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华绝代的黑肤美人毒三娘今夜竟也无眠,窗外月半弯,先前本是满月,一阵夜风无声吹过,一片薄云飘去,便遮掩了皓月半边脸。
佳人半遮面,说不尽的娇艳,皓月残缺,也比圆满时更富魅力,更能让失眠的人共情。
毒三娘倚窗凝目,久久出神。
现在这女魔看来已与情怀如诗的普通少女无异。
现在任何男人在她身旁都不会感到威胁,可惜每当她显露少女般温柔时,总是最隐蔽,无人有机会来亲近。
此情此景的她是否也渴望被男人亲近,至少是内心深处那个变幻莫测的男人?
黝黑肤质的独特美感,竟让她显出一丝不可高攀的尊贵,就像来自天边的一个寂寞王妃,千般得宠又万般不幸。
她的美一直只能远观不能亵玩,她的美繁华而复杂、遥远而圣洁,纤尘不染,同时却又几分浪荡,令人心动神驰,也令人手足无措。
凝眸当空,她多么希望那轮明月可以尽快脱出黑云的束缚,因为她已情不自禁将自己的人生投射其上,这些年来也有一片黑云沉甸甸地笼罩着她,丝毫不肯放松。
她沉沦思海,自知难以全身而退。
她仍无困意,深刻警觉,这些年来每一夜她都过得非常漫长,非常压抑,非常痛苦,非常怨恨。
她憎恶房间里沉闷的空气,渴望窗外世界的自由自在,但现在外面每走一步都要遇见那个人的属下,那个人的耳目无处不在,那个人的监视无孔不入。
她的反抗总那么拙劣,卑贱,甚至滑稽,促使她逐渐对周围每个人每件事都漠不关心。
她虚与委蛇,用美貌为资本,处于那庞大计划的关键位置,却始终怯懦,一面维持越来越空洞的尊严,一面屈服在那个人脚下无法喘息。
她伪装出的幸福早已褪色腐烂,眼前新的幸福即便被她捉住,也会瞬间变成寒风,冻结她余生的美好愿望。
她试图一笑,终于挤出的,却是一抹比哭还枯萎苦涩的傻笑。
她好不容易又发现了爱情,当坠入爱河,却无力泅游,无法安心享受那甜美河水的轻抚。
她溺水了,一口口吞吐着河水,爱河的水是情人的蜜语与眼泪合成,所以很甜也很苦。
爱情是快乐,是痛苦,是收获,是付出。
只知盲目收获的人和只知一心付出的人,都得不到真正美好的爱。
她究竟属于哪种人?
在这段一厢情愿的爱情里,她收获了什么又付出了什么?
爱不是天上掉的馅饼,不能等着捡现成。
想收获爱的人,必须先懂得为爱付出。
爱一个人,被一个人爱,对此刻的她而言仿佛都是诅咒。
XXX
从那天起,庞大辉煌的陆府就不知不觉无声无息令许多人感到莫名其妙的丧失了一切光彩,一落千丈。
而城东的洛老爷却迅速垄断了整个临安府境的木材生意,并借此时机收购了十几家陆氏门下的商号。
洛老爷横空出世,声名鹊起,直追往昔权势滔天的钱三爷。
半月前钱三爷已不幸被杀于西湖画舫上,一个花容失色的歌姬旁,至今官府仍在追查。
钱三爷一死,他那八十七家大小门店无不陆续因生意惨淡而关门歇业。
钱三爷终生未娶,无亲无故,偌大家业无人继承,官府又不敢贸然接手,毕竟八十七家大小门店一起关门歇业,不仅对全城经济有极大的负面影响,对江南地区的相关行业而言造成的损失也难以想象的惨重。
官府万不得已只好在尚未查清钱三爷被杀案的真相前,召集府境各豪商于城东洛老爷开办的一家知名酒楼转手钱氏资产。
天高云淡,暖风吹面,使这些平素养尊处优的豪商脸色愈加红润,心也变得喜滋滋,仿佛都对此行胜券在握。
当初钱氏尚在,其他老板无一不是捂紧钱袋流冷汗,生意越做越艰难,只得眼看着钱氏一家独大,兴旺发达。
如今钱氏一命归西,所属商号被迫低价转手,他们还不振奋等什么?
