聚。石涛浔的世界不是邓筱然可以接受的容身之处,这在很多年前已经被证明过无数次了。即便邓筱然已算是有胆量对石涛浔提出质疑、否定的抵抗的人,可是,他没有杜颜那样壮沛的信念,也没有别的利器,他会陷入不可避免的持久的疑惑,哪怕他的名头里有一串唤作高中语文教师的咒符,一个需要回复答案的职业。
“听石涛浔老师说您就是邓筱然老师,太好啦!我看过您的《临终记事》和《安亭站》!”
“嗯。谢谢。”
该对这个很有热情的社长说谢谢吗?邓筱然不知道。他没办法对字句斟酌到所谓超然的境地。句子只能是他自己能把控的。他不是一个作家。
“不好意思邓老师。我们学校的戏剧社本来就是新成立的,很多舞台常识还不具备,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
“您别这么说。都是我们这边的错。我们这边绝大多数人很多时候会太顺着那个、嗯、石涛浔的言行来做事。杜颜他……他刚才也没有责怪大家的意思,这里个性特别的人还是不少。”
“我们也想不到,那个石涛浔会和我们的同学合得来啊。”“就是。你看人家王潇利和赵央,再看下你,萧蓝。”“你李强也差不多。人王筱萍和周诗雨本来是负责美术的,都比你会念。”“哎呀哎呀你们两个,要不是今天李续冉肚子痛,人家三个在那儿被大神夸,就你们两个跟个哈娃儿一样乱转,更惨咯!”“哈哈!”“啊啊啊。”
挑衅的打闹继续着,可与战争之类的物件便全然不同。这是适合在竹林小道与迎待天顶明光的主馆出现的冲突,他们与它们站在快乐的那一侧。
邓筱然无意阻止这种快乐,只是吴萱基于其职责的需要,试图让这力量偶尔做些收敛,叫它们静置、平和地听闻邓筱然对情形的铺叙与阐释。邓筱然告诉他们天听鬼社、实验剧场与社会工作服务团队的理念,以最简单的房子,一些故事与例子,一些云棠市民熟悉的明星八卦,告知他们舞台如何分离、拆裂与聚拢、重构甚至抛弃自身。今天只是最简单的讲解,之后的合作,大致是陈教授和叶鉴曙来做。
草林与石池上有来去的游客、观众以及立志成为演员的表演者。这是周六的下午。此事,除剧场核心区以及后勤部以外的区域,会向公众免费开放。在这样的日子里,于正门不远处的餐饮区入口,人们凭入园凭证自打工的青年或剧场的实习生手中拿到免费赠送的一杯茶水与三块饼干。人们又在销售周边的店铺与植着花草的围落来去,手里提着大小不一帆布袋,袋子的表面绘满奔跑与坠落形体的流形世界的居民,或一只走在同心圆两道轨迹之间的松鼠,袋子的内里装着与Anatomy联名的精致文具,又或是思卢区内花农与中小型花卉种植园区运来的百合、栀子与玉兰,又或是别的什么:Punta的运动鞋,Rapapala的衬衫,ZxE的零食,广厦的墨水,Huger的诗集与图册,Karlse的面包与玩具……
人们逛晃,学生们也很高兴。
不过赵央,燕赵的赵,无央的央,那个孩子不太一样。在邓筱然眼里,他似乎有意在维持着神态的疏远:同学,老师,道路,游人,他自身。可他的性灵与品位却与这便宜且笨拙的镜头颇为亲密,无论是在排演场,在无人但闻得到风与人潮声浪的主馆外侧员工通道区,还是在潮水交错水潮的小石拱,于竹林与爱侣的孔隙,他们都在同舞,都在共情,都彼此在分享近乎一致的视野。
“赵央。赵央!赵——啊,赵央又听不到咯。”“所以他们班的人都说他不好处瞧不起人喃。真的该检查下耳朵。”“有啥子不好处?你作业一道题写不来哪个教你嘞?好处的都没得哪个鬼耐心!”
耐性,成绩好,进了职高,易被误解。
寻找。他或许在寻找着什么。
可是,是什么呢?
邓筱然与参观的人们走到了正门口。叶鉴曙打电话来说石涛浔改变了计划与时间,石涛浔将会带着负责讲理论的贾鸣秋一起,去各个参与项目的职业学校做调查和演讲。“可以肯定的是,他还没有联系市教育局和各个学校。不出意外的话,他甚至应该没有告诉贾鸣秋这件事,我查了下,贾鸣秋果然还在波恩。”
贾鸣秋会同意到云棠来做事,云棠市教育局及职业中学也不会拒绝Carl Jonas Love Almqvist的要求,历史是不会重复的,那是只有历史叙事才能做到的事。
学生们在此处解散。大部分都去了公交车站,萧蓝则走向一旁的便民自行车。吴萱和匆匆赶来的叶晓眠汇合,他们将去讨论更多、更多的细节。
“……邓老师。可以问您几个问题吗?”
