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个晚上,第二个晚上、解开谜底的晚上、再度放身心投入其中的晚上(……不论用何种定语来修饰仿佛都差点意思),林九彻底忘记了自己在酒吧里扬言的一切,开始怀揣一种新的信任:他正在为一个“绝对值得信任”的爱情而爱着。
让我们把时间倒回那个晚上:两人精疲力尽地搀扶着互相,再度倒在卧室的床上。性的激情击溃了酒精的麻醉感,林九从未体会过比当时,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时更清醒的时刻了。
他于是思考:
即便过去对女文学家有过何种猜忌,在第二场激情之夜后,他仍愿意毫无保留地相信她。即便在散步时她的辩解有多么漫不经心,即便她的解释看着再怎么像是已经对千万个同自己一样的受骗者说过的话……他依旧怀揣一种不可解释的信任,一切的源头竟然是这场突如其来的爱!
这份信任,随之而来的是压迫快感的彻底蒸发:可以说,除了与她一同呻吟的片刻,他再也没有感受到自己向往的那种征服感了。真是奇怪——明明孱弱的身子正依偎在自己旁边,那白皙的身子无处不标着自己的名字,可灵魂深处仍有一种剥离感……好像从一开始,女文学家就为自己的野心埋好了坟墓,杜绝一切联想滋生。
一切从何开始?他摸不清任何门路,一切都再次遁入虚无,只不过这份虚无的诱惑更大,他无法拒绝。
骑乘在一具温热的肉体之上,就应该是骑乘了整个世界,在那一时刻,把包罗万象的精神头颅都按倒在自己的威严之下,这是属于雄性独有的统治时刻。那时的他就是被伏地叩拜的神祇,一切精神的唯一领导者,挥发着沉默在一个渺小房间里,却以其辐射震撼两个性爱者心相结合的精神世界——这个世界远比现实世界来得宏伟、博大。
将激情与快感上升到世界、肉体与精神,看似有些过度的吹嘘,但对深处事件本身的人来说,这点比喻不够,依旧不足以将他们所有的威武阐述出来。他们依旧指着联想者们说:“死在征服的铁蹄下,死在枯燥而无法陈述感情之语言之下!”
林九就一度沉浸在这种快感中,比第一次要更为明显:因为他少了迷醉感,在这一次,酒精奇迹般称为他的咖啡因,他的清醒之爱人,林九乘着轻盈与霸凌之飓风驰骋在所有辽阔且穷凶极恶的荒漠里。
他后来明白这不是真正的爱,至少不是那种无私的爱:无私的爱不会让他去猜忌,也不会使他心生如此强大的对征服的欲望:征服有且仅会发生在陌生人之间,那才能让人产生激情。但也正因为他排除了自己“无私的爱”,这让他以一种更清醒的态度审视这个问题。
林九想要征服的究竟是什么——是女文学家的肉体,还是女文学家的精神?只要解决了这个问题,他对于征服欲的所有疑惑就都迎刃而解了:
在床铺上,林九想起自己牵拉着她的头发,将她压制在自己硕大的身躯下,如此一个纤弱的肉体,被征服本就是一个命中注定要发生的事情。在肉体层面,林九已经获得了完全胜利。而正是这个胜利让他产生了错觉:林九以为征服了女文学家的肉体就是征服了女文学家。
是的,其中有更为重要的一点,也是林九至始至终没有发现且不敢触碰的点:女文学家,其“文学家”的前缀所带来的精神的力量,被他预先感受到了。还记得在前文中我们提到过:林九因为听到“作家”二字而心生一种“理所应当”的敬畏。
