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时,我再一次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我感到全身的疼痛冷静了下来,彻底崩溃的思绪也被一一摆放回原处。
可那针扎一般的画面依然刺在我的心口,汩汩地流着血。
我呆呆地望着头顶上的佛家印记,思考着再次与死亡擦肩,到底是一种诅咒还是庇佑。
这时,一个人轻声问:“醒了?”
我微侧过头,只见三太子正坐在我的床边,讳莫如深得盯着我。
我挣扎着想要起身,离他更远,可抬起的肩膀却被他按在原地。
“不想死的话就乖乖躺着。”
“对你动手的那些人,都已经死了。”
我没有应答,只是拉紧被子一角,扭头躲避着他的视线。
可他蛮力的手又将我摆正,迫使我对上他的眼。“明知道不自量力,为什么还要逃跑?”
我愣了一瞬,心想,迟来的审问终于到了。可又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对这个问题感兴趣。
于我而言,那根本不需要思考。
我斩钉截铁地告诉他:“因为我是人,不是牲口。我想决定自己的身体与意志,而不是任人宰割。”
但他的脸上却闪现出一种诧异而嘲弄的神情。好像被我的狂妄所惊讶,又觉得我是不自量力,自欺欺人。
“你们郑人不是都讲究三从四德吗?既然你的父兄把你们卖了,你应该安心做个俘虏,至少这样能活的更久。”
我苦笑一声:“他们犯的错,凭什么受罪的是我们?如果一辈子为奴,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他的脸拉了下来:“你是在说,你永远不会停止逃跑吗?”
他似乎生气了。可奇怪的是,我好像没那么怕他了。
“是,只有我还有一口气,我就永远不会心甘情愿做一个俘虏。”
我知道这话很冲动,对于刚被抓回来还没被审判的囚徒来说,甚至显得天真而幼稚。
但我实在受够了这些折磨,没法在身体与精神双重疲惫的情况下,还句句斟酌,与他虚以委蛇。
我满腔的愤懑太需要一个出口,而我也想试探,他的容忍底线到底在哪儿?
他的眉头纠结在一块儿,软声问我:“你就那么不怕死?”
我当然很想底气十足地回答:不怕,可那需要无牵无挂与决绝赴死的勇气。而我既不想死,也不能死。
我挣扎着起身,撑在床沿边:“怕,可我更怕张娘娘他们受伤害。”
他的眉头纠结更深。“你一直护在他们身前,没考虑过你自己也只是个弱不禁风的女人吗?”
我愣住了,他问倒了我。我的确从未考虑过自己。
母亲仙逝以后,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报答张娘娘的恩德。一看到他们被欺负,便什么也来不及想,就冲了上去。
这本不是什么稀奇事,只是从未有人这么问我,而这突然的一问,竟然令我胸中一滞,口鼻发酸。
我扭过头,呆呆地看着床沿。而他则站起身来,左右踱步。
戛然而止的对话令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危险的沉默,但我无意打破它。
过了一会儿,他踱了回来,又换上那张冰冷严肃的脸。
“不过身板是瘦弱,胆子可肥的要命。”
“你怎么敢在对兵力、关押地点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冒险逃跑?”
我微微侧身,将后背贴到墙面上沉默着。我既不想告诉他我的身世过往,更不想把昌平哥哥牵扯进来。
未想,他早已知晓:“谁在帮你?李昌平吗?”
我胸口一紧,忙出言申辩:“与他无关。”话音刚落,又觉得自己是此地无银,明摆着心虚,演技拙劣至极。
好在我的回复根本无关紧要。他兀自念着:
“即便是李昌平告诉了你大致兵力分布,你怎么就能确定阿替纪中了调虎离山计以后,你们一群女流能躲过剩余的守兵?”
又一阵沉默,没有应答。
他便丧失了耐心:“你可以选择沉默,但李昌平的小命可就不那么安稳了。“
我手攥成拳,讥讽他:“渤海的男人,只能通过拿捏女人来证明自己吗?“
他没上钩,反倒出奇地冷静。只是重复了一遍:“我对你们的命没有兴趣,但是有些答案,我想听你亲口说。“
“你如何知道后山会有一条通道?又为何会对这里如此熟悉?”
要回答守兵的问题,免不得要与他说起我的身世,但无意与一个陌生人分享,便随口胡诌:
“方丈告诉我的。我对这里并不熟悉,只是走了一遍就过目不忘而已。”
他的眼神却犀利起来:“你以为所有人都和那些侍卫一样蠢吗?我要听实话!”
我见他笃信的模样,想必已经了解了一些底细。那些本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不愿提起而已,他既追根究底,我便也旧事重提。
“我在赌。赌我对这里的熟悉程度,可以让我们脱身。”
“你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公主,怎会对城外一个寺庙了如指掌?”
“因为这是我住的地方。我九岁时从宫里被送到了这里,就一直住着了。”
他的脸幽暗下来,连带着眉眼也低沉得可怕。
“如果只是治病,怎么会放弃城内的大相国寺,转而选择这样一个远离皇城的民间小寺?”
我的脑中又浮现起那些令人不快的画面,自嘲一笑:
“母亲病逝那年,城中起了天花,又恰逢西南地震。占卜者说是因为我不详,才会惹得上天发怒。
我必须要远离皇城,静听佛法来洗去我体内的罪孽,否则大郑的灾劫就不会停止。”
他沉默了,满脸的肃杀暗淡下来,连带着声音也低缓了些。
也不知沉默了多久,他忽然开口:“老皇帝就为了这么可笑的一个谣言,把亲生女儿关到这里?”
“我父皇有三十二个皇子与三十四个女儿,怎么可能期待他能记住、在乎每一个呢?”
这一次,我与他都沉默了。
也许他在思考,分辨我话里的真假。可我却是悲伤,尽管现在的我已经不在乎,可那段年月依然是压抑而灰暗的。
过了很久,他低声问我:“他们这么对你,你还不顾自己性命保护他的家人?”
我摇了摇头:“不,那是五哥的家人,是我的家人。我最落魄时只有他们在照顾我。”
“那李昌平呢?你与他什么关系,他竟肯不顾自己的性命,为你在军中散布谣言。”
我脑中一响,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却偏偏要让我以为自己可以逃出生天。
是特地等到我最接近成功时,看我从云端狠狠坠落吗?他可真是毒辣。
我紧抿住嘴,没有答话。
他又继续逼问:“你喜欢他?”
他一再追问,显然非要个答案。可又未等我回答,便兀自跳过。
“我一直派人盯着李昌平,他是怎么帮你准备的船?又或者说,你还有别的帮凶?”
我叹了口气:“船是我自己准备的。”
他皱起眉头,显然并不信我。
我只得解释:“那日,我本来打算在你们到来前,带着张娘娘他们乘船逃离康邑。
但是你们早了三日到,辛姐姐落了与五哥的定情新闻,差了一个时辰,我们便被困住了。“
“后来,后来我们躲了起来,又被你抓到了渤海军营。我也没想到会回到这里。”
他的眉头皱得更深:“来之前,我是准备将你交给二哥的,但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