今天不但算是他们的出头日,也令他们必须比平常更小心慎重,勾心斗角。
尽其所能,使出浑身解数,用光吃奶的劲,虽还有陆氏洛氏两大角色在,可他们也打定主意要分一杯羹。
今天他们走上酒楼,就像一个个将军走上战场。
没有硝烟的战争才是人间最难打最可怕的战争。
谁若接下最多的钱氏商号,今后临安乃至江南乃至整个天下的市场就由谁主宰。
成王败寇,一棋走错全盘皆输,一失足成千古恨,这些道理,在险恶商界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他们当然都懂。
但他们绝大多数人还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无能与陆氏洛氏相斗,只好心甘情愿的作壁上观,坐山观虎斗。
他们是来分一杯羹,不是来丢人现眼,更不是来搅局的。
而有些人表面上分出了阵营,暗地里却以一种欣赏猴戏的态度去看别人激烈争斗,这就叫鹤蚌相争,渔翁得利。
陆氏洛氏斗得越不可开交,他们就越有机会横插一脚,赢取自己的一杯羹。
他们今天都是带着如意算盘来的。
洛老爷看他们上楼,逐一施礼让座,不论怎样,今天他毕竟是半个东主,另半个当然是官府。
最近这段日子,洛老爷没有在公众场合看见陆四爷露面,陆四爷本不是个深居浅出的人,尽管陆府那么广阔繁华,陆四爷却很难在家闲得住。
陆四爷突然杳如黄鹤,实在让洛老爷百思不解。
洛老爷甚至想过登门拜访,但发现陆府竟连大门也不开,往日威风八面的门前已可罗雀。
这段日子,临安举办过几次商界大会,陆四爷都神秘缺席。
陆四爷不出,洛老爷还真有点想念他们以前龙争虎斗的快意。
今天的转手大会非同凡响,他就算不来和洛老爷争争风头,也该出席露一下脸。
今天不仅将决定日后江南商界的全新格局,也影响着每个老板的声望。
陆四爷若还不出席,声望必定更是一落千丈,日后生意必定更难维持。
今天酒楼上,群雄汇聚,很多陆四爷的老朋友老对手都来了,都在期待他不仅来露脸也跺跺脚,一震洛老爷最近的疯狂势头。
洛老爷独坐上位,还是不免心乱。
他越来越强烈的感到陆四爷今天会来这里与他一较高低。
他感觉是对的,确切的说,对了一半。
陆氏对这场转手大会非常关注。
陆氏终于有所行动,却非亲自前往,代替他出席的,是他备受瞩目的得意门生许松。
对这个后起之秀,德高望重的洛老爷也一直颇为赞赏。
他同陆氏一样,重视这个年轻人的一举一动,甚至遗憾其不投他门下。
自从陆府开始由许松全权掌握,在江南商界纵横捭阖,他就深刻的悟到自己已不再是陆氏对手。
陆氏器重这个年轻人,无异一头本就强悍的老虎添了一双有力翅膀,事业突飞猛进。
这些年陆氏的屹立不倒,有许松一大半的功劳。
和许松交手的几次,洛老爷都惨败。
洛老爷曾心折口服地将三家发展到一定规模的丝绸庄对他拱手相让。
洛老爷在他面前老老实实认输,换取多年安安稳稳的发展。
洛老爷深觉许松的才能已远超陆四爷,不禁心生一种微妙奇异的恐惧。
洛老爷竟有点怕再与许松交手,怕自己一失手就是一败涂地。
在外只要是许松一眼看中一口咬定的买卖,他宁愿清静的远避在旁,也不敢去明枪暗箭地斗法。
如果说陆四爷是他此生所遇最旗鼓相当的对手,那许松无疑是他此生所遇最莫测高深的对手。
前者已难胜,后者不仅更难,还总让他不能全身而退。
幸好最近这段日子,陆四爷不见踪影,连许松也不怎么出来叱咤风云了,所以他才抓紧时机,迅速拓展事业,试探着还吞了陆氏的不少资产。