这份精神,林九想借女文学家在身下的喘叫声让它现出原形,这是一个虚妄的野心。这份精神仍然坐在它的精神王座之上,任凭林九身下的肉体展现出如何卑微的窘态,它原封不动地监视着这一切,以一种令林九极为不满的态度……
不,这份精神把自己藏匿了起来!它在整场性爱中压根就没有出现!而林九对女文学家的肉体压迫,就像是在紧锁的大门口鸣枪示警,是用弱小的脚想要踹开这道大门——这道精神之家的门。可他失败了,就在射精过后,再如何持久的挣扎都只能是挣扎,因为结果是:大门依旧紧闭,他没办法将自己无上的威严带到文学的精神中。这让他在床铺上的任何诡计都显得可笑。
而这个精神,它会在自己享完幸事后,在自己沉睡过后,操控着女文学家,以一种难以想象的理智逼着她的身体远离自己。是的,一切都是这个恐怖且崇高的精神干的好事。不论林九再与她做爱多少次,她都会离开,自己则又要拥抱孤独,她的文学的精神,此时就躲在这个孤独房间的某个角落,幸灾乐祸地看着受难的自己。
原因就在此处——他的压迫感稍纵即逝的原因。
因为他屡战屡败,因为他并没有真正征服女文学家的文学精神,他觉得自己显得很可笑,这份可笑把他从“肉体的征服之错觉”中拉出来,对着他的尊严“啪啪!”地扇了两巴掌,彻底让他清醒。
现在,女文学家正依偎在林九壮硕的胸旁,沉稳的气息轻抚他的皮肤,一个典型的展现雄性主动权的场景(仅仅在一场尚未结束的性爱中)。可他却觉得女文学家是母亲,是出于无私的母爱才搭在自己身上的……这令他无法接受,甚至抓狂:之前与他在昏暗的虚无世界中兴风作浪的,是一个极具母性的女人,她将展现威严的自己看作是在母亲面前炫耀的孩子,还有什么能比这更令人感到挫败的吗?
想到这里,他几乎是推开了装作休眠的女文学家,在她充满担心和爱意的疑问中,他尽可能地克制住自己的愤怒。对着她说:“我应该离开了,不然就是你离开。”
“不需要这样”女文学家稍稍爬起来,含情脉脉地看着他调转过去的头,“你可以是我的例外。”
“我喜欢你”她又添一句,上前想搂住林九,可就当摇晃的乳房要贴到林九的身上,他以一种比之前更为强硬的态度推开她,站了起来。
窗帘并未完全拉紧(这是两人着急之下的疏忽),月光透过缝隙照下来,照在林九身上。他背对着床,也就是背对着女文学家,此刻的他的身影是多么伟岸,背部的肌肉线条是多么令人痴醉,可他的心,他那颗终于想开的心把自己压到了卑微之地,比床底还要低的地方——这具壮硕的肉体,对这脆弱的心来说形同虚设。
“我喜欢你。”女文学家重复道。在后来林九的脑袋里,这段站起身后的回忆十分模糊,大概是因为他在认识到“自己无论如何都会更加卑微”后,觉得一切的回忆都不再那么重要了。
可事实上,在后来,在这段林九记不清(不愿意想起)的回忆里:女文学家站了起来,把窗帘拉开,将她纤细的身形暴露在月光下,暴露在他眼前。他又将她抱起,狠狠地扔在床上(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用力),几乎是带着怨气,林九再度与她做爱。
