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我开始发热。
迷迷糊糊间,我一直叫着母亲与张娘娘。
军营里接连死了三位公主,额鲁观为了让我活下去,便接受昌平哥哥的请求,把我转移到了张娘娘与辛姐姐关押的地方。
我做了好几个梦,每一个梦里都有母亲。
母亲本是商贾之后,外祖父为了摆脱贱籍,买通了内侍,便强迫母亲入宫。
她本是最低等的洒扫婢女,因为心思聪慧,却得到了太后娘娘的赏识,也因此结识了张娘娘。
那时她与张娘娘仅仅只是为了逗太后开心,按照古书模仿了西施的踩水浣纱舞。
然而,她做梦也想不到,那一舞却全然落在了父皇的眼里,并因此将她与张娘娘满心欢喜地纳入了后宫。
他本以为母亲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舞姬,可以陪他在懒怠朝政时纵情声色,消磨深宫里的无尽枯寂。
可声色犬马的他很快发现,那仅仅只是他一厢情愿的臆想。
母亲一本正经,坐着闲话时,也更喜欢与他说大道理与那令他心灰意懒的朝政。
因而她的荣宠仅仅持续了一个月,随后就像骤降的严冬一般,变得越来越冰冷。
一茬又一茬花骨朵从后宫冒了出来,甚至连青楼里的名妓也成为了父皇 后宫版图里的一员。
母亲在深宫里的日子越来越艰难,但她从未在我面前流露出过,其他妃嫔脸上那种莫大的哀戚。
我猜想:一半是因为我的出生与对书籍的痴迷,而另一半则是因为她与生俱来的气性。
她很喜欢与我放纸鸢,每当我们做的小鸟儿飞出那些高深的宫墙,奔往我们看不到的辽阔天空上,她就会剪断绑住它们的丝线。
我圆溜溜的眼睛会转动着问她:“我们为什么要把纸鸢的线剪断,它找不到家了怎么办?”
那时,母亲就会陷入无尽的遐想:“因为我要给它自由。”
“什么是自由?”
“自由,自由就是你有选择的权力。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嫁谁就嫁谁。”
“每个人都有自由吗?”
“不,大部分人都没有自由,但我希望你有。”
“那不是会很伤心吗?”
“是啊,但是坚强的人会与命运对抗,不会把自己活成可怜巴巴的模样。”
“每个人都很坚强吗?”
“不,这个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人,他们不会都很坚强,但是你要成为坚强的那一个,勇敢地活着,永远不要放弃。”
其实我完全没听懂母亲在说什么,我甚至不觉得她是在与我说话。
或许她太寂寞了,只是想要找到一个能听她说真心话的人。
但那些话一直刻在我的脑海之中,甚至比她清淡的容颜要存留的更久。
……
梦境的迷雾散去以后,我睁开眼睛,看到了张娘娘紧皱着的眉眼,她摸着我的脸说了些什么,我没听清。
但我明显感到周身的疼痛退散了,嗡嗡乱叫的脑袋也冷静下来。
仿佛在沉睡中经历了一场疗愈,梦醒时分又重新回到了起点。
张娘娘用手背探着我的额头,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总算是退烧了。”
而后扶起我靠在墙边:“你睡了很多日,我差点以为你熬不过来了。”
我将她抱着:“我是被打了一顿,又着凉了,所以才病的。”
张娘娘只是含泪:“之后不许再不顾自己护着我们了。”
我点点头,随口答应。想要与嬛嬛与辛姐姐说话,逡巡半日也没找到人影,反而意外发现这房间很是熟悉,不由问:“我们在圣寿寺?”
这个房间很简陋,只有书案的左侧挂了一幅弥勒佛画像,我小时候顽皮,偷偷戳破了他的肚脐眼,还因此被方丈禁足在这三日,绝不会认错。
“是啊,这里条件好一些,庆功宴上被带走的公主与宗姬很多也病了,都被送到了这里。”
“嬛嬛与辛姐姐呢?她们如何了?”
张娘娘默不作声,我又追问了两句,她才叹气:“嬛嬛比你好得快些,只是不愿与人说话。辛妃…辛妃小产了。”
“庆功宴第二日,渤海人便派遣医官来勘验,怀了身子的女眷都被逼着滑胎,辛妃的落胎药,是昌平亲手端过来的。”
我倒在床沿,好半响才透上气,趿拉着鞋子就往门口走:“我要去见她们。”
张娘娘一面扶着我,一面领着路,我也顾不得自己的伤口,只小跑着,快步走到我曾住过的东院。
可当我迈过门槛,见到辛姐姐与嬛嬛如木偶一般靠在床边时,我却犹豫了。
嬛嬛见我开口,侧过脸望着我说:“嘉元姐姐,我脏了。”
我见她红扑扑的脸上多了几块淤青,小鹿一样的眼睛被肿胀的血水填满,心就好像被劈成了两瓣。
“我记得医官哥哥给我的药,我明明放在身上的,我就放在这里,可我找啊找,找啊找,就是找不着它。你帮我找找好不好,好不好?”
我吸着鼻子,只觉得喉咙被一阵酸意呛住,狠狠将她抱住:“是,脏的是他们,是他们夺走了属于你的东西。”
嬛嬛只抱住我大哭:“我不想活了。”
我哽咽住,将她抱得更紧:“我差点淹死,还大病了一场,几乎也活不成了。”
“我真想就那么睡下去,永远不再醒来,可是我怕,我怕我不在了,你们会受欺负,张娘娘会伤心。所以我就醒了过来。”
她把埋下去的脑袋抬起来,眼泪汪汪地:
“可我真的好痛,好恨啊!他们欺负了我们,还夺走了邢嫂嫂的孩儿,李太医说,那是个成型的男孩。”
我只是将她们紧紧抱住,默声大哭。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哭,或许是侥幸逃脱的后怕,或许是对她们被伤害的愤怒与自责,又或许是对接下来无尽磨难的恐慌和失措。
一日为俘,羞辱一日不止。只要我们还在渤海人的掌控,这样的情形便会一次次重演。我能逃出一次,那下次呢?
又会有什么折磨等待着我们?等他们折磨够了,又会如何处置我们这些丧失价值的女囚?
嬛嬛被宠惯了,如何也经不住再一次摧残,辛姐姐本就娇弱,如今又失去了孩儿,更不能雪上加霜。
她们唯一的仰仗,只有我,我必须想出法子,带她们离开,可我也只是个赤手空拳的女人,如何能从渤海数十万大军手下逃脱呢?
我的目光越过窗沿,飘向那永远无辜的蓝天,才想起连天也站在渤海那一边,便能闭着眼,仰视着屋顶的木楞。
横横错错,覆满灰烬。想再转到什么地方,便想起自己曾与知夏,发现过一个小阁楼。
沉甸甸的心口顿时有了活气。
“我们不能呆在这里了,我们要逃走。”
嬛嬛模糊的眼睛,聚焦起神采:“我们已经是渤海人的俘虏,怎么能离开?”
辛姐姐以为我是骗她,只麻木地摇头:“出不去的,渤海人如今重兵把守,我们逃不了。”
我低下头,回想着方才走过来的情形,门口的确是有几个守卫,可我与张娘娘在院中走动,并未有人拦着。
一路上还遇见了几位娘娘,行动也并未受限制,若仔细排布一番,并不是无机可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