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进城时，离城的时间仿佛要快上许多。
急切的马蹄似乎只交替了几次，而我们却已穿出仅剩皇城中枢，驶进残破的外城。
透过车帘望去，道路两侧的商铺无一完整，男女老幼的尸首还没有人收殓。
一派肃杀里，只有康邑府的府兵还穿梭其中，紧锣密鼓地搜寻着金银与女人。
马车出南逊门时，在瓮城中停了下。嬛嬛掀开车帘，哭着问我：“嘉元姐姐，我们还能回来吗？”
我摸摸她的头，红了眼：“一定会的。”
她吸着鼻子，乖顺地点头，与我们一起注视这个叫家的地方仅剩的倒影。
渐渐饱满的晨曦，一点一点填满坑坑洼洼的城墙。
那挺拔的姿态依旧庄严肃穆，却并不知晓，它所守卫的已经人去楼空。
分列两侧的渤海兵，一眼望不到尽头。
穿梭其中的我们仿佛搭载在一条乌篷船上，不知所往地飘荡在他们规设的路线之上，等待着撞上未知的旅程。
几个时辰后，我们被押到了一个兵寨，数丈高的寨口上挂着“天成”二字。
据奏报记录，这便是渤海国相粘末罕的营地。
马车缓缓驶入寨门，在一处毡房前停下，三太子交代了几声，而后走进毡房，把我们留给了乌独卜。
几声急疏的马蹄声响，又来了几个大笑的男人，他们停在马车身侧，讨论着突如其来的我们。
“康邑府又送来了新的姬妾？”
“寻常姬妾哪用得着三太子出马？这是宁王的老母和妻妹。”
“找了这么些日，连个人影都没见着，我还以为早就被乱兵杀死，压到什么地方埋了呢。”
“这几个婆娘精的很，竟然躲在小皇帝的密室里。要不是三太子，没准还真让她们给跑了！”
“有个娘们更烈，还赔了我了我一个小兵。”
“什么？！敢杀我们渤海军将士，我倒要看看她有几颗脑袋！”说着便突然扯下门帘，虎目圆睁一圈，将最近的我拖了下去。
我大叫一声，脑袋便被狠狠摔在地上，撞得满眼星星。
嬛嬛紧追出来，却被另一个肥硕的中年男人拉住，摁在车边。我听见嬛嬛哭喊着乞求，可他身前的男人却越发得意。
我什么也顾不得，踢了一脚那男人的腿肚，大步跑到嬛嬛身前，拔下头上的木簪与他们对抗。
可小小的木簪哪里是刀兵的对手。肥硕男人的上嘴唇掀动着，眨眼间就拔出腰间的刀，将我的木簪剁成了两半。
他一步上前，将我抡倒在地，再次拉走嬛嬛。
我咬了一口他的腿，又趁他吃痛，回敬了一巴掌。
他被我的举动惹怒，抽出腰刀便挥砍过来。
张娘娘尖叫一声，拼死挡在我的身前，却被衣领半开的男人扯住头发，踩在地上狂踢。
我心一横，豁出去与他抢夺腰刀，可他的力气实在太大，我被刀柄一撞，便直飞到车轮下方。
张娘娘跪在地上，一遍遍朝他们叩头求饶，可他们却充耳不闻，只继续对嬛嬛与辛姐姐施辱。
我趴在地上，想爬到马车边，借助马的力量将他们撞倒，可浑身的痛楚好像阻挡住了腰部发力，怎么也无法站起。
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便听得一声怒喝:“你们都在干什么？！”
我艰难地抬头，只看见一双金丝马靴变换着速度挪动，快步停在我的身前。
浓郁的酒气上，托举着一个三角眼、刀疤眉的男人。
连三太子站在他的身侧，也刻意压低了气势，想来就是这个兵营的主人粘末罕。
他还没发话，衣衫半开的男人便抢言：“阿爹，这个郑国的俘虏竟敢袭击我们。”
粘末罕转向那个肥硕男人，厉声问：“赛里达，是这样吗？”
“我看到这女人竟敢袭击乌斜保，便动手教训了一下。”
粘末罕咳嗽一声，猛然将我扯住，盯了一瞬，又瘪了嘴，丢回地上。随即将视线转移到辛姐姐身上。
他捏住辛姐姐梨花带雨的脸，大笑着就要往帐中带。辛姐姐便大哭起来，央求他放手。
我咬着牙想要去拦，可浑身发痛，实在无法动弹，正想着惊动马匹，要与他们同归于尽，可还未动手，三太子便挡在粘末罕前方。
“二太子有命，宁王的妻妹要好生看管。”
粘末罕用肩撞开他，嘴角下拉着，显然并不给面子：“我看是你自己想要好好看管吧！”
三太子沉了脸，也没应他，只是与他一左一右僵持着，双目相对不过两人的距离，却仿佛闪着凌厉的雷电。
我们都屏着气，没敢说话。不一会儿，那个衣领半开的乌斜保终于打破沉默。
“我们可都没收到这样的命令。三太子不是因为怜香惜玉，胡编乱造的吧？”
三太子手握成拳，额上隐隐浮着青筋，眼看就要与他们冲撞起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声音由远及近，及时将双方喊停:
“二太子有令，宁王郑磐的家眷暂时收押到吴家寺寨。”
我的耳朵一竖，清楚听见那是郑人的声音。不仅如此，那声音还格外熟悉，像极了我的昌平哥哥。
我忙抬眼确认，只见那一匹棕马远远朝我们奔来，在粘末罕的身前勒马立定。
那马上稳稳坐着一个男人，头戴东坡巾，身着竹青皂罗衫。
清秀的脸上长出了一点胡茬，整个人略显疲惫，可眼里的清澈与印象里并无二致。
那年母亲仙逝，我难过得生了场大病。
父皇却不顾我的安危，将我送到了圣寿寺，李大人为了让我活下去，便让自己的儿子陪我说话。
他坐在帷幔外边，给我讲那些他云游时候，发现的珍奇花草与奇闻异俗。
绘声绘色地描述着那些不听话的病人脸上，各种奇怪的表情。
我听得入神，忍不住咯咯笑，终于肯喝药，身体才一日日好了起来。
后来，他子承父业也成了太医。
只是康邑陷落前，他明明被派去了岭南，怎会出现在这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