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小区的花园,可见路灯下,正四处摇摆着树木和花草的影子,就像我此时此刻孤苦无依的心境,不知接下来这漫漫长夜该怎么办。
况且,我的书包也没带出来,手机与钱夹都在包内,所以就算我想住旅馆,但身上也是囊空如洗,这让我的内心有种十分崩溃兼无比绝望的感受。
突然,耳边隐隐听到似有人在说话,我抬头正好望向凉亭的方位,可见小寻的父母坐在亭子的石凳上似乎正在说什么。
虽然跟小寻做了十几年的邻居,但我很少见到小寻的父亲,也不清楚他是因为工作忙,还是多呆在家里不肯出来,总之,我之前对小寻的父亲几乎没有什么具体的印象。
他们在说什么?少年人的心性总是对所有的事务都充满了好奇,我悄悄地猫腰摸到凉亭的附近,将自己躲藏在一棵大树的背后。
我知道偷听别人的对话——这是一种很不道德的行为,但在我心里反复催眠自身:我是在帮小寻打探他父母的消息,所以这根本算不上偷听,而是在帮好朋友的忙。因而,在如此这般自我安慰及心理暗示后,我的偷听也就理所应当,也进而变得顺理成章了。
我躲在一棵大树后,微微地探出了脑袋,并且认真地打量着小寻的父亲:那是一个四十五六岁的副教授,架着一副银制框架的眼镜,天生自带一股儒雅且温和的气韵,至少——其外貌给人感觉有种文化人的天然风度。
两人相对地沉默了好一阵,看似是有什么重要的话题,终于,小寻的父亲开口道:“你把我叫出来干嘛?”
小寻的母亲淡淡地回答:“小寻刚刚回家,我觉得把我们之间的矛盾带给孩子不好,所以就想单独跟你聊聊。”
“你要跟我聊什么?”小寻的父亲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他后背稍稍弓起的状态,是在抵御接下来的话题。
“离婚的事——”小寻的母亲是在观察对方的反应,相比丈夫的紧张,其显得轻松自在,表明她想清楚也思考明白了很多问题:“你考虑得怎么样?”
“离婚?”听得出来,小寻的父亲有些意外:“你不是昨天才跟我提出这事,你也不让我考虑一下,就让我马上作答?”
“这种事情——恐怕没必要考虑这么久吧?”小寻的母亲却是一脸早离早了事的干脆和解脱,这让我不免佩服其身为一个女人的拒绝及担当,她那张脸上的自信则是考虑清楚了离婚之后的生活与打算,特别是对迎接新生活的无限向往,都让我感觉心脏“咚咚咚”跳得厉害,这自是愈加期待其丈夫接下来的反应。
小寻的父亲有些无法接受妻子对于离婚的态度竟是如此坚定而毅然决然,面前的这个女人从来都是柔弱、温顺、听话且娴静。
二十年前,正是自己“好心”收留了这个无家可归的女人,所以本应由自身掌控两人的婚姻命途,但眼下却是被对方给把控住了人生命运的主动权,而且还是以这样绵密如水的方式——安安静静、不吵不闹、沉稳自在的姿态操控着两人交涉的现场局面。这让小寻的父亲有种看似恼怒的克制或压抑,但由于其内在的虚弱,他根本无力发泄出来。
的确!小寻的母亲有的是耐心,她先定定地注视着丈夫,这让对方愈加感到无地自容,从而低头躲避着妻子的眼神。苦艾阿姨便回脸凝神地瞩目向花园里的那些树木花影,仿佛这些植物陪伴她左右,也在等待着其丈夫的回复。
这种无形似水的压力让小寻的父亲感到坐立不安,我看到这位大学副教授竟是下意识地扭了扭身子,这是其明显缺乏自信的表现;但小寻的母亲仍旧坚如磐石,不为对方的忐忑而有所动摇,依然望着四周的树影发呆。
就在女人此般静止的神状下,周围的夜风似乎也不存在了,而那些大树就如同哨兵一般,一棵棵耸立于当地一动不动,由此坚定着女人的心志。
小寻的母亲不需要过多言语,我已经看到其内在一定要跟丈夫离婚的那份决心——这是一种跟过去挥手告别、无法存疑的果决和信念,更是一个女人敢于追寻自我,其实现自我价值的人生通道,无须由谁答应,全靠自我掌控。
过了好半天,小寻的父亲才无力地追问:“你就这么想跟我离婚?”
“是啊!”小寻的母亲俨然将其之前所有的顾及与担心都放了下来,清醒地微微颔首:“想了很多年,眼下是时候——该对此做个了断了!”
