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是这座城市最值得夸耀的东西。二十度的气温,晴朗无云。镜头里,年轻女孩踩着米色的低跟鞋,从公交车上轻跃而下。她清早就离开了出租屋,倒了两班车,中间还迫于压力给大爷让了座。现在急着去公司楼下的咖啡店排队。她打开备忘录,上面记着同事们的喜好:Manager要热美式和三明治,Judie前辈要澳白,实习生小陈喜欢喝甜的,其他同事都是拿铁…备忘录的最后标了一颗爱心,佑哥周一喝冰美式配柠檬片。
电梯永远是高峰时段。她抱着咖啡一边道歉一边挤了进去。微笑着和前台打了个招呼,她刷卡进门。熟练地分配完早餐,她打开设计稿文件,继续补昨天的“作业”。
把工作称为“作业”,说不定也是公司发明的服从性实验。
“听小陈说你昨晚9点不到就走了,是哪里不舒服吗?Manager办公室,一个散发着酒气的中年男子嚼着三明治道。
“我…我和人事请了半天假,稿子已经发给您了。”
“这样懈怠可不行。虽然规定6点下班,但最近事多,所有人都在加班加点。”Manager擦了手,点开设计稿,“你这稿子和Judie的获奖作品撞车了,怎么回事啊。”他不满地瞪向一旁拘谨的女生,“听说你最近在看心理医生,不会真有什么问题吧。需要给你批假吗?”
她咬着嘴唇,尽力露出一个顺从的笑容:“没有的事,Manager。我是替一个离婚的朋友咨询的。我去问问Judie。稿子很快改好发您!”
中年男子叫住了企图溜走的女孩,“那个群里的表格,你心细,帮忙做一下。还有组里这个月的报销你整理好送到财务部去。”
女孩努力维持笑容,爽朗道:“好的,我马上完成。”
咖啡店的甜食支撑她工作了一整天。和Judie讨论修改还不如重新做一份快。她赶在Manager 6点下班泡吧之前把稿子发掉。望着文件夹里那份莫名其妙撞车的废稿,她按Delete的手停在了键盘上。
一双美丽的长腿踩着红色高跟鞋款款走来。Judie已经换了一身夜晚的装束,穗状耳饰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男生们说要祝贺我拿了季度奖。你要一起来吗?”她柔软地趴在女孩朴素的工位上,指向门口那群整装待发的男同事们,真诚地笑道。
“啊,谢谢前辈。我这边还有Manager布置的活。你们玩得开心”她按下了关于作品的询问,笑着摆了摆手。
Judie眯着眼打量这个内向、温顺的女孩,摸了摸她的头,道:“真可惜,我本来还想同他们介绍设计部里真正的天才呢。”她凑近了耳语道:“帅哥男朋友也顺便借我一下啦。”
11点半,整个公司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把表格发到群里,和佑打了声招呼,抄起包就要直奔公司隔壁的小旅馆。这种旅馆有钟点房服务加班的白领。索性公司待遇还可以,难得外宿一宿不算太奢侈。
关键是一定要在12点前躺到床上。这关乎她的性命。
然后,她收到了Judie的讯息。照片上,男友满面春色,脖子上是一枚鲜亮的唇印。
女孩再也笑不出来,眼泪像溪水流淌。她咬着牙退出界面,抽泣着向公司门口跑去。
那双红色高跟鞋又挡在她身前。Judie醉得左摇右晃,硬要把一盒餐厅打包的剩菜塞进她手中。
“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会撞车我的稿子吗?”高挑丰腴的身体挡住她的去路,“不记得了吗,那天凌晨我找你讨论创意,草稿让你看了一眼。没想到你改都不改就敢交上去。”
“没有的事,Judie前辈。我们明天再说吧,你醉了。”09一边道歉一边试图挤出去。
“看来是真不记得了,”Judie捏着她的脸,嘴角裂开咯咯咯地笑道:“就是这副软弱可欺的表情勾到了佑吗?他和我在一块的时候可比现在快活多了。”
她彻底崩溃,泪眼被双手捂住,仿佛不愿再看一眼这荒诞的场面:“太过分了。乐此不疲地夺走别人重要的东西,为什么要这样…”
“到底是谁没有人际界限,连男人都要抢。”妖艳的女人打了个嗝,跌跌撞撞撑在打印机上,张扬地笑着:“我已经把这些事告诉所有人了,你彻底完蛋了,小丫头。”
时间停止在十二点整。故事里的Judie在这一刻变成了只会转动眼珠的人偶。打印机自启动。旁观了一切的它将白纸黑字不停地吐出:
杀了她。
杀了她。
杀了她。
…
09屏住呼吸,脸色苍白。她直挺挺走向打印机,取出最后一张纸,歪着头向我展示上面的字:
怎么办?
