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半个脑袋光着,后头梳着两绺辫子,低垂在双肩。
炯炯的双目因为高耸的鼻梁与眉骨,而显得有些幽深与可怖,却不似他那个同伴一般轻浮。
下巴上蓄了些短胡茬,看起来仅约莫有二十七八,可逼仄的气势却不容小觑。
他的耳朵上挂着一个金环,腰上则饰着金带,带边还绣着几颗晶莹剔透的珍珠,看起来似乎比他的那个同伴有更高的品阶。
我怕得双腿发软,只低下头去不敢动弹,他便也未做声。
只是方才的年轻人被我打中,而他的同伴又没有惩处我的举动,当下便拉了脸,直冲过来将我提起,又蛮力扇歪在地。
他咬着牙抽出腰间的刀大喊:“你这个女人,竟敢射伤我!看我今日不把你剁了!”
我抖动着唇瓣,一面闪躲,一面去触另一侧袖中的匕首。
我的手刚拉开刀鞘,便听那个高些的男人厉声喝止:
“乌独卜,我们来这,不是玩女人的!”
他的手狠力撞了下年轻人的手肘,使他吃痛丢了刀,又踢了一脚,将那刀反收回去,插入年轻人的刀鞘。
“玩女人可以,但还不是时候。”
年轻人被他一撞一挡,随即醒了神,笑着站起身,整了整衣领。
”我这不是正帮二太子选和亲公主吗?”
他双手支着腰带,摸了摸鼻子,指着嬛嬛。
“这个太黑。”
又顿了顿,停在十四姐跟前。
“这个-这个太白。”
转了两圈,最后在我的跟前摸着下巴。
“要找就得找个最漂亮的。”
我趴在地上,听他的声音响彻在我的头顶,整个人便像是被丢进了油锅,每根汗毛都在灼烧。
本是冷汗淋漓,只是转念又摸了自己的脸,想起出门前做了准备。
方才虽与五姐争吵露了馅,可渤海人该是听不懂郑话的,就算是能听懂一些,吵吵嚷嚷间也未必记得。
粗粗一扫,如何也不会选上我这样品貌的人。
又见他往别处转去,这才稍稍松了心。
只是,气还未吐出,眼前那红衣大臣却向渤海人行了一礼,忽而就指着我。
“三太子,这便是上皇选定的和亲公主,宁福公主。”
我咬着牙直往后退。
“大人想必是会错意了,我是姊妹中最丑的,父皇选我,岂不是藐视渤海人吗?”
可那大臣却不依不饶。
“嘉元公主顽皮,不过将面貌涂黑了些。品貌那可是一等一的。”
他跪到那渤海人面前:“三太子若是相中,今日便可带走。”
我双手紧紧握住袖口,撑着身子往后退去,可那称作三太子的男人倏地在我的面前蹲下,猛地掐住我的下颚。
“这种货色也敢搪塞过来?老皇帝是老眼昏花了?还是没把我们渤海放在眼里?”
那大臣哆嗦着跪在地上。
“若是三太子不满意,这些,还有那些都是尚未出降的。上皇说了,只要是未出降的,都可随意挑选。”
未出降的?父皇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与利益还真是煞费苦心。
先是预谋着将我这个自投罗网的女儿嫁与渤海人,捏合不成,又退而求其次换成未出降的。
一来维护了已嫁公主的名声,二来也保住了他最爱的五姐、十九姐。
我胸中酸滞,只觉怒火中烧,也不知怎的就开口:
“既然是和亲公主,自然得选品貌、才情最出众的,众多姊妹中,还有谁能比得过五姐呢?”
五姐一听,突然从人群中探出头来。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我已经嫁为人妇,怎能再嫁!你正值年华,又未出降,自然是和亲的最佳人选。”
又面向那红衣大臣:“张衡,你快帮我说说,让他们把这个贱婢带走。”
我们吵吵嚷嚷,渤海人却有了分晓,那个他们称之为三太子的男人从我身前站起,在张大人跟前站定。
“我没记错的话,这个五公主是胡相的儿媳吧?二哥早有严令,重臣家属要一并收押,你们这是公然违令!”
我才知他们原是听得懂郑话的,不由得又往后缩了缩。
张大人跪在地上连磕好几个响头。
“她是上皇之女,内侍不知分寸就放她进来了。还请三太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留她在这吧!”
可这位三太子显然没有听进他的话,只转头喊了那个年轻人。
“乌独卜,把她拖走。”
那人便一步上前,扯住五姐的头发往外拖去。
五姐一面挣扎,一面大喊:“不要,我不是!”
可那年轻人却充耳不闻,五姐便又喊禁军:“来人,把他给我拿下,把他给我砍了!”
可那几个禁军也只是缩在墙角,低低地看着地面。
五姐怒极,喊得更响:“我是华德公主,你们不能带走我!”
“父皇救我,父皇救我,父皇...”
可谁也没能回应她的哀求,喊到后来,便只剩下咒骂。
“郑嘉元,你个贱婢,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我屏着气,望着五姐如片废布一样被拖出大殿,整个人好像泄了气的皮鞠,瘫软在地。
可余光瞥见三太子停在门口,讳莫如深地搓了搓手上的粉末,又不由得发僵。
那是我脸上的黛粉。他看出来了,他发现了!
可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利落地转过身,消失在了宽阔的殿门口。
五姐的喊叫还回荡在宫道与这个大殿之中,但光可鉴人的黑砖,已映照不出她纷乱的容色。
我捂着胸口,忽然间感到一阵恶寒。
我抬起头,余光瞥见了金碧辉煌的龙椅,亮闪闪的金光似乎还在讲述着它至高无上的威严与不可比拟的荣光。
无数名臣将相,曾在这雄言激辩,而现在却只塞满了女眷们惊惧的嚎啕与失望。
张大人甩了袖子,领着内侍与禁军匆匆追出殿外,李大人则将我扶起,嘱咐我先躲起来。
我惊魂未定地擦了擦脸,便拉着嬛嬛,头也不回地逃出大殿。
我不敢想象五姐接下来会面对些什么,更不敢细想我这么做究竟是对还是错,我只有一个念头:
带着张娘娘他们逃走,逃得越远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