他虽然对许松的恐惧没有尽消,却已经没那么严重。
他正想逼得许松出现,稳稳地将其一击致命,一雪前耻。
商场和做皇帝一样,都是风水轮流转,现在终于转到他身上了。
XXX
许松走上来的时候,所有本想分一杯羹的老板都突然感觉那些获之即傲的钱氏资产都变成了令人头昏脑涨的烫山芋。
他们一个个开始莫名的如坐针毡,躁动不安。
许松面无表情,内心却在大笑。
他长期积累的辉煌战绩,终于让自身勃发起人皆侧目的气魄。
但他很快发现高居主位纹风不动的洛老爷面露傲色。
对此他内心不禁笑得更大声。
他知道洛老爷不愿轻易放手今天的好时机,却又必定深刻的明白自己就算用身家性命来下注,也未必能从他手里抱得财源归。
洛老爷傲色下藏着恐惧。
洛老爷的傲慢正是为了掩饰恐惧。
这老头子斗不过他的。
这老头子与陆四爷明争暗斗了十多年,平分秋色,但和他交锋后却屡处下风。
他近来不断给洛老爷甜头吃,终于养出了他倚老卖老的骄傲。
骄兵必败,何况是老兵?
XXX
许松单独前来,不过他以前也经常独来独往,以自己独特的智慧与风格来处理那些棘手的事。
他超拔出群,特立独行。
他憎恶任何人的帮助,无论现身哪种场合,都喜欢轻轻松松一个人。
就算明知是危机四伏的鸿门宴,他也坚持独入虎穴。
而这里没有老虎,只是一群老掉牙的猫。
他的脚迈进门槛时,正是洛老爷最春风得意时,因为局已开,仍不见陆氏及其门人的踪影,松弛之下,更觉胜券在握。
此刻没有人再能喊出高价,他声音不是楼厅内最响亮的,可他的价码几乎震破了所有人的胆。
他辉煌的胜利已近在眼前,只要轻轻一伸手就足以拿到他梦寐以求的东西。
只要负责此事的黄大人口中数到十,落锤定音,钱氏的第一批三十七家商号就会顺顺当当地入他手里。
黄大人已经在数“九”,他稳坐钓鱼台,准备收网捞鱼,没人有胆量和资本抢他的网夺他的鱼,这次必定收获颇丰,网住的鱼必定肥壮。
他身心飘然,喜上眉梢。
就在这关头,许松进来了。
许松像是一道闪电,锋利耀眼地刺破楼厅的静穆,使之变得更静穆。
几欲窒息的静穆。
XXX
“八!”
响亮的喊声略显毛躁地从黄大人干涩的嘴里迸了出来,就如小时候把挑好的石子着急的想一试身手而从弹弓里射出。
黄大人很兴奋,很紧张,豆大汗珠从额角滑过,再顺着发热的脸颊滴落地上。
他急于把这堆烫山芋抛给别人。
他已看出,堂内只有洛老爷够资本接住他抛出的这堆烫山芋,其他人各怀鬼胎,跃跃欲试,都暗中想分一杯羹,但在发现今天不是一家一家商号的规矩转手而是多达十几家打包时,他们就不敢妄自伸手了,即使一开始最低的价码对他们来说也高得可怕。
他明白这一切后,不禁为洛老爷感到得意,平常洛老爷处处照顾他,今天转手会骤变规矩也是他有意回馈这老人。
那些钱氏资产,在他手里是烫山芋,在洛老爷手里就是金光闪闪享之不竭的财富。
洛老爷赢了这一笔,临安城就是他们的天下。
所以他没了过多疑虑,报数的速度也明显加快,快得不容别人有片刻可钻的机会。
他甚至和洛老爷一样坚信,今天这场筹备已久声势浩大的转手会,能与洛老爷分庭抗礼争名夺利的陆四爷,是绝不会突然驾临,喊出一个比洛老爷更高的价码,生生从这老人嘴里把这金山抠出来。
况且他只剩下两个数未报了,要报这两个数所需时间当然不会长,甚至可说这两个数本来就很多余,要不是因官方规矩,他和洛老爷现在就该喝庆功酒了。
无论如何,洛老爷已稳操胜券,除非时间定格,奇迹发生,否则结果永无更改。
“九!”