“站在那儿别动。”我关掉摄像机从幕后走出。穿红鞋的女人一脸惊恐地向我看来…
挂钟指向凌晨1点,室内气温大约10度。不是太冷的天气,但我和病人之间的温度降到了冰点。
林九保留了女性外表,从刚才开始就一言不发。她敏感地察觉到现在是我需要帮助,于是乖巧地去厨房做了两杯咖啡,给我捎来一床毯子,以及两份呼吸监测报告。
我裹上那床羊毛毯,埋头比对两条时间轴不一致的潮气量曲线图。昨夜,林九睡眠周期是6个小时,其中有效梦境1小时。在现实中重现后,总时长18小时。在第一张图上截取头部1小时,将时间轴按1:18的比例延伸,得到的图像与第二张图并不能很好地重合。梦境的起点、终点两个尖峰与现实的两端重合。但是相应的,梦境中的每个尖峰都变宽了。也就是说,在梦里相对激进的事件占据了更多时间,平淡的事件被下意识地忽略了。
这就像电影剪辑,有的放矢。粗略估算了一下,如果我花点时间处理这部18小时的视频,最终可以复现出一部长达12小时的“白日梦”。
同时也是一部摄影师亲自下场“表演”的metagame。
左右逃不过这个矛盾点。文件被丢在茶几上,我整个人蜷缩进毯子里。
林九试图从一个轻松一点的角度切入这个我们不得不面对的话题。
“我并没有剽窃Judie,是她用了我的创意。”林九摩挲着指关节,道:“连续一个礼拜凌晨找我开会,我那时就已经处于崩溃边缘。”
她很聪明。倾听者的本能会促使我走出自己的小世界。
“然而梦里变成你剽窃了她?”
她垂着脑袋低语:“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早年阅读的分析学派理论让我倾向于相信梦的现实意义。有个想法一闪而过,我试探道:“我们刚刚证明了呼吸可以表征梦境和现实中的行动。有没有可能呼吸也能表征思想。”我抿了口咖啡,示意她听我说完。“一个想法,不管是自己生成还是他人传达,都要经过一个共同的流程才能在大脑里变成自己的东西。推理、演绎、复现…概括一下就叫‘思考’。
思考需要氧气。此时、此地、此人对一个特定想法进行的思考,一定会形成一种特定的呼吸模式。这个呼吸模式会被身体以及大脑的某些区块辨别出来,成为你对这个想法的特定记忆。
至于这个想法来自哪里,应该由更高级的认知系统管理,也就是前额叶。”我看到林九震惊的眼神,“也就是说,你的前额叶可能有某种缺陷,导致你在主客体认知上存在障碍。你分不清自我和他人的边界。”
女孩愣是撑着沙发扶手站了起来。她在我的视野里来回走动,似乎在发泄某种无名之火。
“你不相信我。”她没头没尾地说道。
“事到如今我相不相信还有什么关系?”我苦笑道:“你别忘了,故事的结局,是我替你杀了人。”
窗外一道闪电劈下,半晌接续了几声闷雷。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腥味。
“可惜,你来得太迟,那场噩梦里我只能孤独一个人。”她喃喃自语。
解开毯子,我重新拾起文件看向两张曲线图重叠的最后一道尖峰。那是杀意,诡异、突兀,只有真正触碰了禁忌的人才可能如此感同身受。也许正如她所说,在她亲身经历的那场梦里,她需要为所有的罪孽负责。
我看向林九,她在科学怪人之前站定,着迷般抚摸着他的面庞。她声调飘忽不定,呼吸微微颤抖,带着几分歇斯底里道:“您不好奇为什么我可以变成女人吗?”
