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林九在海边的女孩的爱情中学到了什么,那就是:当一切的爱情上升到了肉体层面,就意味着比婚姻更为残忍的第一重毁灭。
那个愤怒的晚上的一切难道还不足以让人恐惧吗!亮堂堂的灯光,解不开的裤带,仓皇失措赤裸的自己,面露讽意赤裸的女孩……倘若有任何东西要将他再度带入噩梦之中,他断然不会接受。
“包括在这段感情中!”他暗自下定决心。
一切的确如期到来了!那又是一个晚上,在距离第一次相遇过去了六天左右,女文学家从一开始就显得很开心,因为“一个新的文学的裂缝朝自己敞开”。将一切诗化的语句翻译过来,林九大概的理解是:女文学家正为自己在小说情节构思的又一个成功尝试而庆贺。那天的她喝了很多,而大多都是林九没听过却能光从名字感受到烈度的酒。
今天是他最为清醒的一次,或许是因为女文学家醉倒得太快,又或者是自己被她的喜悦同样迷惑住了,忘记喝酒。
随后,他搀扶着女文学家,走在去往她的住处的地方——惊奇的巧合再度出现:她正与自己住在同一家民宿里。搀扶着她走近卧室里,将她抛到了床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睡眠留下的味道,让他昏昏沉沉的。
女文学家没有马上睡着(好像是想起来要做什么事),她从窗台摘下晒好的浴巾,朝浴室走去。
“我去洗澡。”她走到自己耳旁说,声音很轻,所以她凑得很近。这让林九虎躯一震,他有预感了,不如说他已经完全知道她的意思:危险即将来临。
林九有足足二十分钟可以逃跑,但他干坐在床上,用手不断抚摸蓬松的被子,听着浴室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他的脑袋又乱了,这份朦胧感难道不就是自己与黎安在酒吧的那个晚上的同一个朦胧感吗?在明知道自己要做傻事的前提下却对一切愚蠢都持以乐意的态度……
于是整整二十分钟,浴室里面的人忙着洗澡,浴室外面的人忙着摩挲被子,忙着想要逃跑却迈不开一步。
他的视角前浮现出另一张床——那张床周遭很明亮,一盏灯都没被关掉,海边的女孩正捂住脸躺在正中间,正放弃了她的一切尊严任自己摆布。在这种意欲到来的统治感降临前,一阵笑声打破了寂静。
林九立刻回过神,他这次慌得从床上站起来。那个文学家还在里面洗澡,水声没有停下的迹象!若房间里的每一处家具长了一张嘴,那一定都在对自己大喊道“快跑——”
他站起来,心中既惶恐又自信,因为他又有一种预感:自己不会在同一个悔恨不已的陷阱里重蹈覆辙,他将使恐怖的性与爱都停留在海边的那个晚上,他不会让这个地狱使者前来摧毁现如今美好的一切。这一切都没有余地可言!
可惜的是,那个晚上,他所做的最大的决定就是:从床上站起。
随后的林九又在浴室哗啦啦的水声中沉默着,刚挺直的腰板耸了下来。
水声停了,他心中的石头落下,他对此不知该如何评价,脑袋里就只有恐惧。
女文学家打开门,他又站了起来,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惹得她笑了笑。
“又是笑!”林九想着,自己还没开口,还没做出任何事情,在今天的“恋爱之修罗场”里就已经被宣告出局了。尽管这个笑并不代表他的哪块颜面扫地……可已经被比酒精更甚的迷惑剂——回忆给盘踞大脑的人又怎能分辨这些。
女文学家走过他身边,自然放下的手顺着他的大腿溜过去。她去关灯,她把本就半遮半掩的窗帘全都拉了起来,房间里顿时一片黑暗。
我们常常把光明与黑暗区分开来,因为光明给人以自信的滋养,它打自我们有意识起,就带着丰收款款走来。反观黑暗呢?它意味着未知的树丛,里面可能有着凶狠的野兽,于是我们的祖辈滋生了一种畏惧黑暗的基因,这份基因延续至今,流淌在我们的血液里。
就因为这个荒谬却又具有现实意义的原因,大家从某种程度上都憎恶黑暗。但总会有特别的时刻。
房间的黑暗,伴着半掩浴室门里窜出的沐浴露的香气,自然而然地将他肩上的肌肉放松下来——上一秒还确切存在,使自己苦恼不已的折磨都消失了!就连最凶狠的,对性爱的恐惧也降低了几分。
此刻的他从极端恐惧中挣脱出来,意识到了很重要的一点:近日以来,他一直竭力要把女文学家与海边的女孩区分开,可就在刚才,他差点将两个人融为一体了,这会将会是一个多么大且不可挽回的错误!