但在这时,在起身过后的所有性爱里,他发觉自己的意识已经不在了,这或许也是为什么他对这段回忆很模糊。因为在床上纠缠的只是他的欲望,他长年来压抑的性欲,在被月光下的私处挑逗后的再一次喷发。而自己的精神,林九那个沉默在被压迫的孤独中的精神,依旧在仰望月光,背对发出爱的呻吟声的床褥。
灵与肉彻底的割离,彼此忙着自己的事情,可它们后来也不因为意见不合而产生分歧。因为“对精神的征服的失败探索”存在着,但对女文学家孱弱身体的践踏感也同样存在着。换句话说,他在未借助任何鬼神之力的情况下,实现了灵与肉的双重高潮,两个存在在同一个世界被同一个自己同时感知:他完成了人类史的超越,从某种意义说。
后来,这场肉体的宣泄间间断断,足足持续到天明。女文学家实在是太疲惫了。她真的同她所说的那样“为林九犯了一次例外”,她倒在林九边上,在几乎与林九同时进入真正意义上的睡眠时,太阳已经露出来了。
林九并没有从这次“令女文学家破例不离开自己”中学到什么,事实上,他觉得这根本算不上什么胜利,跟他已经卑微到看不见的灵魂相比,女文学家的牺牲微乎其微:因为这个晚上可以被忘记,可以被她绝情且虚伪的爱隔开,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当明显的胜利在胜利者眼里都不能称之为胜利,而是一种侥幸时,那个人是真的被完全意义上地征服了。
他成了无声且无怨的奴隶,好像只需要扮演好晚上的角色,一个为她进行“例行刺激”的侍从就好了。
读到这里,如果有读者认为:林九的被征服显得有些“太过简单”或“太没有理由”了,林九太懦弱了……那么下文中提到的一些日常的琐事,或许能为这些读者解开疑惑。
在后来,大约是第二个晚上过去后,女文学家开始让林九接触文学:这个至始至终让林九避而远之的东西。也许有林九所想到的那种意图?——她企图要用精神的城墙向他说明自己的地位。当拿着那本《不能承受生命之轻》,好像要比他近25年来所担负的一切还要重上几分。
林九的眼睛看到:看到那爬满蟑螂和蛇的城墙之上,女文学家以令自己极为不满的俯视的轻蔑看着自己。随着眼睛一晃而过,他又回到了酒吧,女文学家正对着《不能承受生命之轻》滔滔不绝地讲着她的见解。一切对于从未接触文学的林九来说都是天书。
这本书的赠送,这本《不能承受生命之轻》,是一场战争的开端,也是结尾:因为他方上场就溃不成军。这对他来说是一个警钟,一个令他恐惧不已的故事的开端。他强忍着颤抖的手翻开第一页——那个叫米兰·昆德拉的老男人,带着一顶黑色帽子,对着镜头斜视,嘴角恰到好处地上扬——似乎是一种轻蔑的嘲笑。
林九意识到了:不论是这个米兰·昆德拉,或是其他高居文坛顶峰的作者,他们都与女文学家站在同一阵线,都要指着自己的鼻子嘲笑自己:这是他从《不能承受生命之轻》第一页那张米兰·昆德拉的黑白照片中读出的东西。
女文学家盯着他发呆的样子发笑,问他昆德拉是否有一张那么迷人的脸,并随后给他提出了一个小小请求:她想让他读这本作品,因为这本作品意义非凡。照她的话来讲,这是她的启蒙老师。
林九听得有些不真切,不过他大概明白,女文学家所指的“启蒙老师”是这本书,而不是这个叫昆德拉的陌生男人……算了!哪一个都无所谓,哪一个不让他烦躁到焦头烂额!
