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住院的第三天,班主任庞老师带着鲜花和水果来医院的住院部探望。
当时,母亲去医院的食堂打午饭,所以正好没在病房,而我经过全身检查,所幸没有造成内脏器官的大出血,也算是恢复得很快,便半倚在床上看书。
我听到有人走进房间的脚步声,就以为母亲打中午饭回到病房,抬头却见是庞老师,虽然她带着口罩,但我看出其满面笑容,像是没发生之前的撒手不管,这个女人出奇的冷漠与平淡,让我感到万分恶心。
“静美,”庞老师将带来的鲜花和水果放在床头柜上:“听你母亲说给你请病假,你住院了,我一直都很担心。”
“是吗?让庞老师您费心了!”我将手中的书本按放在被子上:“但我很好,比以往任何的时候都好!”
这后半句故作老成是从电视上学来,我慢慢地捏紧了手握着的历史课本,尽量克制住内心的那份波动,不让自身表现出愤怒的情绪,而是保持面目上同样的冷漠与平淡。
显然,面前的班主任很清楚我为何敌视她,便开口缓慢道:“似乎——我的到来让你觉得很意外。”
“是吗?我有什么好意外?”我张了张嘴巴,眼见母亲拿着两个盒饭走了进来,她因为望见我的班主任先是一愣,随而便摆出了一副冷若冰霜的恼怒,是对我在学校遭人欺负而感到不满。
“对不起!”庞老师换作点头哈腰的柔弱及抱歉:“静美的妈妈,您好!我是舒静美的班主任——庞蕾,出现这样的事情,我也感到很遗憾,都是我监管不力。”
我不想在母亲面前戳穿对方,因而闭上了嘴巴,拒绝说话的样子。
“你身为班主任,一句监管不力,就想这样算了?”母亲的气势咄咄逼人,她一心为我讨回公道,但在这世上哪有什么真正的公道可言,面前的这个女人明明眼见我遭受欺负,则是装作视而不见,着实让人感到心寒。
“您放心!”庞老师愈加佯摆出一脸卑微谦恭的神状:“我一定会加强监管力度。”
“那我女儿这次怎么办?”母亲难过地直抹眼泪:“难道,她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任人欺负?我问她受了谁的欺负,她也不肯说。”
显然,母亲的话语让班主任微微一愣,她抬头望向我,多半是没料到我没有吐露出她。
“妈妈——”这个女人的惺惺作态让我觉得恶心,我望向母亲,微笑地说道:“您到护士台找个瓶子过来,把这鲜花给插上吧!”
“我才不要这鲜花和水果。”母亲望着床头柜上的礼物,面现出一副瞧不起的样貌。
“妈妈——”我保持着极尽礼貌的笑容:“既然庞老师送来,我们还是要尽可能地尊重她的此番心意。”
母亲没有听出我话里有话,她只是单纯地认定我对庞老师表现出了一种尊重的态度,以为我不想将事情闹大,便看在对方身为班主任的面子上,将饭盒放在床头柜处,捧着花束离开了病房。
“你母亲还真是辛苦啊!”由于眼见母亲离开的背影,庞老师恢复其高傲的神态,她摘下脸上的口罩,似有面露坦诚之意,与我单独面对面。
我微笑地回答:“我把母亲支走,这不正好符合您的心意吗?”
“静美,你什么意思?”但对方并没有吃惊,同样微笑地望向我。
“我什么意思?”我冷嘲地反问:“你为什么要撒谎?”
“你说什么?”这个班主任竟是在装糊涂。
我便一字一顿地着重语态:“我是说——您——在——撒——谎!”
对方似乎没想到我会如此出言不逊:“有你这么跟老师说话的吗?”
“老师?”我发出冷笑的反诘:“您对得起——您这份职业及道德吗?”
班主任明显垮下了面色:“你什么意思?”
我便将话撂明:“那天,您明明看到胡悦对我实施暴力,但您却是没有阻止她们的暴行,这是一位教师应有的为师之道吗?!”
“原来——”庞老师也不再隐瞒其内心深处的那份邪恶:“当时——你看到我了呀!”
“为什么没阻止?”因我身体用力,感觉腹部一疼,便本能地用手捂护住疼痛的部位。
“因为——”当面对我的此般疼痛,庞老师则是无动于衷,她直视着我的眼睛,清楚是瞒不过去了,便直截了当地回复:“因为——我看不起你的母亲。”
我一脸吃惊的错愕:“你看不起我的母亲?你凭什么看不起她?!”
