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经官能症伴随急性焦虑发作。有轻微分离现象…”左手持蘸水笔在一本活页笔记上快速书写,我背靠座椅思考片刻,又把后半句话清除掉。
身处一座颇具欧式古典风味的客厅里。墙壁四周挂着一些文艺复兴时期的画作。金棕色绸缎窗帘半掩着,月光一缕缕透进来,洒在难以辨认年代的古董家具上。身下的扶手椅使用了一种珍贵的南美洲木材。镶嵌的软垫填充了高级天鹅绒,辅以一张小巧的羊羔毛毯子。茶几则采用了现代风格。中央摆了我的名片,字迹模糊,只能看清姓氏。
茶几对面的羊皮沙发里坐了一位病人。他身穿藏青色西装,身材瘦削,面色青白,半眯着眼,胸膛有节律地起伏。他的鼻腔内嵌入了一块特殊的芯片,用来测量未来6小时的呼吸情况。
病人名叫林九,年龄27岁,稍早之前求助于我,希望我能为他出具一份医嘱,向敦促他加班的上司证明他每天晚上12点前必须入睡,否则会有生命危险。据他描述,一旦超过12点不睡,他就会突发心悸、呼吸障碍、高血压、惊厥等症状,甚至会有一种身体不受控制的感觉。
虽然这位病人没有遵循预约就诊的惯例,但出于对一个不谙世事的年轻人的同情,以及人到中年本能的母性,我还是以客厅为咨询室接待了他。我向他推荐了最新的睡眠呼吸监测疗法。这种治疗手段,不,或许称之为检测手段更合适,能根据病人呼吸的潮气量、耗氧量等指标,诊断病人是否有睡眠障碍。
是的,我并不认为林九的症状是器质性 病变,尽管他没有提供更多检测报告。作为一个富有经验的心理学专家,我根据他的描述就能断定他所患的是神经性官能症,也就是老法里所说的“癔症”。
过去的人用“疯子”形容精神病,但对“癔症”则怀有一种神秘的恐惧。“请神”是癔症吗?是的。经典的“鬼怪附体”现象不就是在一阵痉挛后表现出另一个人格。以“仪式”为名的催眠活动结束后,当事人宣称自己失忆,完成整个“请神”“送神”的过程。
癔症与一般意义上的“精神病”差别确实很大。精神病的症状是长期、慢性的,一般需要持续的药物治疗。但癔症的发作倾向于急起急止,症状的躯体化尤其明显,也容易因为心理暗示加重或缓解这些症状。患者日常的认知能力完好,在社会活动中与正常人没有明显区别。但是一些频发,或者条件发作的(对林九来说12点不睡就是一个条件),与器质疾病相似的症状妨碍了他们的情绪和生活。这种对疾病、死亡的焦虑感不利于心理健康,甚至最终将患者推往人格分裂的深渊。
没有十足的证据表明林九已经出现分离的症状,这点值得庆幸。在当下焦虑才是最大的敌人。即便植物神经紊乱引起的心血管症状会带来一种濒死的错觉,但只要不过分紧张就不会有危险。
看了一眼头顶的挂钟,现在是12点01分。林九调整了一下坐姿。即使没有经过专业训练,他的身体也在本能地自我调节。
不用担心,我对自己说,血压计是不必要的,硝酸甘 油、AED、120更是多余。我有信心纾解他可能出现的任何症状,在这方面我有大量的经验。任何时候我都有能力为他的身体负责。
林九起病的时候,我正目不转睛地研究客厅右手边那面代替了整座墙壁的镜子。我对于自己什么时候添置了这件东西有些记忆不清。也许是某天我突发奇想用它进行某种催眠实验。另一种可能,这是王佑,我的男友,对他生存环境的一种坚持。不过说实在的,这面贯通南北,顶天立地的镜子诚实地还原了客厅里的所有细节,在视觉上确实起到了扩充空间的作用。
镜中的林九看起来更显疲态。眼角有深深的鱼尾纹,皮肤松垮斑驳,发际线后移。也许是我先入为主美化了对他的印象。回过头来发现,他确实比实际年龄衰老得多。我听说过,早衰与睡眠质量差密切相关。可以想象得到,癔症对他的折磨已经影响了他的睡眠。
哦我的天,这个可怜的年轻人还有梦游的征兆。他突然蜷起身体,神色异常,口中颠三倒四说着梦话。我一下就读懂了他的唇语:“救救我,我快不行了!”