黄大人在报出这个数时,心里吊着的石头总算平静放下,不觉暗暗长叹口气,深知接下来大获全胜的洛老爷定会很爽快热情,好生犒劳他一次。
据说这酒楼才出窑了几坛上等的陈年美酒,都未开封,历来爱酒的黄大人已预知今天自己必有口福。
正在这浮想联翩的关键时刻,一个沉稳得令人生畏的年轻声音喝出了一个比洛老爷更高且不止高一倍的价码。
价码抛来如晴空霹雳,满座皆惊。
最惊的自然是早就胜算在胸的洛老爷,他万没想到在最后的短促一瞬,风平浪静的会场竟再起狂澜,在他已完全放下心来的时候,半路会莫名其妙杀出一个讨厌的程咬金。
他僵直的脖颈一阵微微抽搐,整个人似木鸡,半晌不能正常的回过神。
他身居主位,恰巧正对着敞开的楼门,不用回头就轻易将来者看清楚,但他还是以为自己是兴奋过度而看花眼。
喝出价码的人显然绝非堂内这些大大小小的老板,这些连他一根小指都比不上的人怎会突地敢与他争锋。
来者虽紧闭双唇,冷静至极,洛老爷却只能可怜巴巴的确认,有资格有能力有胆量喝出那惊天价码的人,世上非此君莫属。
此君不是别人,正是唯一屡次让他吃苦头的年轻对手:许松。
许松来得这么突兀,无疑是在他本已平静放松的心上深深插一刀。
他坐在圈椅里,浑身僵冷,狼狈沮丧,仿佛稍不小心就会一触即溃。
他为之胆颤的,倒不是那个价码,而是随后许松说出的那句话。
那句噩梦般的严正声明:“今天洛老爷无论出什么价码,我们陆氏都出高两倍的价码。”
洛老爷眼角嘴角都在不自然的抽动:“你……你们陆氏……”
许松肃容道:“我代表陆四爷前来,若是我代表自己而来,你今天会输得更惨。”
洛老爷悚然,但很快就勉强恢复了老谋深算、针锋相对的本色:“今天这么重要的转手会,陆四爷为何不亲自来?难道不给大家面子?”
许松道:“陆四爷艰苦奋斗一生,现在的年纪已是时候享福了,没必要还出来耗费心力。这种你争我夺的场合,对老人身体不好,他既培养了我这个干将,我就要人尽其才。”
他这言外之意明显在讽刺洛老爷年事高却无得力干将可用。
洛老爷怒火中烧,当着许多同行的面又不便发作,真是憋得难过极了。
黄大人一时间也觉空乏,气却未泄,别人谁胜谁负,对他没有太大好处,也没有太大坏处,见风使舵正是他这种人最拿手的,谁赢了金山就去巴结谁,陆氏和他本来也无芥蒂。
他和洛老爷都看出听出许松已比以前深沉了不少。
许松身上散发着一种远超年龄的智慧。
这年轻人进门的一瞬,堂内众人都感到奇特的压力,几乎压得他们燥热不安,汗湿衣背。
这年轻人的加入,让整个楼厅变成了无比绝望的坟墓。
只有真正可怕的人,高高在上的人,威棱四射的人,其一举一动才会发出高深莫测的压力。
这种压力,很多人一生中才遭受过这一次,却足以刻骨铭心。
甚至连当初叱咤风云的钱三爷,在人前也产生不了如此深入骨髓的强大压力。
这种压力,其实是江湖人的杀气,众人无不为之不寒而栗。
今天许松竟是带着杀人的心态前来。
他做买卖,就和杀手杀人一样,充满冷酷的仪式感。
这些满身铜臭的大小老板在他眼中都是野草,可以被他轻松割掉。
他的出现,让这些老板隐约嗅到硝烟味,每个人都明白接下来会是一场多么惨烈的战争。
每个人都快要无法喘息,甚至有人打退堂鼓,却慑于许松的冷傲而不敢稍动。
他们只能屏息凝神,对接下来的战争拭目以待。
XXX
堂间还有空闲位子,许松却一直笔直如枪地站着。
价码喝出,他就沉静下来,带着深寒的杀气,不仅如一杆枪,更如一块岩石,一柄将要刺破仇人胸膛的快刀。
杀气充斥楼厅,砭人肌骨,洛老爷的胡须已在轻轻颤抖,额角已冒出冷汗,心也狂跳起来,这时候即便是一根针掉落的声音也可能吓得他魂飞魄散。
楼厅窗户很多,却都未开,一片片厚重的帷幕低垂,遮得严丝合缝。
这样的布置难免令人压抑紧张,正是洛老爷有意为之。
