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推迟了四天,看似还有很多时间,实则不然。在林九这种如此“功利性”地对文学的“威逼利诱”下,他的残忍加快了他对这段时间的感知。因为他的痛苦明显地减少了。原来是痛苦一直拖拽着时间走路。
转眼间,明天就将是自己呆在这儿的最后一天,这片激荡着灵魂的土地,伤心的土地。此时,林九的大脑里开始倒带(无法自我控制地倒转),这一切回忆开始浮现,明明故事的奇迹依旧在被书写,可他已经开始为未来的自己提前评价这份荒谬的爱情了。
是,一切出于偶然。在林九看来:一个渴望着性与深刻的交流的女人,一个困窘于“得病的爱”的小伙子,其余的一切东西都是配角,如此的一场怪诞的戏在这陌生的公寓里演绎了十余天。
或许是这份回忆的恐惧,将他一而再再而三压抑的感性裸露(注意,不是“暴露”)出来,同他所想的那样:一切以偶然作为开头和结尾的事情,也会以同样的感情充斥每个相遇和离别。林九开始不自主地回到被文学精神统治的初年。但他始终在战斗,就连睡梦中都要把自己和她的利益划分得清清楚楚。
“明天就要离开了。”他心理想着。在令人出乎意料的下午三点,有人敲响了自己的房门:是女文学家。她领着自己走出去,走出公寓,经过数家荒废的疗养院,他们来到山崖,是之前看日落的地方。
日落,又一个带他回到过去的意象:那一定是敌意还未上升的时刻。夕阳为眼下所有的东西都戴上一层忧伤的面纱:其中囊括了他心中放不下的屠刀们。这出乎意料的和谐,与女文学家在他心目中代表着的色欲和高深皆不同,这逼迫他用一种崭新的眼光看待她。
“些许是明天要离开的缘故。”他心里想着,林九还没有把离别的消息告诉她,他想借此,以人为的一场离别偶然结束这个偶然的促生物。可就在他决意要残忍行事时,他再度审视她被夕阳照亮的半边脸。含情脉脉的样子,像是雄伟的自己就站在夕阳顶端,她望得如此痴迷。
林九心中的另一个声音说话了:不该叫女文学家了,她现在是克莱尔。是的,这是林九第一次看到不在白色被单上翻云覆雨的克莱尔,那是一具多么瘦小且可怜的身体,里面有着作为“克莱尔”而无法承受的力量。
他感到奇怪,这也是他第一次,从她的肉体上看不到任何被掩藏的部分,因为她被夕阳映射的水汪汪的眼睛令林九忘记了欺骗。这一定不是女文学家,这一定是克莱尔,一个普通的,渴望着爱与发泄,渴望世间一切美好与浪漫的普通人,名叫克莱尔。
当征服的欲望全都消退,当愤怒的对象隐退于未知的某处……林九对眼前的这个女人还剩下些什么?——是回忆,恐怖且让他心生罪恶的怜悯。因为他的愤怒在于那个恐怖且伟大的女文学家,他拿着铁榔头就是为了去敲碎文学的石像,可会不会在无意间中伤了克莱尔,那个或许对自己保留着真正的爱的克莱尔?
当林九还没有找这个女人问个明白前,上述的一切都还是他不成熟的猜想——因为一个可能极具欺骗性的侧颜。于是他依旧保持着警惕。
“是要垂暮了,我们和夕阳一起,要消失在那座不知名的山头。”克莱尔说着,声音平淡干涩,像是硬生生从嗓子里挤出来的话。这更让她与一个无辜受罪的可怜人相近!
林九听着,没说话,尽可能地平衡内心那可能招致灾难的怜悯,他正襟危坐,腰挺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直。在这种矛盾下,可笑的一幕出现了:克莱尔越是陷入温情的泥潭,林九就越是凌驾在寒冷的山峰处。
但唯独一件事情,让后来的林九印象颇深(可以说,未来的他对这场抒情留下的唯一印象就是这一幕):克莱尔把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她把右手放在他的左手背上。她身上的一切比林九任何时候所感知的都要柔弱,就好像碰到就会受伤。
“一切都还是骗局,静静地等待明天的不告而别!仅此而已!”林九心理想着,为了鼓舞自己的士气,他又添一句:“非如此不可!”
