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书名:人类移民之路 第一部 作者:卜语 本章字数:10416字 发布时间:2022-05-24

 1 葬礼主持人Y先生

 

Y先生仔细看过卜研送来的,保险公司核准了的,已经生效的保单,点点头表示满意,放进了自己的办公桌抽屉。倒了一杯咖啡,端给卜研。静坐几许,让自己沉浸到回忆中,然后故事开始。

--那天下午,天气阴沉,外面刮着风。我接待了X女士,在这个房间,她就坐这把沙发椅上。Y先生指着卜研坐着的沙发椅。

卜研忽觉椅子在晃动,心里陡然疑惑,想要站起身,换把椅子坐。又觉不妥,只得硬了头皮,作认真听状。

 

--X女士端坐,双手十指交错在一起,说话声音平静。她人偏瘦,脸色灰暗,没有化妆。身上穿着一套米色亚麻套装,散发淡淡的香气。我们这种地方,难得见到打扮光鲜的客人。家人去世心情难受,我们称他们为丧家。丧家总是以素服表示对逝去亲人的哀痛。我引她上楼,到这个接待室。待她坐稳,我递上茶水,问她逝者是她的什么人,对于葬礼有何要求。X女士沉吟,垂下头,说是我本人。我一惊,想,干了这么多年丧葬,头一回遇到活人走进来,安排自己的葬礼。X女士抬起头直视我,眼神忧伤:我被医生告知得了绝症,生命来日不多。我想,我来到这个世界时,是不自主的;现在,既然我预先知道自己将要离开这世界,我是可以事先安排仪式,和我自己的人生告别的。

 

 

卜研后背发凉,双臂起了鸡皮疙瘩。她再次想要换椅子,再次被克制住了。

 

Y先生没有丝毫觉察,继续故事:

--自从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我心里一直哀伤不已,也痛惜自己生命太短暂。死神在角落里狞笑,我将束手被擒。面对死神哭闹没有用。原本有很多想要做的事,已经没有时间做了。但,至少还有时间将自己的葬礼安排好。我选择安排一场非宗教民间葬礼仪式,我既不要去天堂也不想下地狱,我只想埋葬在我父亲的墓旁和他作伴。请你和我说说葬礼的具体流程和费用。我告知她葬礼流程,然后陪她去了葬礼用品陈列室,挑选了一副棺木,一套临行前的衣服,妆容样式。然后预定告别室,最后是选一位葬礼主持人。我陪她回到接待室,待她坐定,我跟她说我就是公司的葬礼主持人。X女士仔细观察我半晌,心里也许这样念叨:此先生悼念文写多了,眼神透出的是同情关怀。这使他显得儒雅体贴。于是点头认可了我。我要X女士描述自己的人生,以便写出贴切的悼文。

 

Y先生搓着两只大手掌,双眼盯住窗玻璃上的一个黑点子。窗外天气阴霾,风吹在窗玻璃上卟卟响。Y先生想,早晨太阳还照窗子的。

 

卜研身体发软,像条章鱼在海里漂浮。她漂到墙边,看到X女士正坐在自己坐着的沙发椅上,诉说她的人生。

 