“因为——她是一个小三。”班主任直射而出的这个措辞仿佛利剑般刺穿了我的心脏,我感觉胸口正在汩汩流血,仿佛有穿堂风自心口洞穿,以致于我半天都没缓过劲儿来,感觉心脏发出“咚咚”作鼓的声响。
“果然,那些话是你说的。”我努力让内在的心情平静,不顾身体的疼痛,而是直起了脊柱:“你说我是小三的女儿,就一定会拆散别人的家庭,就只会强取豪夺别人的老公。”我察觉一股浑厚的力量聚于腹部的丹田,进而催生出了一股破土而出的强大能量:“你凭什么如此轻视我?”
庞老师没有说话,我也不知彼此对峙了多久,而班主任那副强硬的态度,似乎表明我就是个小三,并且拆散了他人的家庭。
“对!”终于,班主任点头承认:“我最看不惯小三了!因为——我的父母,我的家庭,以及我的童年……正是被小三给活活地拆散。”
我感觉心灵上一震,心肝肚肺皆是一疼。
原来,庞老师也有一段如此隐痛的往事,但我不想对她于我的伤害而表示原谅,因为这本身就是一种冷眼旁观的罪过,更是一种将自身的痛苦凌驾于别人痛苦之上的漠视,所以她根本无法被获得原谅层次的宽恕。
想来,班主任来此的目的也并非是为了得到我的原谅,而是来告知我她对胡悦等人的暴行姑息的原因。
之后,我们都沉默了很久,但反而这恰是一种心灵上的交流和对话,这也是我第一次感觉跟一个成年人说话,不是我的父母双亲,也不是小寻的母亲,而是跟一个真正受到过原生家庭伤害的成年人,我们以成年人的方式敌视且交流,我们以成年人的姿态相互面对面,我们更是以成年人的方式彼此问责。
也是在这一瞬间,我模糊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长大了。
庞老师走后,过去了很久,母亲才捧着一个装有那束鲜花的塑料瓶子走了进来,放在病房的窗台上。
“美美,你的班主任呢?”
我听得出来母亲的声音有些沙哑,但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悲伤当中,因而当刻根本就没发觉对方有何异样。
“走了!”我顺势躺下身子,感觉身体被掏空,身心更是袭来了一股深沉的疲倦之态。
“那赶紧吃午饭吧!”母亲拿起床头柜上的一只饭盒:“哎呀!都已经凉了,我去热热。”
“不了!”眼见母亲正要走出病房,我拒绝地背冲向对方,就在闭上眼睛的同时,察觉眼角一珠冰冷的泪水滑落:“我有些累了,想睡一会儿!”
母亲没有说话,我听到她在我身后坐了下来,就像是一块沉默的石头那般——带着一股坚定的感伤,但我并没有回头,是怕自己的脆弱,承担不起长辈们的那份脆弱,这不免让气氛愈加显得尴尬。很快,我就不知不觉坠入进了逃避的梦乡。
睡梦中,我感觉母亲似乎在哭泣,那声息如风似雨般细润,却是正抽打着我的耳蜗,随而漫入进了我的心田。
我睁开眼睛,发现窗外已经天黑,母亲没有在病房内,这让我感到心中空落落的。
晚上,小寻特意返回了一趟高城花园,给我带来他母亲摊制的鸡蛋饼。但面对如此美味的食物,我显得心事重重,并且食不下咽,所以没吃两口,就将饭盒放在了床头柜上。
“静美,你怎么了?”小寻望向我奇怪道:“你不是最喜欢我妈妈摊的鸡蛋饼吗?今天一早,你还特意打电话给我,说晚饭让我给你带两张鸡蛋饼过来,这样,你的伤马上就能好了。就像小时候,我母亲生病,吃了外婆的鸡蛋饼,病马上就好了。所以晚自习我都没上,回了趟家,就赶了过来!”
“小寻,对不起!”我抱歉地平躺下身子:“我没胃口。你急慌慌地赶来,肯定还没吃晚饭吧!这张饼我没碰,你吃了吧?”
“静美,”小寻担心地站了起来:“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我叫医生?”