事情变得有点棘手。林九心率开始变快,呼吸的节奏也已经开始动摇。他依旧合着眼,但眉头紧皱,仿佛陷入了某种梦魇无法自拔。我明知他现在五感尚在,叫醒他是风险最低的做法,但我依旧选择旁观。他需要自己克服这种对死亡的过度焦虑,而不是把问题交给下一轮睡眠。
就像之前所说的那样,惊恐发作完全是神经性的症状。焦虑使得交感神经过度亢奋,心跳加快,血压升高,逼迫已经处于休眠模式的肺加班供氧。呼吸运动的神经反馈较之白天有所减弱,前额叶感觉不到呼吸,误以为发生了呼吸障碍,以至于把这种短暂的紊乱状态理解为“窒息感”。
好吧,从林九目前的反应来看,“窒息”带来的焦虑爆发进一步催动心悸,过呼吸,体内二氧化碳浓度过低,引起次发性碱中毒。我几步上前,蹲在他的身边,用力按压他的脚指却没有得到疼痛反馈。这说明他四肢已经麻木,下一步就是痉挛。更要命的是,这孩子还天真得以为所有一切都是缺氧症状,继续深呼吸…
该死的,自以为是的,没有合作精神的前额叶。白天就已经够猖狂的了,连睡觉时间还要瞎指挥!
摘下眼镜按压眼角的穴位,我突然没来由得愤怒起来,甚至想给这个不争气的家伙一巴掌。当然,我还是克制住了这种冲动。我望见林九因痉挛而扭曲的脸,既忧心又同情。从他第一次出现在面前,我就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冥冥中有一根线将我和他的情绪连在一起。这种共感让我对他产生了别样的同情,以及帮助他度过难关的使命感。
我必须首先让自己冷静下来,才能为他提供治疗方案。
痉挛似乎缓解了一些,他的脚踝从一个诡异的锐角解放出来,无力地耷拉在沙发边缘,看起来虚弱又可怜。我再也无法控制那种不该有的悲哀感,将这个孤独地与自我搏斗的年轻人拥入怀中。摇篮曲自久远的记忆中传来,我哼唱着不属于自己的旋律,一下一下在他背上轻拍:
“宝宝睡,睡觉觉…”妈妈在这里,妈妈抱着你,有妈妈在没什么能伤害到你。
怀里的人渐渐安歇。冷汗浸透了他的衣衫,苍白的面色逐渐恢复神采。
我的病人成功克服了这次急性发作。接下来能做的也就是开一些阿普唑仑之类的镇定药外加一些维生素,然后将这次的经验详尽地告知他,包括那首一点也不专业的《摇篮曲》。咨询时间一向很昂贵,我没有留人过夜的习惯。但今夜的安眠就当做对他配合治疗的犒赏吧。
壁炉好像有段时间不用了。我拨开灰堆,添了柴火,尝试着重新点燃。最后一床羊毛毯盖在了林九身上。我披了一床薄被,预备看书解乏度过这个不算漫长的夜晚。茶几右侧整齐地码了几本大部头书。最顶上是一本《经济学人》,边角都被翻得皱了起来。摊开的一页正是那部著名小说《谁动了我的奶酪》的开篇。我没有质疑它出现在这里的合理性。在看不进那些心理学专著的深夜,我捧着那本旧杂志,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
6个小时对于一个不尽兴的读者来说一晃而过。不知是不是壁炉的作用,这个冬夜没有丝毫寒意。绸缎窗帘将晨曦的微光彻底挡在屋外。我望着林九的睡颜,心想晚点叫醒他也无妨。
但这个年轻人的生物钟比我想象得还要顽固。6个小时一过他准时睁开眼,清亮的目光中没有半点迷惘。衬衫被汗水浸透又在干燥温暖的空气里烘干,西装下摆被压得有些褶皱。他变出一套挂烫机,悠然自得地整理那身行头,5分钟后便精神气十足像是可以立即出发去公司战斗的样子了。
但他并没有按照惯例拿走医嘱签字离开。一改以往卑怯的性格,他豪爽地付清了一整晚的费用,甚至恳求我多给他两个小时。他趁我洗漱时熟门熟路地去厨房替做咖啡。等我换好一身蓝白条纹的睡衣回到客厅时,堆满书的茶几已经被两大杯盖着蒸汽奶泡和风味糖浆的拿铁占领了。
“你对我的厨房竟比我还了解。”我抿了一口热咖啡,笑道。
“女士,您的付出对我意义重大,请容我再次表示感谢。”他放下糖罐,颇有风度地将一页文件递给我,道:“这应该就是那份呼吸监测报告了,我从镜子后面找到的。”
“镜子,哪来的镜子?”