--我出生在此,两岁的时候,母亲抛下我和父亲,跟另一个男人远走外乡,从此再也没有谋面。父亲没有续弦,独自将我养育。我高中毕业,没有上大学,去一家五星级宾馆工作,一直到现在,期间没有换过工作。我喜欢那份工作。我每天迎来送往,正面瞧的是种族纷呈的各样面孔,后背看的是匆匆离去的不同背影。每天的生活虽然机械刻板,却也是稳固规律。我从来没有想过离开那里换一份工作。这工作是我生存所必须的物质靠山。父亲一生在餐馆做厨师,直到去世。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祖父,不是他的亲生父亲,他是历史书上有记载的“契约儿子”。也就是说,他是假冒的儿子。不过,父亲对祖父尽了孝道,将祖父的骨灰送回到广东乡下,葬在他父母的身旁。在那里,他和一个乡下19岁的姑娘结婚,带她回到纽约。我就是他们俩的孩子。当我出生时,父亲已经40岁,仍在餐馆做大厨养家,让我母亲在家带孩子,生孩子。他要母亲生出自己的儿子,继承自己血脉的,真正的后代。不幸的是,父亲没有得到自己的血脉,妻子被另一个男人夺去,那个男人就是餐馆老板。那个男人被我母亲的年轻美貌迷惑,不顾一切抛下妻儿,放弃餐馆,卷走大部分钱款,牵着我母亲逃跑,不知去向。父亲在痛苦懊恼的煎熬中度日,再也不能释怀。在他49岁时,突发脑溢血昏迷,一周后去世。后来好心的餐馆老板娘将我养大,到我高中毕业,开始工作自立。我20岁时,和高中同学结婚,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温暖安宁的家庭生活。不知为何,我没有生育孩子,就想那样平静自然地度过一生。不料想某一天丈夫突然不告而别,我竟然没有丝毫预见。我的命运居然和父亲的命运重合。唯一不同的是,我父亲至死都不知道妻子在哪里,而我雇了私家侦探找到了丈夫。彼时他正和另一个女人同 居,宣称他在热恋。我要求和他办理了离婚手续。之后,我又回到单身一人。这么多年,我上班回家上班回家,是我既定的,一成不变的生活。我忙活着,日子脚步匆匆,人生就此一跃而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雨滴敲打玻璃窗,屋子里暗斯斯的,Y先生起身去门边,按了一个按钮,顶灯亮起,X女士不见了。卜研伸手摸咖啡杯,咖啡凉了。她双手在眼面前划动几下,像是要扯掉蜘蛛网,果断走到窗边。刷刷一道闪电过后,空中炸起响雷。卜研不由自主往后倒退,躲到窗帘后面。Y先生抖了几下身体,又坐坐正。

 

椅子没有人坐,X女士的声音再度响起。

--死神来了,打破了这个物质铁框框。死神来早了,这既定的生活断裂,我将以死的方式离开,而不是以退休的方式。我悲伤,也淡然。死亡就是获得自由。从此,我不再需要任何物质了。物质的主人消亡,让物质变得毫无意义。命运给我来了一个最狠的结局,我除了接受还能做什么呢?我想这次的生命旅程结束,也许是下一个旅程的开端。可能是山上石头,岸边草,土拨鼠,食蚁兽,八爪鱼。又或者我和父亲再次到人世间重逢,可能变成我是父亲他是女儿。我去父亲墓地告诉他,我就要来和他作伴,有父亲的孩子不再悲伤。父亲49岁去世,我今年也是49岁。这也是我们父女的宿命。一场电影结束了,片尾响起动听的音乐;一出戏剧演完了,死去的演员出来谢幕。我虽然死得太早,不算寿终正寝,但,我要欢欢喜喜迎接死亡,毕竟我活过一回。

 

雨停了,卜研回到座位,感觉口干舌燥,浑身乏力。Y先生继续沉浸在自己的往事回忆中。

 

--X女士,你是幸运的。我经历了那么多葬礼,都不是由本人预定了的。他们没有机会预定,或没有你的智慧想到。X女士,你是有福的。死神假借医生之口预告了你的死期,让你有时间从容镇定赴死。很多人死得突兀,不能和自己的生命说再见。或那些病死的人,在死前早已气息奄奄头脑混沌。我此生所做的悼念文都是根据逝者亲属朋友的描述而写成,缺乏真实性。

 

--X女士,我用录音机录下了你所说的每一个字,是出自于你自己的心灵深处。这是最真实美妙的悼念文,最情深意切感人肺腑。在葬礼上,我会放你的讲话录音,不多加一个字。X女士,让我为你举行一场欢欢喜喜的闭幕式吧。告诉我,你有什么心愿要去实现吗?