黑暗,恰恰相反,是福音降临的征兆,它为林九消灭了无形躲藏的许多心魔:看得到的房间,看得到的被子,看得到的海边的女孩的脸……全都在窗帘拉拢的一刻消失了,已经压抑得习惯的负担以荒谬的速度消失,他从未发觉生命能如此轻盈。
也正是黑,他看不见任何东西,藏匿在某处的关于雄性的因子发挥出作用——黑暗意味着野性,意味着令他的祖先惧怕的未知之怪物,他正渐渐地朝怪物过渡。林九朝黑暗敞开怀抱,像是仓皇之下找到归宿的迷失者。
一切都在未知的神秘语言里被解释,他冲上前去抱住她,在一阵惊讶的叫声中,两人都倒在床上。她的浴巾一触即散,同她可有可无的防线那样一触即溃。这是属于他的雄性的第一场胜利。
说到浴巾,它同样扮演了一个不可替代的角色。它意味着“需要解开的烦人的衣扣”只是一个可以被躲掉的障碍。林九从未发觉,真正的性能被发挥得如此轻盈。
在喘息声中,夹杂女文学家悉心的提示——他沿着她手的指引,顺理成章地度过了真正的夜晚。
在极度的疲惫中(或是她嘴里的酒精也灌醉了他),漫长的纠缠后,他只是感觉到身旁有温度的依偎。
女文学家开口了,她带着温婉而极具魅惑的语气说:她是在与他相遇的第一个晚上,看见他离开的背影才喜欢上了林九。
在这个难以言喻的第一个夜晚,在抛弃了所有看似可笑,却困顿他五年的困苦与恐惧后,林九的灵魂,单属于性的饕餮之灵,也脱光了它所有的衣服,冲出甲板放声高歌。
眼前越来越黑,黑得如同他就要拥抱的神秘世界,黑得如同他慢慢却无可抵抗地沉浸其中的睡意。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林九睁开眼睛。头很痛,但他很清醒,这也意味着自己已经睡去很长一段时间。他身旁的依靠已经离开了,留下孤零零的他躺在一张完全陌生的床上。
林九拉开窗帘,再回头揉揉眼睛: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就好像昨天晚上自己从未来过这里。这更为那个胜利之夜披上一层神秘的面纱:他在那时,同一个偶然之聚合体遁入神秘之境。
但现实让他没来得及去思考这些:女文学家不见了。不在客厅,厨房。
他穿上衣服,试着在客厅等一会儿,可过去了一个多小时,依旧没有她的踪迹。
林九灰心地走出女文学家的公寓,帮忙把门慢慢地关上。说沮丧他不可能没有,明明是触手可及的肌肤之亲,那晚的一切都向彼此证明了忠诚,可如今的冷落是怎么回事?
林九很清楚这不是一场淫荡的交易,因为自己付出的心要比任何金钱来得重要。他开始想:这会不会也是一种风俗,一种只有女文学家这类“熟练”的人(经过昨晚的指导,他清楚地知道这不是女文学家的第一次)才有的生活方式:从一具累倒的裸体旁起身,乘着睡梦而悄然离去,去奔赴下一场浪漫的相遇。
他想到这里,几乎要崩溃了。林九为这六天付出了几乎全部:他已经完全颠倒的生物钟,他的理性和良知,以及那晚请她的酒钱。突然地,林九回想起了那晚,那个征服欲得到极大地满足的时刻:这会不会是女文学家的一种报复?一种想要维系超越性别的渴求感而缜密排布下的小心思?
可不论哪种猜测是对的,如今的他根本受不了这份孤独!他相信文学家几近臣服的肉体不会向自己说谎,当晚每一个浪漫到让人不忍回顾的动作,每一阵耳旁的细语呢喃……难道她还能将这些制作成令人心碎的骗局吗?
那个刚在林九脑海里刻下的难忘的夜晚很快就成了新的梦魇:因为它带来的那种瞬间性的痛苦,较之举起镰刀的父亲和哭泣的海边的女孩,伤害都要重得多。他独身陷入了无法回避的狼狈之中,痛苦得直不起腰来。
所有的想法都在潜意识里证明了一个论点:他被抛弃了。
林九根本不敢联想:那个昏昏欲睡的晚上,女文学家是如何在氤氲着疲惫分子的空气里站住脚,盯着深陷在温柔乡的自己,自顾自地穿上衣服,头也不回地离开的。每当这样的悲伤同潮水一般涌来,他都要被卷走一次,每一次都几乎要夺走他的生命。
打自她离开后,时间的滚轴被再度放慢了,以较之一切发生前更慢的速度,从林九的身上碾过。
又是一个晚上,林九独自来到酒吧,他坐在吧台最为隐蔽的角落里(怕被谁看见?),调酒师终于和这个极度抑郁的人搭上了话。
尽管林九正尽量避免提到与前几天的那个女人有关的话题,悲戚之下最后的好奇心发出疑问:对于相遇的那个晚上,女文学家对自己说的所谓“当地的习俗”,究竟是什么来头?
