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在这几天里,林九陷入了真正意义上的生命之轻盈,那未免有些太绝对了。
自第一天相遇那个晚上喝的酒醒来后,他的第一反应并不是想要和女文学家再见面,他想到了鹿欣。
可想而知,等待他的是一场多么大的折磨!就发生在还没有决裂之前!鹿欣已然接过父亲的罪恶之镰开始鞭笞自己。在每一个刚睡醒的早晨,只要清醒的因子尚未散去,他就会想起鹿欣,想起随着时日发展的对鹿欣爱的罪过。
这也是前文所提到的,对林九而言,黑暗成了他特别钟爱的时刻,反之白天则是梦魇的开端。他不止一次坚持令自己通宵,好在白天能用睡眠逃过所有,包括在冷静时对鹿欣的念想。林九知道这样的作为在旁人看来很狼狈,可他“别无选择”,否则就很有可能毁掉他现在的一切。他宁愿逃避掉所有,这为前文所说的他的快乐提供了必要的疗养之地:因为没有想到鹿欣,他快乐。而非鹿欣消失了,也非自己与鹿欣捋不清的伦理关系消失了。
与鹿欣的争吵,让林九覆水难收式地联想起一切悲剧:从他的父亲,到海边的女孩,再到黎安……在鹿欣还未成为新的恶魔之前,林九就有预感:以恐怖的“历史性”的视角来估计,女文学家将成为新的心魔。再加上她令人生畏的精神征服感,他会很难熬,可以说:根本撑不了多久。
这也是为什么在与女文学家度过第一晚后她的离开能给林九那么大的刺激:或许是上天在向林九展示,距离他预感成真已经不远了。一想到已经奄奄一息的心脏还要有新的客人来践踏,换做谁都难以忍受!
可照这样说,如今他将所有的爱都无私地奉献出去,难道就是对的吗?当然不是,多情的他自然意识到这场爱情,这场与女文学家的建立在不平等精神基础上的爱情,全都源于自己要在这里待十二天。等待着十二天过去,他或许就又要把它亲手埋进坟墓里。
是的,如今的哪里都是矛盾,就连选择后要走的路里,矛盾也如同壮硕树干里生长出的枝叶,花枝招展着俘获痛苦的芳心。
况且这是一种荒诞的重任:当他与女文学家缠绵在床上时,谁都不会来侵扰林九,谁的到来都会被自己无与伦比的雄性威严拒之门外,就像女文学家的文学精神将他的威严拒之门外那样。可一旦在接吻前,或是在射精后,即在迷雾重重的性爱里挣脱开来时,他又马上从一个统治者被打回被征服者,他的罪过在此刻同明月上升并挂在空中,以自己无法承受的皎洁美丽的光侵蚀自己。林九深知,当时的自己就是将熄的火苗,如何喘息都是徒劳。
林九一直知道,每一天的抉择都是一个极端的步伐:它要么逼着自己回到折磨中,要么会在未来为自己展示新的恶魔。女文学家与鹿欣,两个梦魇的到来似乎被命运性地牵连到一起,他无法选择。如今不论是前进还是后退,都是一片模糊,神秘的云雾让他的行踪与念想变得朦胧。
当他的一切恐惧落入无底的空洞,他的轮廓被女文学家溶解进泛黄的书信里。或许女文学家的奇迹并非仅取决于她的文学,准确意义上来讲:这首先是属于偶然的胜利,其次是属于文学的胜利。她最大的力量来源于她的出现,这对林九来说就像是一扇窗户,将闷在温室里的他的目光带向诗意的彼岸,让他看到了喘息与得救的机会,尽管这个机会只有十二天。
时间向林九发出最后通牒:在那个第十二天,他所辛勤获得的一切不得不全都落空。它铁面无私地朝“结束”行进,林九坐在窗边打着响指。林九是多么想要了结时间的生命!他想象着自己拥有无穷的力量,想象着自己在凌驾时的雄性威严能从精神上投射到肉体上来帮自己一把,可一切都是徒劳。
为了征服时间,在酒吧与拘谨的夜晚,他死死盯着女文学家的胎记(我们在前文提到的,那个令他想起怀表的胎记),像是见到前所未有的敌人。在接吻和做爱的夜晚,他不断用嘴啃食克莱尔的脖子,企图要把胎记吃掉。
吃掉胎记,可笑的妄想!还有比这个妄想更为虚妄的:时间竟也有时候如同这块怀表那样脆弱且渺小(尽管是错觉,依旧给人错觉式的震撼),好像真的能用手捕捉,能品尝到它的滋味。在这扑朔迷离,无数次“接近成功”的尝试里,女文学家发出了刺激他性欲的喘息声,可他在吃时间。