我叹了口气,说出心里萦绕已久的答案:“也许这才是你本来的面目。”
一瞬间女孩穿越了整个客厅出现在我面前。她的瞳孔里映射了一个面容相似,略显沧桑的女人,那就是我。她摘下了我的眼镜。视野一片模糊,依稀望见《弗兰肯斯坦》变成了一面贯通南北,顶天立地的镜面。挂钟指针飞快倒转,整个空间被吸入了镜面,以镜像的方式重新展开。我睁大了双眼见证自己融入平面,却不幸地同那个飞速远去的镜像空间失之交臂。我被滞留在一个无形的黑暗空间,真实与虚幻的夹层。只有微弱的肢体感觉和高频闪现的思想能让我确认自己还活着。
“医生,我们同在一个梦里。”
你的梦还是我的梦?
“你真的想代替我醒来,即使现实比梦更不堪?”
啰嗦。
恼人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尽头的亮光和扭曲的噪声。有人似乎在说话,我艰难地分辨着他们的语言。
心跳得好快,感觉不到呼吸。随时会休克的濒死感从一个令人难堪的角度证明了我的存在。在惊恐和焦虑中,前额叶以异乎寻常的方式换了主人。此刻我成为了这具身体的主宰,也背负了让它活下去的使命。
心脏不规律地搏动,意识开始涣散,我已坚持不下去。另一个我,抱歉了,有负所托。支配身体果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为曾经的傲慢态度感到羞愧。
我下意识地蜷缩起来,周身被温暖的液体浸没。梦里,我从单细胞开始分裂,从无脊椎、鱼类、两栖、爬行最后长出双腿。漫长的黑夜里,有个温柔的声音在吟唱摇篮曲。我从她的歌声里获得了力量,挣扎着向那一丝光明前行。
身体在成长,四肢越发有力。逐渐恢复的肢体反馈让我重拾活下去的信心。我从爬行变为走路,再跌跌撞撞地跑起来。外界的交谈尽管在逻辑上难以理解,但栖息在其他脑区的她正以直觉的形式教我分辨。
近了,我就快要抵达终点。冲出黑暗时,一道白光向我袭来,顷刻间我失去了意识。
03
醒来时打了个寒噤,身体仿佛还在留恋梦里的暖意。虽然身处南国,但现在依旧是冬季。两个小时前,“我”被套上一身单薄的蓝白条病号服,押进了整个病院最“豪华”的院长室里参与一项足以决定生死的科学实验。此刻,我被拷在一张锈迹斑斑的钢管椅上动弹不得。墙壁四周挂了一些拙劣的复制画。土色的厚布窗帘半掩着,漏进一点惨白的月光,照亮了旧家具四散出的灰尘和纤维。我无言地望向茶几对面的院长先生。那是一个穿藏青色西装,半眯着眼的中年男人。从中央科学院左迁至南方犯罪病院,还是那个林院长,却不再是身居高位的国士。
他是个好人,这是我根据“我”的全部记忆给出的结论。同先前那些冷酷又敷衍的医生相比,除了例行的呼吸监测实验,他格外认真地听取了我和“我”的病症。右手边的笔记本上潇洒地写着诊断结果:神经官能症伴随急性焦虑发作。阿普唑仑和谷维素也已经贴心地准备好。
阖上那本《心理学人》旧杂志,林院长戴上老花镜,像面镜子一样淡然地望着我。
“感觉怎么样?”