很快,林九得到了一个更令他心碎的答案。从调酒师漫不经心地话语里传递出一个事实:当地根本就没有这种习俗,在这个酒吧工作了七年的调酒师自己也没听说过这种荒谬的事情。
“谁说被吧台的人看到一眼就要结伴,如果真是这样,进门的客人都要请我喝一杯!”
调酒师调侃,随后大笑。悲苦至极的林九只好跟着他笑,为了防止自己的压抑被拆穿,他喊出几个新名字:都是从女文学家的嘴里传来的,那些听着名字就知道很烈的洋酒。
他几口下肚,又一次天旋地转了。
好在酒精的帮助下,他开始以一种良性的心态看待这件事情:女文学家消失,带着她从一开始就无法被解释清楚的欺骗,给了自己一个假象的如此之大的错觉。
“如果一切都是偶然,一切都是错觉,浪漫来得快,那么洒脱来得也快!”他心里想道:都是自己莫名联系的错觉罢了,一切都没有那么梦幻,那么奇迹。在旁人看来——或许就只是一个普通的谈话,一场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遭遇。只是酒疯后的情绪宣泄,只是需要找到一个暂时的言语垃圾桶。
至于翻云覆雨的夜晚:这是放荡淫乱之人士的处事方式(在此他刻意贬低了她),而自己只是误入泥潭,仅此而已。因为自己是初犯,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孩子,这一切都情有可原……情有可原!没有什么值得惋惜之事!
虽然受冷落的悲痛在酒精的催眠下也被加强了数倍,但林九没有流眼泪:他需要先在这阵自我肯定中站得住脚,作为一个有尊严的人,作为那天晚上的“局势主导者”,他要找回颜面。
如果我们跳脱于这件事情本身之外,应该要体会到林九的良苦用心:一个狼狈的人正竭尽全力地从他的狼狈遭遇本身中跳脱出来,以此来毫无顾忌地壮大无所畏惧的精神力量。在平凡的日子里,在读者身旁,自然也能找到很多这样的影子。
就在林九心里,那一轮“再一次象征着胜利”的太阳缓缓升起时,这位胜利者的右肩被人拍了一下。他转头望去:女文学家带着一身大红色的装束,用欣喜却也感动的眼神含情脉脉地注视着自己。
一切都停滞住了,他花了将近两个小时所做的心理建设再度倒塌,如同他早间从房门里出来时的崩溃那样来得突然。为此,他愤怒至极,却又没法对着她显露出来。
女文学家看着林九脸颊上的红晕,再次提议出去走走。林九错意为:“这里说话不方便,找个安静的地方和你解释。”于是他再度欣然接受,临走时刻,调酒师仍能从这个壮实的脊背后看到胜利的影子。
两个人迈着步子走在熟悉的路上,林九在等待女文学家的解释,可女文学家却自顾自走着,像昨晚一切都没发生过似的。她好像对自己的离开感到正常?
在经历了半个小时夹杂着愤怒与等待的沉默后,林九走到她的面前,问出了快要压垮自己的疑惑。
为什么私自离开?
据女文学家说:她那晚太醉,以至于忘记和林九提及,她在性爱后有一种想要独处的强烈欲望,她无法忍受与一个人同床共枕(注意,在她的话里,爱人和陌生人都被以“一个人”代替),这并非对他单独的折磨。她最后道歉,但仅仅为自己没有提及这件事情道歉,而不是为留给他的折磨忏悔。
为什么在自己等待许久过后依旧没有归来的迹象?
据女文学家说:她在早间需要去一个固定的地方,她要花一段固定的时间在野外写作。这是她于这里养成的习惯,一般会在中午时回到公寓里。
对待林九,她究竟是什么态度?
在说出这句话时,林九也有些心虚:毕竟这相当于要将一切底牌亮出,他很清楚,在她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中,他要么心碎,要么心安。
可令他感到奇怪的是,女文学家没有回答他,而是拉着他的手,貌似是催促着自己回到公寓里。
走在路上,他充满不安,以至于没有太在意女文学家的表情,对于走在路上的一切细节他都记不太清楚。林九甚至没有注意到她藏匿在另一处的右手:正在一颗一颗解下她自己的扣子。
回到女文学家的公寓,她干净利落地关上了房门,客厅依旧如早间那样昏暗。女文学家转过身来,正面对着林九,带着醉意的笑容,抖了抖身子。身上的衣服失去了纽扣的束缚,同绸缎那样,从她的肩上一溜烟地全都滑了下来。林九带着浓浓的醉感看着发生在眼前的一切。
他近乎疯狂地上前吻去,女文学家将他同野兽般的攻击导向一旁的书桌,桌上还摆放着她下午正在写的文稿。她被一把抱了起来,坐在自己的文稿上,笔杆从桌上滑落。
“我曾想和你说,我要和你在我的书桌上做爱。我要用屁股践踏我写的书稿,就好像在说明:伟大的爱已经将令人仰慕的文学征服。这是我对你的喜欢最为纯粹的见证。”
女文学家说着,关掉了一旁亮着的书桌灯,与林九再度沦陷于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