 

卜研眼前出现一个旋转轮,360°转啊转,前庭神经混乱了。她闭上眼睛,手捂额头。Y先生见状,赶紧起身冲了一杯蜂蜜水端过来,安慰她:卜研小姐,卜研小姐,你怎么啦?卜研慢慢喝完蜂蜜水,缓过了精神。

 

 

 

 

 

 

 

2 世界的尽头

 

 

X女士的心愿是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在生命的尽头作一次不寻常之旅。X女士告诉Y先生,她的人生很平庸,她要让死亡不平庸。然而,现在时间所剩不多了。生命的最后一场景观就是和死神拉锯,是多活一天还是早死一刻。她不要坐等死亡,错失了最后可以享受到的好事。Y先生问她想好了去哪里,X女士说去南极。世界尽头和生命尽头是最好的搭配。Y先生问你一个人去吗?X女士答我一个人去。Y先生说我愿意陪你去。你?我们是陌生人呀。X女士摇头。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真的愿意陪一个濒死的女人去到一个遥远的地界,见证她生命的最后华章?

 

激情在Y先生心间跳跃:X女士,我们不是陌生人,虽然命运没有给我们机会相遇直到今天。也许我们曾在一扇门口正面遇见,一个要进另一个要出,我们急急忙忙没有留神对方就各自往相反方向走散;也许在某个街角我们不经意间轻轻擦到对方的肩膀,互相说过对不起;更有可能多年前,你父亲去世在我们这里举行了葬礼,你孤单单一人哭泣,但不会想到你也要被命运送到这里,更不会相信有一个葬礼主持人爱上你。你?爱上我?X女士苦笑:我已在死神的掌中。Y先生点头确定:是的,我确定我爱上了你。我单身多年,心里空空,仿佛就是在等待一个重要的日子,一个不同寻常的灵魂伴侣。X女士,我不会让死神摆布你,相反,我要和你一起笑对死神。

 

 

他俩一起来到了乌斯怀亚。乌斯怀亚旖 旎的风光,如一幅幅绝美的图画。这里是让生命复苏的地方。他们在一起享受X女士日渐流失的生命。在街边小木屋,温馨的烛光下享用当地特产蜘蛛蟹,蟹肉味美可口,营养丰富。他们饮酒对视,恍若永恒。他们登上游轮前往南极三岛--福克兰岛,南乔治亚岛,南极半岛。在那纯净的岛屿上,灵魂被清洗升华,人回到生命的初始。死神被他们逼到雪山后面,不敢露脸。

 

 

X女士Y先生站在客房的窗前向外凝望。蓝天映照海湾一弧清亮的海水。远处的极地群山,山头白雪闪着银光。华灯已初上,木船在港湾排列,在暖光中沉默。岸边大片大片的蒲公英花,被葱绿色草地衬托,娇嫩娇嫩的黄; X女士的身体往外飘出朵朵小黄花,许多许多的小黄花。她们在欢唱她的生命,她们是她生命的舒展延续。小黄花纵 情歌唱飘去远方,远方蓝天下的雪峰在等待她们,将拥抱她们于怀中;她们将与雪峰融合化为一体,永存在世界尽头。假如生命的尽头是这般美妙的景象,生命之后一定会有另一番奇观。

 

X女士满心欢愉。对死亡的焦灼害怕正丝丝片片褪去。她侧过头,与Y先生的目光相交。Y先生注视着她。这女人面对死神如此坦然平静,纯净透明,她已然得到升华。X女士心中激 情回荡,当自己的生命正一步步走向消亡,有这男人来搀扶她支撑她,和她一起完成生命的终结,何其幸运。当她离开这个世界时,她的灵魂将是美满富足的。--我爱你,我将裹挟你炽烈的爱情去远方。我的心,留下,永远陪伴你身旁。--带着我的灵魂远去吧,你将不会孤独。我的灵魂和永恒,将与你同在。在双目对视四肢交缠中,爱情火苗噼啪燃爆升腾万丈,光芒将他们围绕照耀。生命有尽头,爱情没有尽头。这火这光让他们的爱情永生。

