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沈飞外出置换新马车未归，张环佩便让家仆租了顶大轿，悄无声息的带着驸马张少卿进宫面圣去了。
驸马因自暴自弃已久，逢宫中大宴也都以病推脱，公主虽不情愿，但强行带着这个整日醉醺醺的人也装点不了她的颜面，便只能将他禁锢府中。故而他几乎不记得已多久未曾面圣。
此次若非“女儿”强行带他出来，或许他这一生都不愿意再见圣上。
或许他也有着对圣上放纵公主的深切恨意，可是最初他被钦点一甲第三名的探花，又以女儿许嫁，他何尝不感恩圣心，不敢有负。
可公主跋扈，毁他前程，又将他视为私人物品禁锢府中。以至此生尽毁。
驸马想起前尘旧事，忍不住又哀叹一声。
张环佩见他神色凄凉，便安慰道：“阿爷只要按照女儿的安排去做，就一定能留到女儿身边，不用再受公主的欺压。”
驸马犹然半信半疑：“我儿当真有这般能耐？”
“请赎女儿直言，阿爷如今的地步，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吗？”
驸马道：“我与公主虽还有个女儿，但她有郡主的身份护着，没什么可担忧的，阿爷放不下的只有你，如今你既能自立，阿爷便是立死可矣。”
“阿爷既有此心，那我父女二人便同心争取一回！成了便可翻身，不成便成仁就是！”
“好！不成便成仁！”驸马终于被激起凝固许久的热血来。
轿子抬到宫外，驸马亮出泾阳公主府的牌子，说了张少卿的名号，便很快被放了进来。
因前日在御前早已打点过大太监刘忠，通传前张环佩又使银子让宫人先知会了他。
这刘忠是惯会看风使舵的，方才泾阳公主刚挨了训诫，这会子早未谋面的驸马又亲自出动，他便知道这里必然要有机缘。
关键是那出手大方的公孙瑶跟着。
只要有机缘，就一定会有他的好处。
果然，圣上下朝后刚一忙完，刘忠立即上前回禀：“圣人，泾阳公主府的驸马张大人来了。”
“张大人？张少卿？张相如？”
“正是他。他可有几年没见了，这次不知刮什么大风吹得动他呢！”
“快传！”
“是！”
一听到传见，张环佩立即伸臂扶住了驸马。
驸马瞬间想起女儿的交代，便将身子愈发弯曲着，步履蹒跚的往前挪动起来。挪几步还停了下来喘息一阵子。
好不容易挪到大殿外，早已等的不耐烦的圣上已经离了座位，亲自来门前迎看。
可这不迎也罢，一迎便怔怔的呆住了。
那被搀扶着蹒跚走来的，是张少卿张相如？
他的身子佝偻，鬓发斑白，面上色泽灰暗，眼神黯然枯败。竟如一个行将就木之人。
圣上清晰的记起隆平六年的殿试，他问：“张少卿是何人？”
他站在大殿之上，身如玉山，面如皎月，神如天边旭日，音色朗朗然：“草民张少卿，字相如，河间府人士。”
那时，他的文章本该取为第二名的榜眼，只是因他在一众考生之中姿容卓然，如明珠之在瓦砾，便让他屈居第三，成就了探花的美名。
所以那年，他的女儿泾阳公主一见倾心，求张少卿为驸马，他便觉得，这样的人便必须要天家的女儿才能相配。
后来泾阳公主又以与驸马恩爱不忍片刻分离为由，求不出仕途。
他虽然可惜他一身才华，但还是以成就一段佳话的因由，允了。
直到后来出了侍女案，他大怒，觉得毁了这一出世人眼里最美满的姻缘。也便由着泾阳逼死人命，弃养其女。
他以为，一切都可以弥补回来。
可是如今才几年未见了？他竟然成了如斯模样？
“圣人！圣人！”张环佩见时机正好，便轻杵了驸马一下，驸马立即踉跄跪倒，用沙哑的声音哭喊道：“圣人，臣再不见您，怕今后再没有机会了！”
