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无课,上午继续作业。对于新近采掘的辨识仍很不足够,故而难以令所谓弥诺斯文明同海上之间所言“关系”者自在地产生。而且,我仍未知这样的研究缘何仍归为我必为的课业,只是,我没有许多的勇气去批判这无谓的学习,在异国他乡因开罪而失去落脚的余地。
饭后,下午往SAL的人指定的宅院赶去。接拿档案时,与古文字领域的大权威M大贵族等几人撞见1,先是被当作受差遣的马来童仆责难(素不知我的面庞有那样年轻),解下误会后被动地听闻了一些将一切东方的文明抵损为无弥赛亚之光的败坏局面之类颇不快的想法,最后还被大贵族身后随行的一位绅士慷慨地强赠了数本其出版社出品的相关文集。看来哪一国的高贵老者都有相通的模样,无论他们的帝国有没有逊废,稳当的腐朽气总是通合。
之后与结束王家学会课程旁听的纨在那里相会。因受一等秘书黎君夫妇2邀,赶往参加小林秋鹿3于飒维阑剧院的首次演出。时间实在定得稀奇。该演出由丹麦一位杰出诗人与作家Tom Kristensen4,及一位笔名复音5的汉语汉学都极好的日本先生6主持。剧的名写作汉字的“砌楼”,改编自Kristensen之《Vandalism》,而英文名又叫一与剧与著都无牵系的《White Wine》。于是整片故事的采掘现场,即从破坏劫掠使文明作隳,变作了砌盖一条高峻且摆动的摇摇欲坠之石楼,还有一杯升沉着许多泡沫与杂味的白葡萄酒。
此剧对原著的改动极大,我受邀后让读过丹麦语原著的纨草草予我讲过故事的情节,只不过是这样,也能听出新造的戏剧里只为故事留余了危然的荒废与癫眩。主人公Jazz,或本剧之“贤逸”(手册中有这样的写记),由飒维阑和镇民街的新人Alistair Cliver扮演,他曾在上海作过洋行的职员,只懂一些敷衍生活的中日语,却在此英伦的戏台上扮演一位语言格调上曾不让徐渭、李渔的才子。这黑发但碧眼的贤逸困在晚明,困在流亡的日本,困在晃荡的清酒与白酒之间,困在长崎奉行及幕府重臣的发落与争执中。
小林扮演贤逸的内心,以及原作中的Steffensen——只不过于此处,他变成了水户公僚臣携来的一位艺伎,而这艺伎又在贤逸跨洋越世的思想里混沸。小林的英语很难懂,于是剧者减弱了她议论思想的讲辞,令她幽灵的歌声于琴声中更显得广漠。纨近来结识的一位国王学院的丽人7也在戏里,唱着明末江南淑女的闺诗,内里的句子我也不很能分明,听纨讲是泰闲先生写沈云英的一首诗,不是暂其英豪的壮阔节烈,而是叹国破家离、父不归故里的哀曲,唱念时未作翻译,可丽人那难辨识的官话口音,已使得讲念于我们这样的江南人听来,也只见一番空虚的背景。
总言之:戏剧荒唐而颇有乐趣。虽有如近来巴黎一些戏剧演出的大胆冒进,可因他撑实的异国风情,圣詹姆斯守旧的富裕家庭及好奇的青年男女弃场而去的情形终究未有发生。演出算得成功,黎君推促着我们与两位作者及导演夫妇8见面,那四位都多少知晓些中文,靠解读一个“楼”字,就聊了许多故事。如此虚无而飘渺的清谈玄谈事情,常在魏晋南朝的历史与留法学生的传闻中取到,是在如今的巴黎沿河的街边书店餐馆常见的情形,在英国则是少见。
写的时候,此刻,又想到人云英国如今在高校教书的哲学家只有五位,别的人都去做经济物理的实在业务,或陷入私密友谊中的文谈去了。于是又看向自己的学问——许多权威的教授,守着陈旧而不合学生需求的“学问”,造着独属于他们满心欢喜崇敬的监牢。便如作业的课上,三十名学生本没有一个,期望能有一个将来,只在塞浦路斯守护一尊颓废的刻满字符的神像到教授这样年纪。我们学习的,本不是守古的学问,我们所欲达成的,是对人的追慕,对人的沉思,是在人的道路上,走出不同于殖民高贵者的一类时代。