克莱尔上前,想要和他亲吻,却只亲到了他冰冷的脸庞。在两人沉默的时刻,气息贴合的长时间的缄默里,克莱尔怔住了,她想到了什么,以一种更为失望的眼神,把头低下来,让夕阳只能照到她的头发。
那晚,在那最后一晚的酒吧里,两人喝得比以往都要醉不知多少。打包票地说:都仅仅只是保留了认知意识,都在“断片”的边缘急刹车,回忆此时还没被扔进垃圾桶,它依旧存在着,并时时刻刻记录。
两人几乎是撞进克莱尔的卧室,克莱尔帮林九解开扣子,他帮她摘掉裙子,从客厅的书桌到熟悉的被单上,疯狂的辗转抛开了预存的一切理智。
这个晚上,意味着一切的结束,在这间公寓里,和那个小酒吧里发生的一切,都会被打包丢弃。会同女文学家说的那样:“让发生的事情留在这里。”
此刻操纵着他的身体的,既不是占有另一具身体的欲望,也不是对威望的敬畏,更不是一场带目的性的复仇……这一切都被一种更深的欲念击溃——对时间的控诉。对它带来的遗忘、回忆、和被冲淡的一切的驳回,都成为一个不可能为之的人的个体最需要伸张也最没有用处的复仇。从吞吃胎记中吞吃时间,到如今,他还在仇杀,要用仅仅感动人类的一切无用功同样来打动自己。
一切消极的派遣都被对伟大的时间的对峙替代,他发现克莱尔至始至终都在流泪。她的叫声是真的在哭喊,她在哭些什么?是自己待她的不公?是对未来的自己的不告而别的责备?
就在那一瞬间,他觉得克莱尔也有些可怖:她的哭泣像是预言了什么,一个自己尚未了解的秘密,他又要被丢进谜的旋涡里?可林九并为此感到焦急或愤怒:因为他欠眼下这具肉体的操纵者太多了。他将一切残忍无差别地降临在这个本无辜的灵魂上,归根究底这才是她眼泪的源头。
现如今的他只好也与克莱尔一同沦陷于喊叫声中,他揪住克莱尔的腰,克莱尔尖锐的指甲嵌入自己的后背,真是两只野兽的厮杀。在极端的快感中,他就在这一瞬感到了那个名为“克莱尔”的爱。这是理应被他从屠杀里拯救出来的孩子,却也被丢进熔炉里。
怀揣着歉意,他正以一种难以言喻的方式为对克莱尔犯下的错而弥补。他们互相抱着互相,紧致的皮肤溶解在交织的汗液里,带着溶解在一起的叫喊声从半开的窗户被抛到外头,为曾浑浊了他的肉体的皎洁之月亮上演了一出好戏。
如今的那个沉沦在几乎狂欢式的性爱中的林九,正是几个小时前那个拒绝了接吻的林九站在对立面的敌人。他在时间的单向流转中不断打破一切,又建立一切。
此时此刻,他一边在内心向过去的铁面无私道歉,一边保护着克莱尔的头以防被墙壁撞痛。又是一阵迷醉里的纠缠,给他留下了久违的激情。
疲惫感传来了,每当躺在这张发出她的体香的床上,昏睡就来敲门。
“我死了一回。”他听见倒在一旁的克莱尔说着,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到来,他一睁眼,发现窗外的月光已经被如此灿烂的正午的阳光代替,他又抱怨时间报复了自己。同他想的那样,女文学家不在床上。他趁夜晚悄无声息地离开的计划泡汤了。
