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困惑着，他已甩绳下马，走到粘末罕面前做了个胡礼。
“上元灯会已经准备好了，二太子请国相前往吴家寺与二帝共观。”
他看了我们一眼，又补充着：“宁王的母妃、妻妹也一并带上。”
粘末罕听了，双手便叉住腰，哼气放开辛姐姐。随即又笑：”我正巧要与他说，也该分分俘虏了。”
昌平哥哥又做了个礼，向他请示：“二太子说过要妥善照顾宁王母妃、妻妹，眼下她们都受了伤，还请国相准许我为他们医治。”
粘末罕见辛姐姐躺在地上，蜷缩着捂着肚子，这才摆了摆手表示默许。而后翻身上马，示意大家出发。
我的眼睛紧紧追随着昌平哥哥的身影，盼望着他扶起我，宽慰我这些日子以来经历的一切。
可他只是喊了嬛嬛将我扶起，转而将辛姐姐抱上了马车。
辛姐姐怀着身子，自然更为紧要，可即便如此，我的心头还是一钝，忍不住暗下眼来。
我应该知道的，他打小喜欢的只有辛姐姐。
他温文尔雅、饱读诗书，而辛姐姐娴静温婉、德才兼备，两个人是极相配的。
若不是昌平哥哥的身世，或许他们早已结成连理。只是命运弄人，辛姐姐最终嫁给了五哥。
我本以为他们此生不会再见面，没想到竟会在这样的情形下重逢。
辛姐姐捂着肚子直问孩子，昌平哥哥细细为她号脉，沉默片刻，终于松口：“孩子没事，只是接下来经不住这样的冲撞了。”
言毕，又从胸口处掏出一罐药膏，想要蘸取，忽觉不妥，便合上盖子，递给嬛嬛。
“把这个涂到娘娘被击打过的地方，可缓解痛楚，避免血气凝滞。
嬛嬛挡在辛姐姐面前，撩起她的袖管擦拭，而昌平哥哥则转过身，为我检查起伤势。
他微凉的手指从我额头上滑过，轻轻触到我肿胀的右脸。
我扶着脸闪避开，却被他拉住，涂上一层冰凉凉的药膏。
“疼不疼？” 我强撑着笑：“不疼。”
他指了指我的眉心，只疲惫地叹气：“说了多少次，不要逞强，就是听不进去！”
我勉强笑了笑：“我不逞强，那辛姐姐与嬛嬛怎么办？”
他微侧着眼，对我无可奈何，便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辛姐姐。
而辛姐姐也只是低着眉头，揪着手心不说话。连带着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嬛嬛见我们都沉默着，又对突然出现的昌平哥哥感到好奇，便打破尴尬，问了句：“你就是李昌平吗？”
嬛嬛常来圣寿寺找我，是听过昌平哥哥的，只是从未打过照面。我一直想让他们见见，没想却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昌平哥哥半跪着，恭敬回复：“是，下官是太医令李宗茂之子，小字昌平。
去岭南的路上听闻渤海军压境，担忧老父便折回康邑，没想到城破被俘，几次遇险，二太子见我会说素慎语，便强留下充当译官，侥幸存活至今。”
我以为他与知夏一样幸免于难，未想他竟也卷了进来，又听他轻描淡写地带过，不由得心疼。
“我还当你是离开了，没想还受了这么多苦。”
昌平哥哥擦了擦汗，松沉地靠在马车上。
“城破之后，素慎人烧杀抢掠，与野兽无异，士族将相提前预知，尚有逃遁自卫可能，平民百姓无处可逃，十不存一。我侥幸活着已经是上天庇佑，称不上苦。”
“早前我爹嘱咐过你们躲起来，上皇出城时也未见你们，还以为你们是安全的，没想也被他们抓了。
此次统领大军的有两位将帅，一位你们刚刚见过了，是渤海的国相粘末罕，他暴戾乖张，好近女色，你们...能避则避。
另一位则是渤海国二太子，叫额鲁观，他喜好汉学，对待汉人俘虏多有宽容。
上皇及太上嫔妃、公主眼下多关押在吴家寺，由二太子监守，你们转押在那也是件好事。”
“不过今晚上元灯宴，所有将领都会出席，人多马乱，你们千万不要落单或强行出头。”
我知道这话是特意叮嘱我的，没再玩笑，只默默记下。
又见他拿出几颗药丸，依次递给我们：“若是…若是不得已被抓住，服下一颗，即可催吐，或许可暂保名节。”
我虽仰慕昌平哥哥，可到底是未出降，听昌平哥哥如此说，免不得又羞又愤，攥着手想要伸出，可又不免犹豫。
昌平哥哥便抓着我的手，塞了一颗，又嘱咐我将剩余两颗递给嬛嬛与张娘娘。
嬛嬛与我一般大，也未出降，素慎人若铁了心要折辱我们，怕是首当其冲。
张娘娘年近不惑，位居太妃，于情于理都不会受辱。
可她本就花容月貌，久居深宫又保养得极好，风姿虽不及青春正茂之时，但一颦一笑依然端庄雅丽，有无尽风韵。
可也不知情势究竟如何，总是有个防患为好。想了想，我便也往张娘娘的腰间塞了一颗。
张娘娘素来通透，自然懂得，也未多说，还嘱咐了我们几句，无论如何要保重自己。
昌平哥哥见我们都收好，这才放心下车，与粘末罕等人，一道领着我们往吴家寺驶去。
阳光渐渐虚弱，一点点逃离天际，枯瘦的柳树无力地飘动残枝，目送着我们前往下一个营地。
一阵寒风吹过，掀起一大片枯叶，又在疾驰的马蹄下被碾压到了泥里。
我出汗的手指，握紧药丸又放下，放下了又再次握紧，反反复复，忐忑不已。
一个时辰后，骤雨一般的马蹄放缓了步伐，窗外的黑暗被一片亮黄冲淡。
疲惫的马匹嘶哑一声，稳稳停下。
如雷的欢笑声透过隔板传递进来，恍惚间竟让我以为回到了康邑的闹市。
我掀起帘布，搭着昌平哥哥的手跳下车，看到漫天的孔明灯正遗世独立地悬在天上，挥洒出一种朦胧而梦幻的光晕。
那光线曲曲折折铺洒在坑洼的泥地上，又兜兜转转呼应着，地面上那遮天盖目的灯火。
好像一个循循善诱的老者匍匐在我的耳边蛊惑：“别怕，这里很美，你不会有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