世界不是静止的,至少在我们这里。
——戏剧结束后,与小林尾高于两人住处共进晚餐。两人在市内的居所是一处极宽阔的公寓,就在街区之内,距剧院与圣詹姆斯公园都近。这样的房屋,没有尾高家的地位,只凭金钱恐是不能购得。纨觉察到我怯弱的谄媚心意,暗手捏掐了我好几下。他们三人谈论了一些文学、诗歌、音乐方面的事情,我除了唯唯,没有许多别的讲话。
之后两人回返。房东家的孙子递来一些收件。又是婚姻的语言,两人份的。理由并不难想,堂皇与卑陋的俱有,很是无奈,也没有回信的意思。先前予隶的信尚未收到回复,通讯就是如此需跋涉的一件事。
注释:
1,或为Harold Marcy(1865-1958),英国保守党政 治家,第九代道尔兰公爵(Dalland),曾短暂出任过殖民地事务大臣。曾任RAI(皇家考古协会)主 席,是SAL会员及荣誉主 席,知名古文字学家、印刷史学家、文物收藏者,坚信“圣经新约反映了全部真实的历史,但旧约被‘东方文明’以各种方式‘瓦解’了”,是三便士出版社的前身Marcy Publishing的实际创始人和拥有者。
2,或为时任中华民国驻英大使馆一等秘书黎若棠(1901-1985),他是刘子练(捣生)的四舅。
3,小林秋鹿(1905-1957),长崎人。日本大正末期、昭和初期知名歌手、戏剧演员。艺者出身,曾在釜山工作,被覆音及朝鲜知名戏剧家及作词人李义奉偶然间听识其原创歌曲而聘入劇團秋失す,凭其歌喉、演技与美貌名动一时。1931年夏出逃至英国,与家室煊赫的音乐剧导演尾高向平同居,1933年春随尾高返回,于日本重新走红。1937年春赴英定居。小林秋鹿是当时罕见的参与到词曲制作的日本女性歌手,并参与了演出剧目的一些写作,但时人对此并不知晓。
4,Tom Kristensen(1893-1974),哥本哈根人,生于伦敦。丹麦诗人、小说家、记者、评论家。以其对战间期丹麦社会混沌绚烂富有张力的感受性冲突的深刻描写闻名。其在战间期尝试了各种的文学探索,本次演出剧目《White Wine》便是其本人参与的基于自己的小说代表作《Hærværk》的揉入东亚意象与新观念的改编。
5,复音,当为覆音。生年不详,卒于1960年代后半段,自称栖霞人。东亚现代早期的诗歌、诗剧理论家及诗歌、音乐教育家,曾在日本创办剧团“秋失す”(汉字写作秋失素),也是日本诗歌戏剧周刊《瀚海言論》的实际主脑。据载曾将Tom Kristensen的诗歌翻译为日、朝、汉、英四语,今不存。本次演出的第二编剧。
6,覆音自称生于栖霞的破落耕读家庭,早年也在中国游历,但时人通常以相貌经历以及暧昧淡漠的国家认同感,将其视作日本人。
7,或为与邱纨期维持长期关系的Cecilia Grantwarse(1914-2018),布卢姆茨伯里集团的“年轻成员”,并在舞台上扮演了“贤逸”梦境中尚在故乡的孩子。不过因为赞助人兼丈夫第三代佩阿珀尔(Peapore)伯爵的压力,Cecilia当时事实上没有正式进入伦敦国王学院女子部就读,直到1939年独自赴美后才在布朗热美国基金会的赞助下正式进入大学。
8,本次演出名义上的导演是萨维兰剧院的主力成员Timothy Davone(1891-1989),但实际工作是由尾高向平(1914-1957)和覆音主持的。此处导演夫妇应指尾高向平与小林秋鹿,根据档案记载,两人直到1941年底尾高向平被遣返回国之前方正式结婚,但在之前已经以夫妻名分在欧洲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