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那个时候柳爷其实也已经有点老了,做起事来也有点力不从心,他还未像大多数男人一样将这样的事儿当做任务,但也时常有走神的时候。虽说不至于表现不好,但毕竟离他体魄巅峰时候还是相差挺大的距离。即使将时钟只往前拨那么两三年,他的体魄也要比那个时候更好很多。
柳爷年轻的时候体魄当真是异于常人,跑起来比兔子还快。这是大实话。
有一天他在地里干活,一锄头下去,在山药秧子底下蹦出一只灰毛兔子来,那畜生受了惊,撒腿就跑。柳爷锄头一扔,“嗨”地大喝一声,撒腿就追。一人一兔在山脊岭上跑了两三个来回,又在狼儿沟兜了四五圈,最后跑上了一道赤泥坡。那兔子突然向前猛地一蹦跶,倒在一个泥沟里口吐白沫,两条后腿一瞪,不动了。柳爷粗着脖子走上前去,揪着兔耳朵一看,那兔子双眼血色,口角渗着血沫,原来是活生生跑死了。
对于一只兔子来说,这种死法非但不舒服,而且饱受屈辱,它有一个先辈,与一只王八有过一场较量,虽然惨遭败北,但那毕竟失于大意,且没有搭上性命。这样想来,这只灰毛兔子的死去,更显得屈辱了。它拼尽了全力,到头来却跑进了柳爷的五脏庙里,如果它能够早点预料到这个事情的结果,或者对兔子村里同伴们口耳相传中的疾行巨人有些了解,大概它就不会跑了,坦然赴死反而壮烈一些,甚至可以被好事者写一本叫做《灰毛兔子之死》的书,在人群和兔子群中流传,以歌颂它不畏死,无论是成寓言还是成神话,都是一种好的归宿。
对于这只灰毛兔子来说,唯一的安慰是,它并不是第一只被柳爷追死的,也不是最后一只。不管怎么说,悲伤是兔子的,柳爷心情大好,哼着小曲回去继续锄地,到了中午便提溜着兔子到秦姑娘门上蹭饭。多年下来,两个人就这么搭伙过日子,直到秦姑娘死了,也说不清到底是谁赔了谁赚了。
讲故事最忌讳的是掐头去尾,或是虎头蛇尾。话都说到了这里了,我就再多嘴一些。
秦姑娘死的那年冬天,飞雪来的分外晚,柳爷卖了自家全部牛羊,给史家媳妇办了一个她到死都没有敢想过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隆重丧事。史家媳妇头一天死了,第三天入殓,抬棺人钉阴钉的时候,长钉在铁锤的一次次撞击下入木,声音全村都能听到。
当天晚上就下起了大雪。柳爷只穿着一件薄衫,坐在棺材前的蒲团上说了一宿话。那一晚上,一个人硬邦邦躺在里面,一个人直挺挺坐在外边,谁也不知道那天晚上他到底说了什么,但是事实上从那天晚上他就开始老了,而且是以一种很快的速度老去。
按理说,老该是一个很缓慢的过程。人吃五谷杂粮,这些在人体里都会随着消化产生渣滓,这些渣滓会随着血液的流动被运输到全身各处。当肺俞穴里注满了渣滓以后,人就呼吸不上来了,走两步都气喘得厉害;当百会穴里开始注入渣滓的时候,头发就开始发白,从发根至发梢,穴位里每天注入一点渣滓,头发每天就要白一分,渣滓注满了,头发也就全白了,大好一颗脑袋就成了下了霜的驴粪蛋儿;再往后,手上28个穴位,脚上66个穴位都注满了渣滓,于是便手脚不灵便了,老的可怕这个时候就会初露端倪。人的周身约有52个单穴,300个双穴,50个经外奇穴,共720个穴位,只待这些穴位里一个个注满了渣滓,那个时候人就老了。
柳爷老了,先是村里小孩发现的,这些小孩回家吃饭的时候把这件事告诉了爹娘,他们说柳爷好笨吶,柳爷的耳朵开始不好了,跟他说话的时候,一句话得说十遍。说一遍他只能听进去零星的几个字,多说几次,这些字才如刚学会电脑打字的小孩一般,胡乱的输入柳爷的脑子里,但不像是一个句子,柳爷得很费劲地把这些字拼凑成一句话,然后去解读它们,猜测它们是什么意思,等他到底弄明白了这句话什么意思的时候,那些说话的人已经远去了。
于是这些大人们知道柳爷老了。第二天出门去田里干活的时候路过柳爷家门口,看到他穿着一件灰黑色的中山装伛偻着蹲在树根下晒太阳,于是他们便扬眉大喊一声:“柳爷,吃过早饭了吗?”但是柳爷双目低垂,置若罔闻。等这些大人们走出很远回头一看,发现柳爷正抬起头来,笑着冲着他们点头。于是他们先是知道柳爷吃了早饭了,然后知道柳爷果然老了。
大人们们农忙完,蹲在田垄上咀嚼着干粮的时候,不知道谁先说了一句:“柳爷确实老了呀。”然后有人说:“我以为他就不会老呢。”又有人说:“瞎说什么呀,哪有不会老的人”再之后大家就七嘴八舌说起柳爷年轻时候的那些光辉事迹来,说起那个死去的秦姑娘,说起柳爷裤裆那个鼓囊囊的玩意儿,气氛最热烈的时候,就像是被谁掐住了脖子,一下子没了声音,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叹息一般的氛围(我在念书的时候,老师不在教室,整个教室吵翻了天,但是这样的喧哗总是在最热闹的时候戛然而止,空气中突然之间一片沉寂,如同万人齐奔,突然之间面前出现一道不可逾越的悬崖,每一个人都是一脸茫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蹲在田垄上的众人,就是这样的场景)。
耕时不等人,大家胡乱再啃两口干粮,拿水顺下肚去,只等稍微有点饱意,就扛起锄头便回了自己地里。这些人,他们偶尔也会一锄头下去惊起一两只野兔来,但却只是“哟”地惊叫一声,随后笑笑。
在这前几百里后几百里的黄土高坡上,谁也想吃兔子,但是在一锄头下去刨起个兔子来的时候,只有柳爷将锄头一扔,追得那只兔子口吐白沫,倒地抽筋儿。
“你们说,如果秦姑娘要是没死,柳爷会不会就不老呢?”田垄上有人这样问。
但是没有回答。北国的夏天里,日头会将土地烤得炙热,皲裂的地面如同刚出锅的玉米面馒头饼,会散发热量,空气中混杂了这样的热意,看远山近树,如同着了魔一般的扭曲。
这股热量通过脚板,也灼人心。
这些田垄上的人将锄头挥下的那一刻,每一个人都在想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