“不用!”我摇了摇脑袋,心情无比低落:“今天中午,庞老师来看过我。”
“你是说我们的班主任?”小寻进而想起了什么:“对了!静美,提起庞老师,我还有一件事没跟你说。”
“什么?”我奇怪地望向对方。
“那天,我在校园四处找你,庞老师端着饭盒,回往校职工宿舍,她说看到你跟几个女孩子走进了校食堂背后的那条巷道,因而她让我到那儿去找你,果然我就一下子找到了你。”小寻喋喋不休地讲述:“幸亏,我到那儿找到了你,要不然再拖晚一点,你肯定会伤得更加严重。估计当时她也不清楚那几个女生对你动手,要不然——庞老师一定会阻止胡悦及其同伙对你的这种暴行。”
“什么?”我坐起身吃惊道:“是庞老师让你去那儿找的我?”
“是啊!”小寻颔首:“庞老师还催我赶紧过去,说不定你已经不在那儿了,所以我就飞奔地跑了过去。”难怪,小寻当天的样子看起来呼呼喘气。
“哈哈!”我先是有些意外和惊讶,但随而发出了一哼苦笑:“原来,是她告诉你——我在那儿啊!”
今天中午,我还以为班主任一坏到底,但没料到她居然留有余地,让小寻赶去解救了我。
“这有什么不对吗?”小寻眼见我的表现有些错愕。
我则是答非所问:“小寻,你知道吗?庞老师的家庭就是被第三者给拆散的,所以她讨厌我母亲,也附带讨厌我,因而才会说出那些谣言的话来。”
我也不知道为何,一边说话的同时,一边蒙着脸哭泣,心里感觉委屈至极,更是为自己的身世而感到难过极了,我们每个人没办法选择自己的出生,没办法选择自己的家庭,但为什么要由我——一个孩子来承担及忍受父母们的过失或责难。
“静美,你怎么了?”小寻被我的样子给吓坏了:“你怎么哭了?”
“没什么!”一番发泄让我的情绪稳定了下来,我吸了吸鼻子,便转换话题道:“对了!你父母决定离婚吗?”
“他们应该不会马上离!”小寻叹气地回答:“估计要等那个人升任为正教授吧!”
如此说来,小寻也不会马上搬离高城花园了,这个消息让我感到既高兴又悲伤,高兴的自然是我跟小寻还可以继续一起上学,但悲伤的是小寻的母亲还要跟那个渣男丈夫持续一段时间的夫妻关系,至少是表面上的夫妻关系。
“小寻,”母亲从病房外走了进来:“时间不早了,你赶紧回家吧!”
“那好!”小寻起身告辞:“静美,我明天来看你!”随后,他向我母亲鞠了个躬:“阿姨,真是辛苦您了!”
母亲露出淡淡的笑意:“我是美美的母亲,照顾自己的女儿,辛苦也是应该的。”
小寻走后,母亲坐在病床边,我却是望向窗外,不想跟对方说话。
岂料,母亲冷不丁地问道:“美美,你成为我的女儿,是不是让你受了很多委屈?”
我回头一惊,这才发现母亲的眼睛红红,表明了在此之前,她有哭过的迹象。
“妈妈,没有!”我努力挤出笑容道:“您是不是听到了我和小寻之间的对话,那都是我瞎掰的。”
然而,母亲摇了摇头:“今天中午,我听到了你跟班主任之间的那番对话。当时,我真想冲进来打那个女人,她居然让我的女儿任由其他女孩欺负,真是太可恨,也太恶毒了!她对我身为一个小三的不满,不应该发泄在我女儿身上啊!”母亲失声痛哭:“你可是我最爱的女儿,也是我唯一的女儿啊!”
“妈妈,您别这样!”我抓住母亲的手,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也是我最爱的母亲,并且是唯一的母亲啊!
“但我有什么资格去指责一个受到第三者迫害、家庭遭受重创的孩子。”母亲回捏我的手掌,面露温柔的笑意道:“但美美,你不同!你是我的女儿,虽然我没资格,但你有资格啊!你大可指责任何那些侮辱你、打击你的混蛋,因为他们一点也不比你高尚到哪儿去,他们甚至用侮辱你的行为——就只能体现出自身的无能与懦弱。”
“妈妈——”我一把抱住我最最亲爱的母亲:“我不要去指责那些无聊之人,我只要您做我的母亲,而我做您唯一的女儿,我们一家三口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这才是对那些无聊之人的最好回击。”
“美美,你长大了!”母亲面冲我露出一副欣慰的笑容。
这天,我才真正地感受到能成为母亲的女儿,恐怕——这是我今生最大的幸福;如同我和小寻从出生伊始就是邻居,这也是我今生最大的幸福,当下,由于拥有这两件今生最大的幸福,我就已经感到无比的满足和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