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颤抖的双肢,仅仅如枯败的枝条一般挥动了两下,便与那个被鲜血浸满的身体一样,轰然倒塌下去。
我直直地杵在原地,只急切地喘着气。我感到眼前的世界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耳边好像有无数个声音在叫嚷。
周围的人似乎也被这突然的举动惊吓住,谁也没出声,讶异的眼睛只紧紧锁住地上那个仍然抽动着的身体。
我颤抖着回身,僵硬地望着手中的血腥,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便止不住摇头:不,不是我。我没有杀他。
我没有杀他!
我没有杀人,他不是我杀的。我连昌平哥哥送的兔子都要放生,怎么可能会杀人?
可我手上的血是真的,那僵直的尸体紧紧盯着的人,是我。
我转过身,将那手中的红色往裙摆上蹭了又蹭,好像连手心的皮也破了,可那醒目的鲜红却没有褪去半分。
我攥着拳,只感到手上的鲜血正通过我的口鼻刺进胸腹之中,搅和出一股恶心。
刹那间,泪水便决堤一般奔涌出来。
我抖动着,蹲下身想要呕吐。
可旁边的乌独卜已经红了眼,他拳头紧握,揪着我的衣领一甩,随即将我一脚踢到其他渤海兵的身边。
我恍惚抬眼,极力撑住双手,尝试起身。但暴雨一样的拳头,便在顷刻间砸落下来。
我本能地交叉双手,蜷缩着四肢想要保护心肺。
可痛感仍如洪水一般,顺着我的血脉长驱直入,眨眼间淹没我的五脏六腑。
我闭着眼睛忍耐,脑中第一次滑过死亡这两个字眼,突然觉得,也不是那么遥远。
我会就这么死了吗?皮肉的疼痛会就此停止,而后,母亲会来接我吗?
可我却听到辛姐姐与嬛嬛的叫唤,她们似乎哭得很伤心,若我不在,谁来保护她们,她们能独自应付这眼前的一切吗?
不,我不能让她们被欺负,我还不能死。
我睁开眼睛,目光捕捉到那个俯视着我的三太子,脑中自动浮现起了几日前搜查我们的人所说的话。
便豁了出去喊:“二太子让你们抓人,不是让你们杀人。”
话音刚落,我身上的雨点停了下来,我看到三太子竖起手掌,渤海兵们都愤愤退到身后。
他走到我的身侧问我:“你听得懂渤海话?”
我拢了拢衣襟,支离破碎地答:“只,听得懂一些。”
他的眼神暗沉下来,反反复复刮扫过我,似乎想找出某个谜底。
我紧紧围拢双手,努力不让他注意到自己内腰里的书。
可最终,他的目光还是落在了我的胸腹之上,尖锐地抓住了那点不同寻常。
他撕开我的外襟,从我的腰带处扯出了一抹靛蓝,正是《左氏春秋》。
我随母亲,幼时便爱看一些杂书,与五哥一块儿读书,还常从他那拿一些史书、兵书瞎看。
这《左氏春秋》虽不是什么珍宝,却是五哥送我的及笄礼物,如何也得保存好。
我挥起手,不自量力地从他手里争抢,可他仅用左手便把我牢牢锁住。他拖着我站起,抖了抖书问:
“你们郑人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读兵书?”
我紧紧握着拳头:“与你无关!”
他将我的书插进腰带,将我转了半圈,拎在眼前。“可惜你们谋略无敌,为君为将者却尽是些软骨头。”
我被他的话激怒,气得红了脸。
“你们这些强盗,此次不过是侥幸求胜而已,我五哥一定会收复中原,将你们赶回老巢!”
他轻蔑一笑:“郑磐现在不过是一只丧家之犬,早晚都会落到我们手里。
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他的父母妻妹都在我们手里,自称孝悌恭谨的他到底会不会为了你们自投罗网?”
我当即恍然,明白了为什么他们要紧追我们这几个最不受宠的女眷不放,原是为了挟持我们,当作要挟五哥的筹码。
五哥能成功脱险实在令我宽慰,可我也不得不为接下来的情势感到担忧。
短短一月,渤海人的所作所为与江洋大盗并无二致,若我们以囚徒的身份被重点监押,想要再逃可谓难上加难。
若五哥周旋得当,他们或许会对我们宽容一些。
可若是撕破脸面,他们恼羞成怒,随意砍杀几个以儆效尤也不无可能。
毕竟,我与嬛嬛都不是张娘娘亲生,在外人眼里总抵不上血脉相通的情分。
我咬着牙愤恨咒骂:“卑鄙无耻!”
他将我丢下,讥讽着:“无耻的是你们郑国的皇帝!守不住先祖的江山,甚至连你们这些亲眷都尽数卖给了我们。”
我脑袋一滞,语气虚浮起来:“什么?”
“在你父兄眼里,公主也就值一千两黄金。”
我全身僵住,被刚听清的话完全俘虏。他的神情并不像在说谎,他没有理由、没有必要去欺骗我这样一个囚徒。
可这如何可能是真的?
我知晓古往今来,成王败寇,百姓亲族罹难之事无法避免,可从未有人明码标价,将自己的全族抵押给自己的敌人。
更何况,还是天下至尊的皇族。
如若出卖的只是我,我认了,毕竟我的存在仅仅只是一个宗谱里多余的名字。
可他们怎么可以这么对张娘娘、嬛嬛与辛姐姐?哪怕是受了渤海人胁迫,也绝不该做出这种卖妻女求生的龌龊事!
我的胸腔被愤怒与耻辱填满,所有的言辞在顷刻间丧失了所有根基。
我沉默着,再答不出话。任由他们将我像麻花一样捆住,推到殿外也未知。
回过神来,已被塞入了马车。
离开皇城的路上,嬛嬛与辛姐姐都恐惧地哭着,可我与张娘娘只是静默。
张娘娘望着窗外,第一次露出一种悲凉的神情:“我从前以为是我不讨上皇欢心,可如今才知,是自己嫁错了人。”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张娘娘,因为我的心中亦是翻江倒海,五味杂陈。
此去的结果只有两个,成为他们的长期俘虏或刀下亡魂。
无论哪一种,对于女眷而言,几乎都无法逃避受辱二字。
那时的我们,都将面临一个选择:是该自尽来自全尊严?还是忍辱偷生,用尽一切办法活着?
可这个答案,我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