 

 

 

X女士立下遗嘱。遗嘱的精神是创立一个基金会,X女士的所有财产作为基金会的头一笔投资。X女士其中一项财产是一份生命保险,保额是100万美元。任命Y先生为基金会首席会长,全权负责基金会的运作。基金会的主题为:在生命的尽头,你的心愿是什么?他们的故事上了报纸头条,他们被电视采访。他们收到很多电话,很多人表示愿意加入生命尽头基金会。有个电话来自一位女士,她也得了绝症,不久于人世。她也要去乌斯怀亚,住在他们住过的那间客房里,闻着他们留下的爱情芳香,浸没在他俩的爱情童话里,写一部伟大的爱情小说。有小黄花,有蓝天,雪峰,和海湾的清澈海水作伴,一定要有小木屋烛光晚餐和情人。然而,有谁将愿意扮演Y先生的角色?

 

X女士在睡梦中去世。安宁的笑容凝聚在她脸上,永远。她做到了,一场欢欢喜喜的闭幕式。带着一份意料不到的爱,无条件的爱。葬礼上,Y先生放她的讲话录音,南极照片及视频。Y先生身体伏在棺木上,在她耳边低语:在我此前的葬礼主持生涯里,我脑海中,只有虚无空洞死寂。你是唯一的,能让我在主持葬礼的时候,脑海中闪现活生生画面的人,那些画面,如你的灵魂,跳跃翻飞,多么壮观多么瑰丽。谢谢你,X女士,你丰富了我的人生。你的人生是完整的,因为被爱和爱人。安息吧。我爱你。遵照X女士的遗愿,Y先生将她的骨灰带到乌斯怀亚,洒在海水中。

 

一个能和100万保额相媲美的爱情故事。

告别Y先生,卜研回首望福岸殡葬公司的横匾,原先的害怕消失,心头对于殡葬业生出敬意来。每个人都要经过这道门,前赴后继去向永恒,自己先来体验过一番了。

 

 

 

 

3 命运的铁球

 

路过咖啡馆,卜研进去买一杯黑咖啡,一个羊角面包,上了二楼坐在窗边,缓口气,调节自己的心绪。这个月有了这份100万保额的大保单垫底,自己在公司里气焰上升。经理见到她就满面堆笑,邀请她晨会演讲如何做成这份大保单的经验。去他老妖怪的大光头,真不想再听他的。她将糖包撕开,倒入咖啡中。她要来点甜味,苦味受够了。

究竟是咖啡拯救了自己,还是做保险业务员拯救了自己?直到做了保险经纪人之后,她才完全战胜了午后昏睡。谋生的压 迫感比咖 啡因更有效力。喝一口甜咖啡,咬一口羊角面包,有苦有甜带点咸。窗外街景苍生。马路上的人们匆匆来急急去。你们在这个闪闪发光的大都市,奔忙谋生。你们时喜时悲,你们想入非非。你们向物质界奔去,要快求多,不能落在人后。可是,你们的脚上绑着命运的铁球。你们相信命运吗?命运不是你们选择喝咖啡加不加牛奶糖,去不去看场电影那样容易被解释。命运自有玄机。想一想你们的原始先祖,他们经历过何等漫长难熬的饥饿寒冷,野兽黑暗。求生的渴望激发抵抗的力量,抵抗的力量深入骨髓,造成你们后人现在这付模样。所谓进化的历程,就是被环境被命运所压 迫所追杀的历程,就是活不下去了又活下去的过程。在这块美妙的土地上,你们被欲 望催生,被野心折磨,被挑动对物质名利的狂想。

 楼梯口上来一个人,端着咖啡杯,坐到她斜对面的桌子边。卜研侧过脸和那人脸对了脸。卜研回过头看窗外,不到两分钟,她又转过脸去看那个人,是个拥有一张吸引人的面孔的姑娘。她葱白似的手指捏着一把小勺子,吃奶酪蛋糕,喝咖啡。神态专注,像是在读书。感觉到卜研的目光,她也将目光迎过来。

——是留学生吗?卜研看到她眼神里的聪慧秀气,开口问。

——是的,姑娘点头。

——学什么专业?