“哦,也许是我还没睡醒,”他四下望去,指着那面贯穿南北,从地板一直镶嵌到吊顶的《弗兰肯斯坦》初版插画,道:“是在那副画背后,我可能给弄混了。”
不去在意他的小迷糊,我专心研读那页文件上的图表。蓝色和橙色的折线分别展现了他过去6个小时的耗氧量和潮气量(正值为吸气,负值为呼气)随时间变化的模式。很显然,实际的耗氧量与心率变化是一致的。只要血液载氧能力没有显著变化,心跳得越快,耗氧量就越大。从心理学角度上看,一种心率模式可以对应到一百种以上的行为和情绪。比方说,持续的亢奋可以对应到体育运动、危机处理、性兴奋等等。这种现象也就是著名的吊桥效应。
但是潮气量就不同了。一呼一吸之间,外界环境、呼吸道健康、神经反馈等因素都会影响这个变量。图标上橙色折线的复杂变化反映的正是林九这个个体,昨晚这段时间,在客厅这个地点,从焦虑爆发到安睡的整个事件。它在这个世界,整个人类历史,都是绝无仅有,永远无法复制的。
就像一张当期彩票,除了它本身的存在,曾经出现的任意一张相同号码都不能取代它。
多年的科研经验告诉我,任何一对变量的单一映射都是足以揭示自然规律的至宝。如果行为主体的呼吸模式与他的某个行动形成这种一一对应的关系,那么“潮气量”这个原本极为普通的医学概念,它对人类行为学、认知科学的意义恐怕不亚于物理学中能量和熵这些变量。最浅显的表现就是我们可以通过研读潮气量的历史记录分析某人的过去,那些切切实实的思考和举动。
然而,行动本身具有的时间属性决定了它不可复现。就算以潮气量曲线为参考,我们也无法在四维世界里还原当时当地那个个体的具体行动和情绪。如果没有形象的例证来填充这个理论网络,对呼吸的研究也只能作为脑电波的补充,成为千千万万个被局限在短小时空里抽象变量的一部分。
要是能将呼吸对应的行动以可视化的形式表达出来,也许会诞生很多有意思的东西。
思维如同一颗石子,落进荷塘掀动一池涟漪,缓缓沉入深厚的淤泥。林九炯炯有神的眼睛在等待我回到现实。清朗、热情的嗓音如诗班少年带来了佳音:
“女士,我想我发现了梦的奥秘。梦的本质是呼吸。”
木质镶边的老式挂钟里,秒针滴答走动。壁炉里的木柴即将烧尽,余烬散发掉最后一点光和热,把职责交给上白班的朝阳。我拉开厚重的窗帘,外面是繁忙的早市。玻璃上倒映出林九清癯的面庞。睡眠和阳光让他看起来年轻了不少。
“你说,你还记得昨晚做的梦。”
“不仅是梦,连梦从大脑这个‘车间’里造出来的全过程,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我不太明白。可以解释一下吗?”我模仿记忆中那些心理医生们的做法,引导他继续说下去。
“昨晚您像母亲一样安慰我,缓解了我的恐惧,”他看起来十分诚恳,“我从您的治疗中受到启发,彻底放松身体,与‘另一个我’相安无事度过了一整晚。”
“你是说,你从头到尾都是清醒的?”
“没错,”他十指交握,仔细地组织语言,“我放弃了身体的控制权,像忍者一样隐藏自我的存在,以第三人称视角旁观了身体的睡眠过程。”
“意识主动放弃身体,这种超心理学上的出体现象就不再是简单的‘鬼压床’了。我认为可能更接近禅定、内观这样的精神修炼。这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啊。”我按下一些疑虑,鼓励他说完。
“确实是在走钢丝。我清楚任何一点急功近利都会让那种不稳定的平静功亏一篑,心悸和过呼吸一定会卷土重来。您能体会到吗,”林九试图比划些什么,“害怕死亡,又害怕恐惧本身。”
这个问题我不想回答。事实上,“灵魂出窍”并不是什么有趣的体验。类似的病例我接触了许多。有相当一部分病人得不到他人的支持,最后死在孤独和恐惧之中或者引发人格分裂。
我转移话题:“你提到的‘另一个我’,是什么意思?你确认自己有过解离的倾向?”