但堂间光线并不暗,每隔两三步就靠墙燃着一盏高足铜灯,有些角度看来还很刺眼。
然而众人竟怎么也看不清许松瞳孔深处那种久久凝固的神情。
那是一种说不出有多复杂多空洞多凄惶多苦涩的神情。
那种神情连最铁石心肠的人看了,也会在震撼的同时热血沸腾,生出一份颇为强烈的悲凉不平之感。
那种神情向来只出现于寂寞老人一双残秋落叶般的颓唐面孔上,风华正茂的年轻人本不该有如此老气横秋又毫无希望的神情,尤其是许松这么八面玲珑的青年,面对光明前程,更不该显露悲凉忧郁的一面。
许松就用那种神情看着陆四爷,无法看清的神情反倒更具杀伤力。
洛老爷只觉他的眼睛越来越深邃,越来越冷酷。
洛老爷嘴角那特有的微笑,此刻也消泯无痕了。
他们这样对视良久,仿佛悬崖上两块正在风化的石头。
许松一身素衣,点尘不染,整整齐齐,却比华贵美丽的衣服更引人注目,比皇帝金光闪闪的龙袍更引人敬畏。
他目不转睛,洛老爷已被他盯得浑身难受,却无法移开与他相对的目光。
洛老爷实在受不了。
洛老爷真希望现在晴空打个霹雳,即使真把魂魄震散,死了也比这种僵持的状况强。
晴空没有霹雳,许松却终于打破沉寂:“我来得好像很及时。”
洛老爷一脸铁青,勉强开口已有些语无伦次:“你来得的确……及时……”
许松道:“你必定以为我绝不会来这里和你抢了,你早就胸有成竹,是不是?”
洛老爷瞳孔深处也开始旋转着一种模糊的神情,似乎是胆怯,又似乎是愤怒:“是,我着实想不到……今天你会来……”
许松笑道:“不仅是你,临安城大大小小混得风生水起的老版们恐怕都想不到。”
洛老爷对他这句嘲讽竟有些捉摸不透,像干渴了许久一般嘎声道:“为什么?”
他此刻思维大乱,终于把自己愚蠢的一面完全暴露。
许松冷冷道:“你不明白?”
洛老爷讷讷道:“我……真的不明白,或许有些明白……”
许松目中闪出一道精芒,似直接穿透了洛老爷的脑门,洞悉了他此时的愚蠢:“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从洛老爷嘴里迸出这么耐人寻味的话。不明白,又有些明白,这话实在让听的人伤脑筋。”
他沉声道:“这句话,我会钻研一辈子,以后也试试让我的敌人伤脑筋。”
洛老爷沮丧道:“许公子,与你斗心眼,吃亏的必定是我。人老了,反应当然比年轻人迟钝。”
许松道:“你这种一辈子在商界明枪暗箭的人,越老,反而越精,你已活成了人精。”
他故意叹口气,冷笑接道:“今天在场诸位中想必就有不少人在背地里喜欢叫你老鬼精,因为他们都曾几次三番栽在你手里。”
他环顾周围,只要被他目光扫到的人,都不由自主把嘴闭紧,仿佛生怕他会从自己嘴里把那三个足以开罪洛老爷的字给硬生生抠出来。
就算这次洛老爷输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洛老爷仍有资本让轻慢过他又不如他的人后悔终生。
况且商界虽常有后浪推前浪,却姜终究还是老的辣。
这道理,许松既入商界也在江湖,当然更清楚。
他说这些话只是为了瞧瞧这群人懦弱无措的样子能有多么丑恶。
他不屑为伍,这群人想抱住谁的腿根本不会让他在乎。
这群人死要面子,在他看来却比街边乞丐更没尊严。
他的目光一转开,洛老爷内心的压力顿解,重新振作,立刻怒上眉梢,叱道:“许公子,我看在你是陆四爷的得意门生,才一直心平气和的让着你,你……你可别得寸进尺,也不掂掂自己分量就妄图与我争锋。你若来搅局,本城黄大人在此,不容你……”
许松将目光猝不及防地转回他脸上,咄咄逼人道:“不容我什么?难道这酒楼姓洛,钱氏资产就跟着姓洛?黄大人为何在此?难道不是为公平公正?为何报数?难道不是为大家各凭本事,都有机会?你言语间太强势,难道还想在众目睽睽下欺行霸市?”