“你为什么想要跟我离婚?”看得出来,小寻的父亲并不想终止两人之间的这份婚姻契约关系。
小寻的母亲淡笑地回应:“因为我不需要你,而你也不需要我。”
“谁说我不需要你了?!”小寻的父亲试图拉握住妻子的手,却是被小寻的母亲给抬手躲开了。
“我们就别再自欺欺人了!”小寻的母亲维持着柔情的笑意:“你需要我保持你副教授表面上的家庭稳定与体面,以及和和美美的恩爱假象,这样——好帮你完成年底副教授升任至正教授的业绩考核?”
“对!——”终于,小寻的父亲暴露其内在的本性,则是拿出了大男子主义的质询:“这不正是你身为妻子——应尽的责任和义务吗?”
“哈哈!”小寻的母亲发出嘲讽的大笑:“我可不记得妻子的职责——有任何义务为你粉饰太平。”
小寻的父亲微微狰狞着面目,他是在控制着暴怒的嗓门道:“你不要总是这副阴阳怪气的表情,是你于婚姻之前失身在先,当年可是我怜悯你,并且好心收留了你。”
当时,我感觉一股怒火腾跃而起,仿佛烧起了我的头发那般: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男人?尽管我不清楚小寻的母亲当年离家走出的细节,但多少知晓是遭到其继父的骚扰,女人不得不选择憎恨自己的母亲,更是逃离远去了自己的家乡——孤村。
可想而知,这对于一个二十年前的少女而言,该是抱持着多大的心酸与无奈啊!然而,这个披裹着人皮的副教授实在是太可恶了,他再次剥开阿姨心口那道看似愈合的伤口,摊开其鲜血淋淋的疼痛,同时在那道伤口上撒盐。
但相比我的愤怒,小寻的母亲愈显泰然自若的冷静,她早就清楚面前的男子厚颜无耻,所以也才会如此坚定跟他离婚。
“既然这么多年,你为此耿耿于怀,那我们也就不要再相互折磨对方,或是彼此伤害,而是彻底放开这段不必要的纠缠吧?”
“那好啊!你想要离婚也行!”小寻的父亲看似想通了,摆出一脸谈条件的傲慢:“那也要等我升任到正教授再说!”
小寻的母亲笑了笑:“但我对正教授妻子的这个位子不感兴趣。”
“但我对正教授的这个位子则是十分感兴趣,”小寻的父亲咧出一嘴邪性的笑容:“而且已经期盼多年,就差这最后的临门一脚。”
我正专注地观察着凉亭内的发生,却是感觉肩膀被人给猛拍了一下,这吓得我心惊肉跳,差点就要尖叫出声,则是被人从身后蒙捂住了嘴巴。
“静美,是我!”小寻眼见我惊恐的表情,连忙在我耳边轻声安慰,这才慢慢地放开了蒙住我的那只手。
“小寻?”我回头眼见他站在我身后,不免奇怪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是我应该问你。”小寻上下打量着我:“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而是指了指凉亭的方位:“你爸爸和你妈妈正在说话。”
“我知道!”小寻露出并不吃惊的平淡:“他们怕在家里谈离婚一事影响我,所以就跑到花园里来商量。”
我面浮羡慕的神态:“他们还真是保护你,特别是你妈妈。”
小寻不以为然:“但我觉得这根本就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我装出闻到了放屁的臭味,忍不住扇了扇面前的空气:“小寻,你说话可真难听。”
“别说我了!”小寻关切道:“我刚才听到你们家里发生了争吵。”
大概也正因如此,这家伙躲在自家房门的猫眼背后先是瞧我跑出了家门,由于见我迟迟没有回家,便跑到了花园里来找我,这让我感觉心里一阵温暖。
“我跟他们吵架了!”我嘟嘴不开心地回答:“我说让他们别再管我,我再也不回那个家了!”
“那怎么能行?!”小寻关切道:“现在已经入秋,晚上还是有些凉,况且露水又重,你总不能睡在外面吧?”
我已经撂下了狠话,但总不能言而失信,现在就倒转回去,自己打自己的嘴巴,那该多丢脸啊!
“那怎么办?”我摆出一副恳求收留的可怜相儿。
“哈哈!你这一点还真是像我。”小寻笑了起来:“十几天前,我们也是在冲动的驱使下,去孤村找到了我外婆。”
我笑着撩眉道:“那我去投奔你外婆好了,反正那边也是空屋子,我正好帮你看家。”
“你是故意说给我听吧!”小寻抬手点了点我的额头。
“那不然怎么办?”我一脸豁出去的样貌:“反正,我已经无家可归了!”
“这样吧!”小寻想了想:“今天晚上,你就住在我们家,至于明天该怎么办,那就到了明天再说!”
虽然小寻的提议正中下怀,但我却是装作不好意思道:“这——这恐怕不太好吧!”