在挫败感来临的同时,他意识到周围有些过于冷清: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户,将房间铁面无私地瓜分成光明与黑暗,床头柜上干干净净,昨晚被打开的衣柜里空空如也,留下几个衣架。
他站起身来,走进客厅:一切有关女文学家的东西都消失了,留下的就只有酒店的设施。他有种不详的预感,这种预感在看到书桌上放着的那张告别信后得到了应验。
他站在冷冷清清的客厅,只穿着一条内裤,拿着两张薄薄的信纸可怜地揪着一个一个字。
女文学家离开了,离开得比自己计划的逃离要更令人出乎意料:这一切仿佛都没有征兆。可一切仿佛又有征兆可循:在夕阳下显露的克莱尔;那句“我们同夕阳共同坠入山头”的隐喻;如此激情到反常的夜晚;不停在下坠的眼泪……这不是离别时该做的,还该是什么?是,她将所有告别的信号融入到难以为他察觉的他们的日常中,把这场告别制作成一个完美无瑕的缄默。
与那个快意恩仇的自己比起来,这个有血性的女文学家难道不比自己更为绝情吗?难道不是比自己更懂得对遗忘实施残忍吗?尽管那象征着脆弱的眼泪和惋惜的话语与这场离别都不般配,可它又的的确确存在着:正被女文学家亲手演绎着,这又是一个解不开的,关于女文学家的谜,让她本有些明朗的形象再度陷入云雾之中。
林九的重担被释放了,准确来讲。女文学家恰好在一个不早不晚的时刻选择离开:在这个时刻,他学会用文学来治愈一些伤痛;在这个时刻,女文学家的统治力还没有完全腐蚀自己。此时,他的心,连着灵与肉一起上升到空中,好像赤脚站立的地面正在远离自己——空乏令自己上升了,像是某块肉被割走,却不带走一点疼痛。
而在信中,女文学家再度扮演了预言一切的角色:这封信结束于两天前的晚上。女文学家在信中写道:她与那个正在尝试着割离她的人驻足在夕阳下,她想要来一个吻,他却把持着冷峻的态度,让自己的热情消散在冰冷的脸颊边——这与昨天所发生的一切都是惊人的相似。
这个联想意味着很多:女文学家察觉到了他的残忍(或许是自己表露得太过明显),她察觉到林九是为了用性与谋取某些利益,比如自己看似无穷无尽的文学力量。
她为此感到失望,但却仅在昨天的夕阳下和这封信里有所表露,其余的时间她都只是笑着隐藏——她太有忍耐力,恨不得把一切大白的真相都藏到一处,再以全知视角,带着嘲讽意味地看着所发生的一切。
“再鲜艳的无名之花也只能招揽过往片刻的钟爱,即便这分钟爱在那一刻有多么忠诚,它也只为了那一刻。而你,这个有目的地的过客,你要去一片花海,这让所有的野花在你眼里都略有逊色。但凡你心生仰慕,也会因愧疚而化为愤怒。”
是的,他读出了他过去的那份愧疚而生的愤怒。他也为此生出新的愧疚:对孩子气地掩藏一个惊天谜团的懊悔。他不早该明白,这一切在那双全知之眼里都是徒劳的摆设吗?他竟敢借着神祇降下的微薄的力量去反抗它本尊!