洛老爷惊呆了,刚振奋起的心又颤抖着坠下。
这年轻人果然非易与之辈,不仅沉静时气势压得人难以喘息,说话时也总是快准狠,一刀见血。
许松还像是不满意,声音略转戏谑地继续说着:“我向洛老爷,及在场的各位老板,及那位已显得很不耐烦的黄大人保证,我的确不是来搅局。我若想来搅局,可随随便便用大把银子买通一个无所事事的乞丐来替我搅得昏天黑地,而我,再蠢也犯不着亲自来,你说对么?”
洛老爷气急败坏,强作镇定道:“你不是来搅局的,最好就规矩一点,说话也太啰嗦。大家今天汇集于此,不是来听谁废话的。”
许松从容不迫,甚至有些悠然:“你将这里布置得严不透风又灯光刺眼,让人既压抑又浮躁,我一来就感到气氛很闷,所以才用说话的方式帮大家调节一下心情。毕竟我若叫你拉开帘幕,灭掉铜灯,依你的脾性是不肯的。”
洛老爷冷声道:“胡闹,居然怪到我头上来了。下面是集市,闹哄哄的,今天事关重大,所有与会者都需集中精神,我特意如此布置,正是不想大家被打扰。”
现在他们简直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其他人眼睁睁看着,真是不知所措,哭笑不得。
洛老爷突然转向已噤若寒蝉的黄大人,眉目见威,声音更冷:“黄大人,你难道无权处理这个乳臭未干不分尊卑的小子?就任凭他在老人家面前胡闹?”
黄大人听着,只觉无能为力。
他本就没什么口才,生怕说错半个字搞得两边都不讨好。
他对洛老爷赔笑脸,对许松也不敢怠慢。
许松道:“黄大人明察秋毫,应该足以看得清我是否真在胡闹。”
洛老爷肃容道:“黄大人,你再由他捣乱,今天这场转手会恐怕要到此为止,老夫不想奉陪了。”
许松笑道:“这场转手会是为整个临安城的商界而开,并非于你一言就可到此为止。洛老爷历来德高望重,当然不会一手遮天,将大家利益置之不理。”
洛老爷脸上阵青阵白,无异遭受了平生最惨重的羞辱,激动不已,一口热血涌至咽喉,竟连连剧咳,几乎要摔倒在地。
这时黄大人才如梦惊醒,深知再不加以调和,极可能引发难以收拾的局面。
他作势指责许松:“许公子,你是小辈,他年近六旬,大你何止一辈?你非但不尊重老人家,反而说话越无分寸?你虽乃陆氏得意门生,可就算陆氏亲自来了,也不敢直接对洛老爷言语相激。真将洛老爷激出什么重病来,我不但要把你逐出酒楼,还将衙门问责,你恐怕脱不了一次牢狱之祸。”
这番话他说得声色俱厉,内心却战战兢兢。
洛老爷近来的发展势头迅猛,吞并了陆氏不少商号,陆四爷却并未气数已尽,这番无奈的指责若使许松翻脸,他绝不会有好果子吃。
他只想到许松总归是陆四爷培养出的,陆四爷平素待人知礼,正直厚道,这年轻人应该多多少少也懂些道理。
商场难免唇枪舌剑,尤其是今天这种场合,但站稳脚跟的大亨都知道适可而止,给对手留面子,也是在为自己的未来铺路。
许松静静听完他的话,没有面露惭色与怒色,极不准备道歉也不打算翻脸,反倒比前更悠然,安之若素,慢条斯理地笑道:“老人的心胸都是一样狭窄么?”