后来,他真的花了整整一个晚上,撇开以往对没有女文学家陪伴的一切孤独,认真地钻进这个叫昆德拉的陌生男人写的故事里。他读得很仔细,照后来女文学家的评论说。但事实上,他的阅读远比“仔细”更有故事:他几乎是指着每一个字慢慢地读下来,对着每一个看不懂的句子,他都要抓耳挠腮大半天——他甚至不少次累得趴倒在桌上,可又被突如其来的清醒唤起。
林九从未有过认真的阅读,故他对阅读的概念或许卡得过于死板。但一切都有原因,包括他竭尽所能地阅读:他是真的希望能从这本书,这本被称为她的“启蒙老师”的书中读到一些关于文学的东西。
起初,《不能承受生命之轻》开头的两篇针对尼采提出的“永恒轮回”的论述令他烦恼不已,可就在他花费将近八个小时解决了这个难题后,一个可读性极强的故事向他展开。
他试着去感受昆德拉的力量,感受托马斯对特蕾莎那种“不可言说的爱”,这一切都令他更有决心——要彻底征服这个迷人的妖精,要将她的全部彻底驱逐出灵与肉的夹缝中,以前所未有的贪婪之态将她整个人吞吃掉。
林九也有做过不切实际的联想:每当他吃透了一章节,他都会觉得自己再一次骑乘在女文学家身上,骑乘在无数文学巨匠铺好的路上驰骋远方。他真的在一本小小的书里体会到精神的高潮:一种与肉体高潮相仿的绝对的解放,纯粹且充满美丽的精神“同雨过天晴后的水手那样冲出甲板而放声高歌”。
林九曾多次拿这种快感与性爱的快感相对比,或许他弄懂了一些女文学家写作的意义:去体会,去感受一切的精神兴奋,乃至高潮。为了那种偏激且无处不在的,灵魂欲仙欲死般的快乐而存在,而写作。
他在书中看到了一句话,一句与他曾听到过的从女文学家嘴里冒出的极为相似的话:
取自于书中画家萨比娜对她的情人托马斯说的话:“我想和你在我的画室里做爱,就像是在剧院的舞台。周围尽是观众,他们无权靠近我们。但他们的目光却无法离开我们……”也正是这句话,令托马斯的爱人特蕾莎将其比做“比针插进指甲缝里的钻心痛还要难忍受”。
林九感受到了文学与现实共振的魅力,当他的脑中浮现出小说里的画面时,现实中的回忆也穿插在其中,二者在同一个镜头,同一个画面下达到了不可挑剔的极致平衡——是的,曾让林九惊叹不已的灵与肉的分离,如今以一种更为神奇的状态被他所掌控:借助文学,他将现实与虚幻构建在一起,仿佛这座桥梁能够使高潮时的快感互通有无,他动一动右手,好像就牵动托马斯的心脏跳动两下。
接着这份无尽的徜徉与自由,林九被新的一种带着清醒意识的迷醉感冲昏头脑了:就好像,一个卑微的精神在无数个夜晚的空余时间,在肉体依旧战斗于书桌上摆着的《不能承受生命之轻》前,每一刻都以难以估量的速度飞升。
他看着看着发出感叹,像是一个精神解脱的标志,从昆德拉牵连着灵与肉的笔杆里蹿出新芽,于他最晦暗的心底拔地而起,那个联通了文章中只言片语的性爱描写与林九回忆里那个散落头发躺倒于床头且束手就擒的女文学家的精神丝线,同样使林九与托马斯在追求暴力中,那在雄性生物里可以统一提炼出的征服欲望成为了统一体。
就在这无数场精神的慨叹里,他的嫉妒渐渐地被自己否定,被认为是一种俗气且片面的枯燥追求了。他开始以一种新的目光审视女文学家,审视这个读过成千上万本和成千上万遍《不能承受生命之轻》的女文学家。林九的敬畏感越来越强了,同时他的征服欲也越来越弱了(这本来紧密相连的矛盾体都朝着自己的反方向发展过去)。
再一次,他与女文学家在酒吧里,举着白兰地,对书中关于的思想而引发讨论。无论林九有如何慨叹,终究难以将自己的想法溢于言表,就只好看着涉猎极广的女文学家不断举出不同的例子来作证所谓“牧歌”的看法。
可此刻,在昆德拉从一个陌生男人变成一个亲切的作家后,他注意到:女文学家一直在以一种简单的表述,为自己阐释她所知道的一切——她的分享原来不是宣战,而是真正出于一种奉献。这种奉献,除了用爱,还有什么词藻能加以说明且替代?
他的征服欲自然而然地消失了,而也不再因为被征服而感到卑微或狼狈——一切都为文学所治愈。这个自己所不熟识的名叫昆德拉的陌生男人,将一切不可能化作可能,林九发现一个比初遇的偶然更令他感叹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