“小丫头,你就别再跟我装了!”小寻笑了起来:“我妈妈很喜欢你,我跟她说一声,她肯定让你睡在客房。至于那个男人,反正他也不怎么管事,而且他有自己的卧室,那主卧里又有卫生间。明天,我们一早就出门上学,肯定碰不到,所以你不用担心尴尬的问题。”
“那好吧!”我开心地点头。
我们正小声说着话,凉亭传出小寻妈妈的声音:“学历、论文、著作、教学……这些才是你评正教授的有力资本。”小寻的母亲站起身,决定结束此次谈话,在她走出凉亭之前,似乎想起了什么:“啊!对了!还有你的人品,想必——这也是重要的评估标准之一。”
显然,小寻母亲的这席话将其丈夫打得抬不起头来。
“糟糕!”我发出一响低呼:“你妈妈就要看到我们了!”
“我们赶紧跑!”眼见其母亲面朝我们所藏身着的方向走来,小寻带我猫腰朝花园外跑去,因将母亲甩在了自己的身后,他就如同一只会直立行走的猫咪,牵着我的手,飞奔朝往我们所在的那幢单元楼跑去。
小寻将我带回他的家里,我们两个跑得气喘吁吁;但没过两分钟,小寻的父母也返回家中,由于听到开门声,我显得有些紧张。
当时,我们藏身在客厅一角的厨房,小寻眼见我如此慌张的模样,便安慰我道:“静美,你别害怕!有我和妈妈呢!”
我便壮着胆子轻轻颔首,我们两个躲在厨房的门内,一起观察向客厅里的情况:小寻的妈妈摁亮了吊灯,而小寻的爸爸紧随其后,但看样子离婚一事多半没有谈妥,因而小寻的爸爸瞧起来有些不满。他在门口换上拖鞋后,也不跟妻子打声招呼,就朝往二楼的卧室走去。
小寻的母亲向我们走来,她刚刚摁亮厨房的灯光,则是眼见我和她儿子躲在冰箱的旁侧,不免吓得尖叫了一声:“小寻,静美?这——这是怎么回事?”
“啊!”小寻立马解释道:“妈妈,今天晚上——静美睡我们家可以吗?”
“住在我们家?”小寻的母亲好像预料到了什么,她望向玄关的房门,大概她跟丈夫在出门去往花园的凉亭之前,就隐隐听到我们家自玄关所传出的争吵声,但她什么也没有追问,而是恢复柔和的笑容:“那好啊!”
小寻的母亲把我安排在一楼的客房,而这间客房的隔壁就是公用卫生间,我们家跟小寻家的布局完全一样:一楼是一个吊顶的大客厅,客厅的两侧分别是厨房、储藏室、客房和书房,而二楼便是主卧室与其余三间卧房。
当然,家具和电器这些陈设却是按照主人的喜好进行布置,我们家的装修风格偏富丽堂皇,这也符合我父母的职业及品位,而小寻家的装修风格则是偏向于雅致书香,整个色彩的基调以原木氛围为主导,这倒也跟小寻父亲的职业身份相符,但我刚才在花园偷听到他与妻子的那番对话,因而对这个副教授虚伪的面目实在无甚好感。
小寻的母亲拿来了干净的床上用品,她一边帮助我铺着床单一边对我道:“静美,为了让你的父母放心,我还是要到对面,跟你母亲说一声。”
“不好意思!”我红着脸回应:“苦艾阿姨,又麻烦您了!”
小寻的母亲冲我微笑道:“我还要感谢在孤村时,你对我们家小寻的照顾呢!”
我越发显得不好意思:“其实,我也没照顾他什么了!”
为我铺好了床之后,小寻的母亲便到对门,是我母亲前来开的门,可见母亲的眼睛红红肿肿,表明她之前多半哭过,这让我心里很不好受。
“你放心!”我通过小寻家房门处的那只猫眼,看到了其母亲正在安慰我的母亲:“静美很乖,我会照顾好她的。”
母亲稍显歉意:“不好意思——又给你们添麻烦了!”
“没事!”小寻的母亲爽朗地回答:“我已经给静美准备好了洗漱用具,就顺便来拿静美的书包;明天起得早,我照顾两个孩子吃过早饭,他们也可以一起去上学。”
“不用破费!”我的母亲说道:“我收拾一下静美的洗漱用品,放在书包里,你可以一起带过去。”
“这样也好!”小寻的母亲点了点头:“毕竟,我也不是很清楚静美的喜好,比如她喜欢哪个牌子的洗面奶。那就麻烦你了!”
“是我应该说声抱歉!”我的母亲微微行礼道:“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多时,母亲从房间内走出,她将收拾好的那只书包,放心地递给小寻的母亲;眼看对方正要返回自家时,我便赶忙跑回自己的客房,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