黄大人再有涵养,也不禁怒从心起,又羞于发作,肃容道:“你还想说什么?”
许松道:“我只想继续。只想规规矩矩地继续。我尚未进门,已抛出价码,还有一句由衷的声明,我想在场诸位不耳聋的,不失忆的,都听到了,都记得。”
黄大人点头:“你的价码和你的那句话,我记得非常清楚。”
许松目光陡变冷厉,让黄大人刚宁定的心又狂乱起来:“那么,黄大人是不是该照规矩从一报到十,与会的大小老板若无人肯出更高的价码,钱氏产业就可顺理成章地归入陆四爷名下。”
黄大人似一个字都没听懂,嗫嚅道:“从一报到十?”
许松冷冷道:“这是会上定的老规矩,黄大人难道记得我的价码和那句话,却将这最重要的规矩忘了?”
黄大人不及开口,怒气未消的洛老爷却突然沉声问:“你真的敢以两倍于我的高价接手钱氏产业?”
许松道:“我自己是不敢,我可没那本事,但陆四爷树大根深,有何不敢的?”
洛老爷道:“我若出十万两,你就出二十万两?”
许松道:“你若出一百万两,陆四爷就出二百万两。”
洛老爷陷入诡异的沉默,整个人看来就像进入蛰伏期的毒蛇,别人还以为他要睡着了,良久后才又听他说:“你知道这价码不是随意抬高的,你确定自己替陆四爷喊出的价码,对现在的陆四爷不会造成某种不必要的负担?”
许松微笑:“原来洛老爷在担心陆四爷的实力已大不如前。”
洛老爷板着脸道:“我担心你在这里没分没寸,最终让陆四爷出丑,陆四爷与我斗了十几年,是对手也是朋友。据我所知,陆氏设于关外的牧场日益萧条,经常抛头露面的他近来也销声匿迹。何况我本人还收购了十几家陆氏商号,其中有七家都在城内最繁华的地段。”
许松笑意不减,甚至在对洛老爷能说出这些话表示赞许,就像大人赞许终于懂事的孩子:“如果我是洛老爷,收购了十几家陆氏商号后,也会非常得意,坚信现在的陆四爷已气数将尽,根本不足为虑。”
洛老爷道:“难道我相信错了?”
许松点头,悠悠道:“一切都只是洛老爷单方面的怀疑,要肯定一个商人的成败荣辱,不能看表面,表面上的萧条有时其实是障眼法。”
洛老爷如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内心震悚,神色一凛,恍然大悟的同时又气得剧烈咳嗽,声音已嘶嘎得难以让人听清:“原来……原来……”
许松笑道:“原来是我帮陆四爷精心设计的一个圈套,想不到真能轻易套住洛老爷脖子。洛老爷一世英名,以为足可大放其心的沾沾自喜,却偏巧栽了平生最大的跟头。人太得意,的确不是什么好事,陆四爷曾说,一个人最愚蠢的状态正是他最得意的样子。这道理以前我一直理解不透,今天终于在洛老爷身上有所领教。”
洛老爷浊黄无神的眼睛瞪着许松,实在不信自己这次就此惨败,败得无痕无迹,无声无息。
精于计算数十年艰苦奋斗数十年流血流汗数十年,他走的路并非完全平坦笔直,他栽过的跟头已太多了。
但回首当年,凡是栽了跟头,他都会咬牙提醒自己不能泥足深陷一蹶不起,为了名声地位,为了家族永远能在人前抬头,他总是从哪里栽倒就从哪里很快爬起来,他绝不放弃,绝不泄气。
然而这次,他再也无法振作。
他已油尽灯枯,没想到这种年纪还要栽这么惨痛的跟头。
老狐狸栽入小狐狸挖的坑里,他很屈辱,很无力,很空虚,甚至很恐惧,突然像是自云端直坠,跌得粉身碎骨。
他恍恍惚惚地逼出潜伏在内心的最后一丝倔强,对眼前这小狐狸厉声质问:“我今天出五千万两,陆四爷也能多出两倍?”