读完了整封信,他不敢再有什么感觉映射到生理上,林九赶忙去卧室穿好衣服。因为信中说明白了:她已将房间换成钟点房,到正午12点会有清洁员来清理卧室。他将所有避孕套装在袋子里封好,攥在手里,到了没有人的地方全都丢掉,好像也借此丢掉了所有不切实际,飘忽不定的回忆。
莫名而来的挫败与孤独感逼着他走出自己的公寓,让他开始做些事情。
令林九感到神奇的是,当他真的不得不放弃现实而顺从幻想时,对于这个叫“克莱尔”的女文学家,并没有许多冗杂的回忆充斥在脑中,反之,他的脑海里有且只有一个画面,而这个画面的印象极为深刻,也极为概括:
他正躺在女文学家的白色被单上,一旁是一只胳膊流着血的克莱尔,他右手搂住克莱尔的肩膀,左手举着一本《不能承受生命之轻》,而书刚好停留在开始的一页:托马斯守候在发烧的特蕾莎旁,心想:特蕾莎若是死了,自己也活不下去。
这个画面生成于他这些时日来敬畏且捉摸不透的怪诞的构想——可一切的怪诞在暗中却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一边沉溺在与克莱尔的性爱中,一边阅读着文学,感受文学与现实荒谬至极的共振,同时为发烧的鹿欣而苦恼不已,筋疲力尽的她就象征着自己曾存在过的可欲而不可得的征服欲望……与其说怪诞解释了一切,不如说:他自圆其说,觉得这个怪诞合情合理,是林九解释了怪诞,顺便解释了一切。
怪诞升华了感情,从未有任何一个事件能在他的头脑里以一种清晰与混乱的交错状态存在,而这是唯一的例外。越是例外,他越有一种想要再度征服的欲望。真的,就像征服那个遥不可及的文学精神那样,他想要征服这个例外!
现如今,征服这个例外最好的办法,就是寻找到一个好的理由,一个美丽且精炼的总结,概括女文学家的存在对自己的生命意味着什么:林九又给自己布置了一个艰巨的任务,要对困惑过他或仍旧困惑着他的一切偶然进行评判,要把一切不确定变成确定的东西,对极端现实主义者来说,这就是聊以自慰的方式。
他开始了工作:趁着离开前的最后一点时日,他把每分每秒都花在总结上。就好像即便是动车带着他离开了公寓,他的灵魂依旧在这。而只有这个总结结束了,自己才算真正地从公寓与这场梦幻般的奇遇中挣脱出来了。
从最简单的开始:她的存在。由一切偶然编制而成的诗篇,一个充满灵动的个体。她使自己在性爱中成长,她令自己在文学中找到解决生活难题的良方……总而言之,女文学家的存在,真真正正地从肉体和精神对林九进行了双重改造,在改造之下,林九发自内心地觉知到蜕变,并且沉醉于伟大的精神下。
他想到了一个精辟的概括:“出于偶然,他遇到了老师,因此受益良多。”
真的就这么简单?真的就这么简单!想要概括这个因为人的主观感情而变得复杂的事件,要比概括一则推理案件要容易数十倍!而且“老师”一词总是那么贴切,不论就性而言,还是文学而言。可这个简单是否能有用?
他坐上了动车,说实话,他并不为自己的这个概括而感到有成就感,他总觉得有些不妙,不舒服。当然,这完全不出于“过程过于简单”而产生的对错觉的警惕,而是这个概括本身。
他心想着,动车开动了,带着他的思绪,从到来的第一天开始读档:完全偶然的遭遇,爱的接触,误会与纠缠,第二次性爱与对文学的践踏,了解文学,觉察文学的共鸣,到离别……这十几天虽短,可把每一件事情挑出来讲却让他觉得都很漫长……时间再度和他开起了玩笑。
难道“老师”真的能概括所有吗?包括那份迷醉感,负罪感,充盈感,失落感?这一切的感官又由谁负责铭记?还是说——在概括中,它们根本就不配存在?怎么可能不存在!难道对内心的震颤还不够吗?良心在任何时候都能再度向自己复述任何情绪的震撼,如果将这些抛弃,那这段感情中还剩下什么?
林九意识到了:倘若用“老师”来概括这数十天,倒不如这数十天全然不存在——二者在重点上根本就没有区别!对所有情绪的抛弃和轻蔑,这是何等的亵渎?难道文学就教会自己干这种违心之事?
在长达一个小时的思忖中,他又一次恍然大悟,上次是为了鹿欣,而这次是为了克莱尔。
林九困了,是,这十来天,他经历了太多辗转反侧,还有无数个沉思的清晨和燃烧的夜晚,现在的自己就是一瓶干枯的油罐,他该歇息了。林九倒在椅子上,不一会儿就呼呼大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