——奢侈品管理。

卜研暗笑,人就长得像奢侈品。又笑自己,自己是否长得像个推销员?想到推销员三个字,从包里取了一张名片,递过去说,我叫卜研,是保险公司业务员。姑娘礼仪万方伸手接过,认真看了,放进自己的小包里。卜研再次取出一张名片反过来递过去,——姑娘,请你写下你的名字电话号码好吗?我想和你交朋友。业务员练就的本事,见人熟,要人的电话号码。姑娘好脾性地接过名片,背面写下名字电话号码递回来。卜研接过名片,读名字说,江-后面那个字怎么念?沙子的箑。江箑的声音柔柔的,是个认真乖巧的学妹,懂得与自己的灵魂协调,不会翘课去和男生泡吧。

 

楼梯口又上来一个脸色黄暗,穿红外衣的中年女人。卜研注意到,她只有一杯咖啡,没有点心相配。她到墙旮旯的座位上坐下,闷头喝咖啡。一定是刚来不久,需要喝咖啡倒时差的。这里新来的人流行说倒时差,很贴切。因为是地球东西两个半球,永远是相反的,白天黑夜颠倒的。卜研曾被时差颠倒折磨得活不下去。一到下午,眼睛睁不开,脑子迷迷糊糊不听使唤,头在肩膀上支撑不住。她躺倒在家庭旅社的床上,昏昏沉沉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不明白自己怎么死了丈夫撇下儿子奔到这个让人昏睡不醒的地方?之前的人生似乎已是上一世,下一段人生将会是如此迷迷糊糊,浑浑噩噩吗?整个上午虽然醒着,却是做着白日梦。去咖啡馆买一杯咖啡,喝一口太苦,加点糖再喝一口,再加几滴牛奶,继续喝。她强迫自己喝完整杯咖啡,下午的瞌睡被抑制住,可以去工作面试了。虽然咖 啡因使她心跳如鼓,身体发抖,不过头脑不再迷糊,回答雇主的提问思路够清楚。工作找到了,在一家律所做文员,填写移民局表格,电话客户,接待客户,陪客户去移民局。她每天上午冲杯速溶咖啡喝了去上班,午休后再冲半杯喝,保持整天头脑清醒。渐渐地,咖啡认了她做朋友,她的身体也接受了咖啡。咖 啡因撑住了她发软的骨架,让她在活不下去的边缘挣扎。就是在某个时辰感觉活不下去,挣扎着还能活着。这两样似游蛇,反复折腾自己。人生,“不觉地身趔趄,不觉地醉模糊。”

 

江箑起身,表示告辞,顺手将空咖啡杯,蛋糕纸盘子扔进垃圾箱。

她下楼的背影袅袅婷婷。玩奢侈品的姑娘。

穿红外衣的中年女人缩在墙角,不知道她玩什么?

 

这座城市鼓励你:You will never win if you don’t play。

不玩怎会赢?玩输了也是大将,不玩的是懦夫。这座城市,已经有很多太多黑白两道绝世人物出现过,有前赴后继的艺术天才们全世界都被震动过,有一出又一出惊心动魄的经济政治事件发生过。这里就是上苍造设的大舞台,每个人物上场表演,每个人都是首演而且是没有彩排的首演。你们在台上猜测剧情,不能更改剧情。你们就尽情耍酷玩帅吧,不要胆怯,你们的生命只有一回。

 