虽然语气咄咄逼人,但风烛残年的事实却在身体各部位对他紧逼,他已力不从心,奋斗的日子成梦一般模糊,引以为傲的巅峰,明显早就毫不留情地离他远去。
而许松的巅峰才由此开始,正在堂内发出比灯光更耀眼的光芒。
许松冷笑道:“本来陆四爷连一千万都拿不出,幸亏有了洛老爷的鼎力帮助。”
洛老爷听着他的声音,心如刀割:“你什么意思?我帮助了陆四爷?”
许松缓缓道:“那些行情不见好的商号,承蒙洛老爷青睐,甘愿出不算低的价钱纳入自己名下。至于那七家繁华地段的商号,就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的道理了。”
洛老爷已几乎面无人色:“看来这次陆四爷真是豁出去了,我实在比不上他,我和他差不多年纪,却不敢随便豁出去,眼光已越来越短,胆量也越来越小,所以一点点甜味就让我得意忘形,竟忘了自己根本是老了,不中用。”
许松道:“你怎会不中用?你可是陆氏今天得胜的大恩人。”
洛老爷阴沉沉道:“即使加上我出手的银子,也还差很多。”
许松道:“你确定要出五千万,那陆氏原本的资产的确无法支持,幸好关外的牧场我们也买了个好价钱,算起来想两倍于你是绰绰有余。”
洛老爷咬牙,痛苦的咽下一口浓痰,急声道:“你……你们这么大张旗鼓,无所顾虑,频繁让出商号和牧场,难道没想过这次万一失败,你们就彻底血本无归?”
许松漫不经心道:“不会的。”
洛老爷显得更急:“你怎知不会?”
许松悠悠道:“首先,我们这次肯豁出去,尤其是我能豁出去。其次,这是明摆着的,钱氏一死,他名下资产本就占了临安城一半以上,那么庞大的规模,钱氏没有人继承,官府若都拿去充公,势必无法服众,所以只有赶紧转手给别的老板。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洛老爷握紧椅把的手开始发抖:“最重要的一点什么?”
许松笑道:“城中有能力竞争这笔资产的,除了洛陆两家,再无第三家。一对一,要豁出去就简单多了。”
洛老爷恨恨道:“你算准我已老得豁不出去?”
许松道:“我出给你那么多商号,又让你以为陆氏衰颓,你当然非得意不可。人太得意,就不会也不必要豁出去了。”
洛老爷的愤怒怨恨乃至痛苦恐惧竟在听完这话后都消失了,他竟突然无比平静:“好,今天这一败,我败得值,败得痛快,败得心服口服。你已学会了利用人性弱点,真是青出于蓝,以后这片天地任你驰骋,我这种不中用的老人也该退到一边了。”
许松直到此刻才对他显露恭敬:“洛老爷能如此想得开,不愧是陆四爷引以为傲的对手。”
洛老爷怔住:“陆四爷引以为傲?”
许松点头:“有你这样的对手,谁都会骄傲的。”
洛老爷展颜道:“许公子,我也为你这样的对手骄傲,你前途一定光辉。”
他转向黄大人,温和道:“我看黄大人不用报数了,堂间这些各行各业的老板,我深知再无一人能喊出比许公子更高的价码,就请你立刻一锤定音吧。”
黄大人迟疑着:“洛老爷,这规矩……”
洛老爷笑道:“老一代已退出,江湖截然不同,规矩也该顺时而变。”
许松凝注洛老爷,就像那天凝注陆四爷,这两个老人都值得尊敬,却因此让他良心更痛。
洛老爷何尝知道,其实今天他也是完全无奈,强行做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