说着，便剧烈的咳了起来，张环佩赶紧轻抚他背，又以帕拭其口。
驸马便趁机咬破口里事先装好鸡血的鱼胞衣，很快，帕子上都是鲜血淋漓了。
为防破绽，再次咳嗽时，他把那鱼胞衣咽了下去。
那血色触目惊心，圣上不由惊道：“快传御医！”
张环佩赶紧忙道：“不用再劳烦御医了，来前已经叫了大夫。”
“怎么说？”
“大夫说是惊惧所致。”
“怎么会惊惧至此？”
张环佩立即跪下连连叩头，口称：“臣不敢讲，求圣上恕罪！”
圣上道：“恕你无罪，但讲无妨！”
张环佩便流泪泣道：“原是今日大人听说了臣的事，特意赶到臣的家里，要臣带着一起来圣上跟前谢恩。大人一直说当年得金榜题名之荣耀，还未曾报答圣上知遇之恩，如今有机会编撰史册正是报效机会。谁知我父女正在欢欣鼓舞，公主殿下闯入臣的家里，要带走大人不准他出仕，还因臣相劝，就要将臣捆起来毒打，大人这些年被禁锢府中，早已经失了志气，如今还不曾在史册写上一个字就遭此打击，又见护不住女儿，一时便吐出血来！大夫说，大人身体本就极虚，若不能静养，恐时日无多了！”
原本泾阳就是在宫里闹了回去的，此话圣上自然深信不疑，怒道：“太不像话！朕早就和他说此事不准她胡闹！她非得惹出事端来才罢休！”
驸马嘴角犹带血痕，又叩头道：“当年之事是臣有错在先，臣不敢辩白，但环佩生母已死，我父女又二十年分离，若仍不能赎罪，臣情愿一死，只求圣人宽宥臣女环佩！”
圣上叹道：“我朝从没有不许驸马纳妾的规矩，不只你无罪，孩子又何罪之有？”
张环佩趁机哭道：“殿下走时只说，若一个时辰大人还不回去，就要我父女小心着性命。臣不敢违背殿下，可又实在放心不下大人身体，只能进宫求圣人做主，让臣在大人跟前尽孝侍疾！臣长到二十岁，从来不曾回报父母恩情，如若此次再错过，恐今后再无机会了圣人！古诗有云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求圣人可怜臣襁褓失母，幼年离父，成全了臣的一片寸草之心吧！”
说着，便连连叩头，痛哭失声。
张环佩此刻想起自己的父母，此一别恐怕再无相见之日，往昔那些怨恨都烟消云散，只有无限愧悔，哭的便也情真意切。
刘忠本是收了她的好处要帮她说话，此时加之也被感动，便刻意的擦起眼泪来：“圣人，奴婢看着这孩子倒真是难得有孝心。”
父亲离弃二十年，她依旧无怨无恨，一心想要尽孝。这不就是大唐最推崇的孝道吗？
可公主身为天子的女儿，却屡屡以谎言哄骗，陷父于不察不明之中。
即使不论别的，往昔一个清风朗月的张少卿，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待他上了朝堂，又该如何向众臣交代！
想到此，圣上终于开口：“刘忠，你亲自去公主府传话，驸马暂且留在公孙府。等身子养好再议。让她切莫再要胡闹，否则便再不许入宫。”
刘忠接旨，忙不迭的便去了。
张环佩赶紧又叩头，圣上道：“起来吧，好好孝顺你阿爷，朕希望还有机会能在朝堂上看到他。”
“臣定尽心看顾，定会不负圣人期许。也不会将此事外传。”
“好，赶紧扶着你阿爷回去歇息吧。”
“臣多谢圣人恩德！唯衔草结环以报！”
张环佩赶紧又跪下磕了个头，才小心搀扶着父亲告退了。
路上驸马依旧尽力保持着来时的苍茫姿态，圣上再联想起昔日他下朝而去时的潇洒快意的背影，不由长叹一声：“当日许婚，莫不是朕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