马路那头过来一个人。他淡棕肤色,瘦高身材;上着一件羊皮猎装下配一条皮裤,脚蹬一双皮靴。色调一致:姜黄色。也许是同一条羊的皮加工制成;头戴一顶淡褐色毡帽。最具戏剧效果的是,他手里提着一根金属stick.不是用来支撑身体的,是用来做装饰的,他还年轻。他腰板挺直高昂着头一路走一路晃着stick,穿过马路向咖啡馆走来。马路是他的舞台,他需要在人们的视线中活下去。他是干什么的?爵士歌者?地下卖货的?靠政府救济金而活的人?是什么支撑他,在马路舞台上,表演人精的模样?他走进咖啡馆,端着咖啡杯上来了,坐在刚才江箑的位子上。

 

他喝了几口咖啡,开始演说,并不是和卜研说话,而是自说自话。他吐字流畅,富含哲理:地球是太阳系的宠儿。壮丽的山川,蔚蓝的海洋,地面上长着树草花石,跑着肉身动物,江海河溪游着鱼虾,供养他们。还有木星做保镖,挡住暗杀者。地球人被宠坏了。地球人互相敌视,互不容忍;地球人挖空心思,巧夺财富。地球人是苦命人,仅有一副虚弱躯体,和短短一阵子的生命;大部分地球人牺牲活着的自由,靠卖劳力换取一点报酬过日子,在光阴的苦水中煎熬。

 

卜研被他的言语打动,屏息耳听。穿着红外衣的中年女人自顾自抹眼泪。

 

他停顿,连喝几口咖啡,不知有没有加糖加牛奶。他仰起面孔,对着天花板继续演说:我不是地球人,我是来自银河的信使。我向你们呼吁:地球人,快快醒来吧,快快行动吧。用你们的智慧,而不是仇恨,尽力保全你们自己,拯救你们自己。我....

 

手机铃声陡然响起,卜研被惊醒,她急忙找手机,希望是客户约她面见。一个中年潜客户,约谈了好几回,终于松口答应这个月买一份20万保额的保单送给女儿做生日礼物。做完这份,一季度业绩达标。她可以在公司里昂起头。业绩业绩业绩,人活着就是一步步沿着时间通道往前挪动,讨得一口饭吃而已。牛顿之所以说大部分人是智障就是这个道理。假如平常人能够腾跃而起,完成个大局面,才能摆脱智障的魔咒。假如智障人看见苹果落地也能发现一个大机密,他牛顿也不神了。从这个角度来看,自己也属于智障人之列。

 

手机那头响起低沉的男声:--喂,卜研,从客户那里出来了吗?是相猿。

卜研即刻恭敬点头说yes,虽然他看不见她恭敬的样子。应该先给他电话通报的,自己尽坐在这里胡思乱想,真不知感恩。

--要不要去喝一杯?卜研再次恭敬点头说yes.

--我现在去釜山餐馆等你。电话挂断。

卜研收了手机,抬起头,演说的男人,穿红外衣的中年女人都不见了。卜研匆匆下楼赶去釜山餐馆。

 

 

 

 

 

4 拜师宴

 

釜山餐馆有长方形的木制大餐桌,两边两条长木头椅子。桌子够大,容得下大大小小的泡菜碟子盘子,盛汤瓦罐,正中有吃烤肉电灶。对面坐着的人不会因为挨得太近而生出尴尬,影响食欲。卜研刚到釜山餐馆大门口,手机铃声再次响起,是他说在二楼。卜研想,他的目光是跟着自己的吗?上得二楼,见一个窗边座位,他已经端端坐在那里。她对他笑,落座,侍应生过来放下大茶壶的麦茶,一小碟一小碟的泡菜。大麦茶温和滋润食道,泡菜酸辣酸辣,为客人开胃,以享用接下来的荤腥。两人并不寒暄,各自喝大麦茶。卜研微微侧过头,看这个男人,不正面看,从左边的大玻璃窗里。那玻璃窗被外面的暮色镀上了一层暗淡的底色,使得玻璃有了镜面的效果,却朦朦胧胧。他的脸掩在玻璃镜面中,半低垂,看菜单。在吊灯暖光下,他没有戴眼镜,脸面轮廓柔和,呈苍黄色,外面是灰蓝傍晚天空,合成一幅人像油画。堪与梵高技法媲美。卜研心头一乐。