欺骗的行径屡试不爽,即便有时并不能发挥任何效力。
女文学家能体会到这份痛苦不已的矛盾吗?事实上她有所感知。林九对鹿欣的恐惧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明显,这种恐惧在第二次性爱后就初露端倪。那天在酒吧里,林九就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奇怪的是在饮酒前,这种情感的外露就已经明显)。而那天晚上,他的表现更是糟糕。
女文学家从他过往的信件中大概猜测到林九对于讥讽的敏感程度,于是依旧装作小鸟依人的样子,试探了几句话——她想要帮林九,正因为他为自己带来了青春的再一个喜悦。
但林九没有说话。这种事情的确难以启齿:该怎样告诉克莱尔,自己正与外甥女纠缠于一个缥缈不定的爱情中呢?这难道不是一个必须要被孤独地消化掉的隐私吗?它是火团里包裹着的宝石,无法给别人,但也必须为此烧伤自己。
即便克莱尔问了许多问题,在他含糊的回答里,她几乎只能找到一个原因:再过几天后,他将离开。可林九神情与精神的双重抑郁,怎可能仅仅因为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事情!克莱尔不敢轻易安慰她,只好再将自己象征着温柔与包容的乳房紧贴在林九的身上,软糯的手轻抚着他的胸膛。
林九只好用轻抚来回馈克莱尔的轻抚,这轻盈的手指是经历了精神上多大的博弈,才能容许温柔被表达出去!在水深火热里,他依旧对克莱尔保持一份仁慈。
可一切都和他梦想中的相反了——林九还记得对鹿欣说过的话:“立足当下,不要担忧未来了”。而自己现如今正是这句箴言责骂的对象,讽刺至极!他同时经受了立足当下的快乐与担忧未来的痛苦,即有冰寒冷如骨,也有火的灼心之痛。他想着,越来越把自己放低了,如今的精神视角,连床底都需要以仰视的姿态去看待了。
在离开鹿欣的第九天早晨,他还把自己溺死在昨晚的“沉痛的狂欢”里。床头的手机响了起来,他以为是工作的事,显得有些不耐烦。可打来电话的是老师,说鹿欣发烧了。
一道恐怖的晴天霹雳几乎震碎了他被酒精麻痹的脑子。他掀开被子,整理一切东西,头也不回地朝动车站奔去。
在候票和上车的时候,他才注意到方才的焦急,那种带着罪的焦急(一切在他眼里都罪恶至极)。好像是自己亲自为鹿欣带来的病魔,而她的发烧正是因为自己的背叛。他都已经想象到了:她每天坐在教室里或房间里,想象着这份刚刚发生的浪漫死在坟墓里,她成天都在为它腐烂的尸体祷告,还要送上贡品,表达自己无限的思念。
“她做错什么了?为什么要让她发烧?”林九问,实际上也没问谁的意思,因为他在一说出口后就认识到问题的荒谬性。这也差不多算是美丽期遇的终局了:他默念着和克莱尔告别,也庆幸这无尽的折磨来到一个终点——在下一场折磨还没有被意识到前。
就在他心灵的折磨与博弈中,两人相遇了。没有想象中那种离别已久的感动,林九上前关心了鹿欣几个问题,与老师报告一声后,便牵着鹿欣上了车。
是,时间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他甚至要忘了鹿欣说话的语气。这对林九来说也是一种罪过,于是他尽可能地将属于雄性的放荡和被征服的充盈感扔掉,回归到最简单的模样。他像是一个外壳,内芯是被随时替换的。
林九带着她去医院看了医生开了药,路上,两人都没说一句话,这种尴尬的气氛一直持续到回家,鹿欣脱掉了衣服倒在被子里,林九在厨房准备药和午饭。十二点整,林九敲了敲房门走进去,将东西放在一旁,唤鹿欣起来吃药。可鹿欣没有反应,背对着他倒在床上。
林九又唤了几声,越来越害怕了:错把沉默当做她曾经惯用的武器,她一定在生气!自己的背叛(此时的他已经无所谓她究竟是否知道这几天自己的遭遇了)为她带来接近死亡的痛苦。在这瞬间,林九想起了特蕾莎,那个在《不能承受生命之轻》中备受折磨的女人,想起了她将针扎入她精神的手指中时发出的喊叫:“那真是钻心的痛!”