赵央没有离开,他反倒在原地同教师及同学告别。然后,这,这里有除了作为和声的谢谢与对不起外,赵央对邓筱然自发讲出的第一句话。
它显然是一个疑问,而它或许也需要一个回答。
“当然可以。你想问什么?”恋爱,写作,情节,剧场,后勤,演出,社工,剧本,生活,未来……
“您在云中教书。您认不认识程铁峰这个人?”
云中是对云棠市第一中学校少见的简称。有叫一中的,有叫一校的,还有云棠一中、荦中、云高、荦高……云中的词藻似要把人请引上天,而在那天端,又有个如雷鸣般劈斩仙气的横名。
有许多回答。简单的,复杂的,纠结的,实际的。它们或许是一回事情,又或许不是。
“我认识。”
邓筱然不知道这回答究竟属于哪一个阵营。他也不想寻求答案。现在的他,只是在等待下一个问题的到来。
“他……他还好吗?”
也有许多疑问。清晰的,暧昧的,荒秽的,繁茂的。它们纠缠于一处,却不一定就在某一处。
“他……我不知道。”
“您也不熟悉他吗?”
或许就像石涛浔、李一氓这样的人。没有人能熟悉他们。但程铁峰,他究竟是在那个世界里生活的,另一尊发育中的山岳吗?
“他……他很……复杂。”
其余人热闹地议论着草石的一切。便是此时,天上的云中又被牵扯出一道喷气机驶过的轨迹。
“邓老师。那个人我不熟悉,但我以前和他是一个初中的。我听过他初二的演讲,以及在演讲之前之后做的另外两次演讲。”
赵央便于此想起过往,一个奇怪的同学说出的奇怪的话。
“‘空气也有粘性。生命中处处是这样掣肘的幽灵。可我们并未因此而不能飞行,没有人,能够凭这样一点所谓现实的依据,来侵害任何一人在天空中展开的生命。’”
在声音的延续中,熟悉的声音自边地闯来。
“你看那不就是央妹ㄨ——嗯?那是好面熟个……”“嗯?邓筱然老师?他们两个咋过站在一镬头哦?”
五个穿着云棠市第一中学校校服的学生,自一辆改装过的奔驰Viano中走出。车辆即停即走,留下的孩子热闹着一轮。邓筱然只认出其中一个是余启瀚的儿子,似乎都是高一的学生。
楚文驷,苏雨珮,王嘉映,余江权,蒋书彤。为庆祝进入一班的楚文驷、苏雨珮与蒋雨砚,余江权提议到草石来休息下。买些东西,在公园散散步,晚上便在这一处聚落吃些高雅的花饭草食。蒋雨砚说:“不去。浪费钱。别玩了。”文范萌说;“那让蒋书彤去散散心,余老板你切莫推辞。”蒋书彤什么也没说,只是跟着来到了此地。
于邓筱然看来,赵央的脸色并未浮现重逢的欣喜,但是,先前那样的疏远,也于各个层次与方面中,被动摇了许多。
“邓老师。我有个可能相当奇怪的请求。”
“嗯。”这一次,连邓筱然也听不见招呼而来的学生的声音了。
“如果您认识那个人的话,请您帮帮他。”
相当奇怪的请求。可邓筱然意识到,自己对此竟并非不能理解。
“我先走了。邓老师再见。”
赵央低首躬身,以他擅长的回避,离开了正朝他涌来的四人。“哎,央妹,我,你余老弟!”“喂…算了算了,赵央刚才看到我们咯,不是没听到。”“哎呀你这——”
“冷静点。余江权。”
蒋书彤在后面冷静地出声。
“冷静点。”
苏雨珮的眼眶已湿红,楚文驷的头与颈似球棒击中,余江权嘀咕着些自我辱骂的话,蒋书彤无表情的生气里也有些过于冷静的低沉。尴尬禁锢在本想欢快一点的几人之中。邓筱然看着这样的情形,内心也并没有多么平适。“看来这个孩子也需要帮忙呀。”这是自然的感想,可是,又怎么去帮呢?
啊。
那个把飞翔改作吹牛的无心者,和那个站在天空之下酝酿的年轻人。
“邓老师好。不好意思,我是高一二班的学生,我想请问您和刚才那个同学是有什么……?”
想改变气氛的王嘉映走到邓筱然面前,这个高峻的年轻人并没有因身形而对任何人造成凌越的挤压。
“赵央同学在创作一部戏剧。属于他们自己的戏剧。详情虽然还不能告诉你们,但这部戏很可能会在草石剧场上演。”
说过头了。嗯。似乎连石涛浔也没说过这番肯定会折钱的毫无可能的大话。
“赵央也一定会欢迎你们来看的。你们如果有他的联系方式的话,可以好好问问他细节。”
邓筱然喜欢完美的结局。这一点令石涛浔总是喜欢以生涯为背景去逗弄他这个做事谨慎的好学妹。似乎也是时候再叫那做事不靠谱的昏乱散仙,尝一尝生活的惊喜。
那么,结局会是怎样的呢?我们知道,程铁峰会死。可除此以外的呢,可为此刻的他们所知晓的呢?
什么也不被知晓。可是,
一切也正在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