林九机械地摇了摇头。他正襟危坐,表情也变得异常严肃:“这正是我接下去要说的内容,它也许触及了梦的核心。但我学识浅薄,只能抛砖引玉,希望您能用专业知识丰富我的感性认识。”
我眼皮一跳,同步调整了坐姿。
众多关于梦境成因的理论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找寻梦的某种生理意义,再用达尔文进化理论赋予这种有意义的生理活动一个存在的必要性,例如梦对欲 望的补偿、梦产生创意、做梦可以整理记忆垃圾等等;另一类则根据一些脑功能受损的病例,用对比实验的方法推断梦的成因,最有名的就是活化理论,认为梦是神经脉冲激活意识合成出来的东西。
但林九描述的东西,足以动摇这些理论的基石。
“在做梦之前,身体的感受最优先。从脚底到手腕,从肠胃到肝胆,每块组织、每个器官好像都成了自己的老大。它们不听我调度、不向我反馈,偶尔‘抽搐’一下。好像在…”
“证明自己的存在感。”
“没错,”林九用力点头,手不自觉握成了拳,“其次是心肺以及某个完全不在我感知范围内的调节器。我推测这个调节器应该实时统计身体需要的氧气,然后自动控制心肺供氧。”
“植物神经,也就是自律神经。分为交感和副交感,起应激和镇定作用。”我根据他的想法提出推测。
“到这里,我的呼吸和心跳其实就已经被‘挟持’了。”他起身来回走动,激动地挥舞双臂,“全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参与了对我的反叛。”
我莫名不满:“前额叶不是万能的。偶尔也要正视那些沉默的器官。”
“至于做梦,就更无可救药了。您能想象吗,女士,”没有理会我的辩护,西装男子猛地靠近,拳头猛地砸向茶几,“我不在的时候,另一个我在大脑里开party,把我的各种记忆画面拼成故事取悦那些怠惰的器官。就好像…”
“好像如何?”
“好像他们真的在参与那个故事一样。”
无力的控诉消散在空气里,林九单手扶额,用力地按压太阳穴:“抱歉女士,我也不知刚才为何如此激动。”他长舒一口气,道:“我想说的是,那个故事,也就是我的梦,它基本上是遵循呼吸的节奏来编排的。呼吸平缓,情节就平淡;呼吸变急促,情节便进入高潮;一旦身体某个器官不安分,耗氧量猛增,调节器安排了一次深呼吸,那么故事就会到达它险峻的巅峰。”
“也就是说,梦是‘另一个你’根据呼吸节奏现编的?它有自己的主观偏好吗?”
“我不清楚。我不觉得它能代表我的意志,虽然它造梦的时候确实遵循了一些基本的逻辑。”林九不好意思地揉了揉后脑勺,道:“就像一篇机器翻译的文章,每一句都符合语法,合在一起却叫人读得费劲。”
台面上,林九的拿铁基本没动,糖浆划出的‘Z’字漂浮在奶泡上。我示意他休息一会儿,总结道:
“身体借助植物神经操控了呼吸,下顶叶、枕叶、颞叶等皮层以呼吸为蓝本编排了梦境,边缘系统再借梦境安抚身体。我敢打赌,你的身体一定体验了一次相当有趣的虚拟现实游戏。”
西装男孩默不作声地望向窗外。隔着一条马路,对面是尚在沉睡的小威尼斯。再转过几个圈,渡过一道弯就是这个年轻人全身心投入其中的那座城市。经过一轮酣畅淋漓的讨论,我的心似乎同他贴得更近。我仿佛看到了城市天际线,看到了高耸入云的写字楼,看到其中如蜜蜂般忙碌的白领男女,以及他们之间的爱恨纠葛。我的病人神色复杂。在我眼中,他将自己的倒影嵌入那些玻璃幕墙,用无数张相同的脸从各个视角审视那座城市;同时,城市也不甘示弱,用收容的千万个不同的人格向他作出回应。
据我分析,目前为止林九还没有真正发生人格解离。他只是太依赖前额叶,忽视了自身很多非理性诉求,把其他脑区的正常活动误解为一个失控的“他者”。
但临界状态不会维持太久。一旦他习惯了“灵魂出窍”,潜意识认同了另一个人格的存在,就有可能把一些想要逃避的责任打包甩给“另一个林九”。到时候他的记忆就会失去连续性,新的人格会抢夺身体控制权。那是我竭力想要避免发生的事。
“我有一个附加治疗方案,可以让你直面‘另一个自己’。”我提议道:“和我一起重新体验你的梦境,挖掘源自生命本能的欲 望,然后在现实里把根本问题解决掉。”
我的提议似乎触动了林九,“弗洛伊德?”他迟疑道,“听起来是个一劳永逸的办法。但是我怕对您有不好的影响。”
“相应的,也麻烦你继续佩戴呼吸芯片。希望这次实验能揭示呼吸在梦境和现实中的一致性,为我们划时代的发明提供依据。”
林九不再犹豫。我了解他。为了融入心爱的城市,他早已习惯治疗自己莫须有的疾病。眼下就是一道坎,跨过去就能变成崭新的自己。他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好吧,我的科学怪人。你要带摄像机吗?这个故事可能比你想象得更离奇。”林九甩了甩脑袋,音调陡然升高,身体肉眼可见地变形。几秒钟内,我的病人就长成了一个身材苗条,脸颊带点雀斑的眼镜女孩。
“您好,我的名字叫09。”熟悉的笑容令人打了个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