“那真是钻心的痛!”无论是形容林九或鹿欣都无比合适。他现如今既站在特蕾莎的灵魂上,也站在托马斯的灵魂上。在现世的基础下,女文学家亲手在自己的精神中打造的文学世界再一次向自己投递一种难以用言语或文字描述的共鸣之悲苦。
文学的力量再次光辉闪耀,想要将他拉回迷醉之中。林九于是竭力想忘记所有关于文学的东西:倘若她是作为女文学家出现在想象里,他心中对鹿欣的负罪感或许轻些,可他无法在想到由文学牵连的女文学家时不想起在床上妖媚至极的克莱尔。他如今只好切断整根枝干,仅因为一片腐烂的树叶。
他的眼神再度回归到现实,鹿欣依旧没有说话。他晃了晃她的身子,却发现没有动静。直到他尝试着把鹿欣的身体转过来,悲伤达到了某个极点。鹿欣快速却也难掩艰难地坐起来,一头涌进林九的胸膛,低声抽噎着,没有放声大哭。
就在她的头撞来的一瞬间:或许是她太过用力了,也或许是林九的戒备心过强,他感觉身体的每一处肌肉都在跟着她哭泣,都在指责自己想要抛弃现实而顺从梦幻的狡猾。林九伸出手摸着她的头,也好像在扇自己巴掌。
他看她眼睛同她的脸一样红,她亲他的额头。在一阵沉默过后,他意识到要给她吃饭和药。
“我好想你。”她说。林九只是点头,过度的沉痛令他无法回答,如今每一个从嘴里吐出的字都饱含欺骗,都是他无法承受的生命之重。“好想你。”鹿欣重复一句,又钻进他的怀里哭泣。
那个漫长的午间,莫名的对失落的恐惧使感动的相逢沉浸在悲戚里抬不起头。林九的太阳落下来了,可他来不及懊悔,就要向自己认罪,向无缘无故多出来的许多举着镰刀的刽子手认罪。
分别是为更好的重逢,无论如今的林九怎样不想提到克莱尔,我们依旧不得不认同并敬仰女文学家说过的这句话。对于这个无数次上演爱情的生命,这句话是她与许多情人维持暧昧关系的不二法则。因为淫欲和征服欲会随着平淡时日的增进以指数爆炸式增长,她借此,混合着她无与伦比的文学魅力,令无数人沉醉其中。
可这个结论并非仅为淫欲所有,它是一个一般性的归纳,对待爱情也是。当一切感情为无法变更的现实因素相隔开,爱的人会因为这种显然不公平却也无法伸冤的沉默的折磨而产出眼泪。且平凡的日子引起的怀念,更让当局者自然而然地用怀恋与悲戚代替这段爱情中出现的所有愤怒。当时间的潮水冲淡一切,只有爱的本质历久弥新——就是无法割舍的占有欲与表达欲,将一切荒诞性地导向积极面。
换言之,简而言之:时间能消磨一切非本质的矛盾,而留下本质的东西。如今留下的本质是什么?是爱,是“一日不见,如三月兮”的折磨下的疯狂,是想要用一切拥抱和吻换来的充盈感。
于是她彻底地让高烧烧尽脑袋里有关未来的念想,眼下的她要爱,纯粹地付出与收获由肌肤表达而出的精神情思。
相较于林九这样的矛盾体,沉默对处于平凡且没有奇迹日子的鹿欣来说有更大的杀伤力。现在她抬起头来,仅因为她不知道自己的发烧是否由感冒引起,是否会传染给林九,无私的爱的奉献胜过了表现欲。她放弃了林九的嘴,她亲林九的脸颊、脖子、眼睛、额头。即便是很难够到的地方,她也没有强求林九能蹲下来一些。
林九从她架在自己肩膀的手的力度上感受到沉甸甸的爱,他也留下了眼泪:因为那“钻心的痛”。
他感受到她的嘴滚烫至极,鼻息有高烧的热气味。此时的他将一切偶然都排挤开,唯独在心里留下了一个念想:她若因为这场高烧而死去,他也不能活下去。他要一直守在旁边,即便与她一起死。这份幻想中的决心在一念之间杀死了所有罪恶的负担,勇敢的林九要守在鹿欣的旁边,因为这已经是他最后仍站立的精神支柱了。
在林九的意识里,这场象征着悲剧的爱好像有了温情与喜悦:用视死如归的决心显露。他又看到了太阳,从心底升起,今天的太阳是如此纯粹,再也没有妖媚的阳光或毒辣的热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