“睡了这么久您也没叫醒我。”
“看来效果不错。这个时间成功入睡对你来说很有意义。”林医生摩挲着指节,关切道。“而且我的伙伴们似乎采集到了有趣的数据。”
如何算有趣…我小心地摸了摸鼻尖,那里面有我一出生就嵌入的呼吸芯片。呼吸监测是一项已经成熟的伟大发明。正是林院长奠定了它的理论基础。呼吸可以表征人的行为、梦境、思想并把三者啮合在一起。呼吸芯片发明后,呼吸模式甚至成为个人不可复制的ID。从“我”过去27年的记忆中可以读到,学校、公司、商场、银行等公共场所用呼吸监测仪代替了传统的摄像头。这些仪器不仅可以甄别个体的身份,还能分析、预测人的行为,准确率和速度都有了跨越式地发展。同样的,刑侦调查也变得更简单。呼吸监测仪采集到的数据甚至可以还原犯罪现场。对处于睡眠尤其是做梦状态的嫌疑犯进行呼吸监测也可以大致复现出他们所思所想,用以评估嫌疑犯的心理状态和犯罪动机。
嘘,不要让他们发现,即便脑海已是狂风骤雨。我曾把记忆中既定的事实当成自己的观点。但那到底只是梦,只是宿醉,是两个孤独灵魂的交手,医生和病人的扮演游戏。
我为自己辩护道:“院长,我能确定自己没有做出杀人那种可怕的事情。对于前同事们制造伪证污蔑我的行为,我感到痛心又难以理解。希望您的实验可以作为我无罪辩护的佐证。”
“不用太担心,09号。现场除了死者外并没有采集到任何人的呼吸。呼吸芯片历史数据表明你工作时尽管有些焦虑,整体精神状态还是合格的。只要这次实验通过,就算你的公司上交了一些不利于你的证词,你依然可以被无罪释放。”
严谨的发言里透露出一分友好,林院长暂时忽略了我,凝神望向那面贯穿南北的镜面。忽然像收到某种讯号,他起身,从镜面中央的裂隙中推了进去,融入他身披黑色斗篷的同伴中。他的声音从镜子另一边透出来,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
“你还好吗?”镜子里另一个我用唇语向我示意。
“我不觉得这样做有用,”我用意念回复,“那可是两个杀意尖峰。”
“你觉得我们为什么把真实经历做成梦,又用另一个梦嵌套它?等着瞧吧,那些毛刺都会一一抵消掉。”另一个我听上去似乎很有把握,“这才是我们划时代的发明。”
我不抱希望地等待院长宣判我的死刑。他撕裂了镜面出来,脚步轻快。当他重新回到我身边时,单向透视玻璃又恢复成完美无缺的镜面。
“从这份报告上看,你睡得真好。”他眼带笑意地把报告递给我,“这上面显示你几乎没有做梦。”
两条正弦曲线从0s贯穿到7200s。梦境里那些上蹿下跳的情绪尖峰被抹得干干净净。
难以置信,双重人格的双重梦境居然发生了反向叠加!我飞速思考着,也许就像镜面,最初的杀意通过第二人格的复现认识了它自己,从而失去了滞留在记忆里的必要性。用达尔文主义分析,我之所以会从前额叶以外的脑区里诞生,也可以看作这具身体为了求生选择的非常规防御手段。
我捏紧了手里的文件,整个人都止不住颤抖。这份报告足以证明我是个吃得香睡得好的大善人。林医生当场联系狱警,让我脱离了手铐的束缚。
“恭喜你,09号,你用实力拯救了自己。”他热情地同我握手,力道大得几乎将我捏碎 “我已经等得太久了,亲爱的同类。”
镜面上,黑衣人取下了兜帽,林院长的影子围住了“我”,露出一模一样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