--该你点菜了。他递过菜单。

他的眼光打着圈儿,暖暖的。

卜研回过神,点了主菜烤鳗鱼和牛尾汤,不点素菜,桌上的开胃菜有辣白菜,辣豆腐,酸豆角,小鱼干等,足够了。

他点的酒是清酒,说:”清酒口味独特,要慢喝,小心上头。“

卜研就着开胃菜,品了几口日本清酒,双颊泛热,脸上的皮肤带光。

清酒使她口舌麻利:“相猿先生,这顿饭叫拜师宴,我请客。我要拜你为师。”

他嘿嘿两声:“你不恨我让你去殡葬公司吓唬你?”

卜研咽下一口辣豆腐,回道:“原来你是想要吓唬我,试试我胆量的?”

侍者上了他的牛排,他割牛排的叉子停住:“你心理测试通过。”

“谢谢你批准通过。我更要谢的,居然是这么大额度的保单。我在公司抬得起头了,老妖怪巴结我,要我上台演讲。”

“不必谢我,是你自身带给你的。你的细胞呼喊着,在走廊撞到我,撞得我稀里糊涂,产生让你去见客户的念头,于是你去了,做成了。道理就这样简单。”说完,已经割下一片牛排往嘴里放入嚼。

 

 

 卜研用筷子挑起一块鳗鱼放入口中,烤鳗鱼酥软香滑无骨无刺。正如她此刻的心情。有这样好心情,应该说说Y先生的爱情故事。

他静静听。说到他们去南极的部分,他不安静了,双手放下餐具。他抬起双眼,眼神似激光,越过桌面,射向她。卜研受不住他炽热的注视,低下头。侍应生端上鱿鱼石锅饭,香味四溢。石锅饭的热气使他眼冒水光,脸上的棱角越加软化了。只听他说:“这家餐馆的石锅饭我全吃过,有海鲜石锅,蘑菇石锅,紫菜石锅,猪排石锅。”他用勺子将鱿鱼浇头和米饭搅拌,锅底的锅巴也混合了,看她一眼,要分一半她尝尝。她摇头,很久以来养成晚餐不吃主食的习惯。她勺了一小碗牛尾汤,递过去,让他就着汤吃米饭。他高兴地眯缝双眼,晃动他那原始人的头颅。桌面上的食物全数吃尽,没有残留,拜师宴到了尾声。他用餐巾擦了嘴,说:“卜研,你最近有没有做过一些奇异的梦?

可以跟我说说吗?”卜研抓着手提包,正打算借口去卫生间,离席去楼下付账,免得当着侍者的面抢着付,会使他难堪。闻言复又坐下,转动眼珠子想了想说:“没有,我脑子里尽是见客户,签单,这些念头从白天一直跟着我进入晚上的梦中,梦里除了见客户签单,还是见客户签单,没有其他内容发生。”

“在我的梦里,有巨大的飞行体出现,从里面射出的强光能够任意扫除障碍,光速前进。我正仰头察看,被一束强光击晕。我苏醒来,已经被关在一个黑洞洞的房间。稍后,房间陡然发亮,我的眼睛发现一个怪物贴在对面墙上,它满头长着如刺猬的尖刺,面孔也是刺,没有鼻子嘴巴,只有两只眼睛,光就是从它眼睛里射出。它没有身体,就是一颗头颅,比人类的头颅略大。它眼睛里的光扫过来扫过去。

--我们将要把你祭奠给我们的神,我们将要接管地球,我们将是地球的掌控者,地球的人类时代就要结束了。它的声音闷闷的,带着鼻音,似乎从一个罐子里发出的。我害怕,想要呼救,我被黑暗压住,喘不过气。

卜研紧张地盯着他,也喘不过气来。

餐厅背景音乐换了,一副略带沙哑,委婉的女嗓幽幽吐出歌词。

What you have done to my heart, April in Paris, April in Paris

歌词引发了他继续叙述。--第二天,我害怕再次梦到它,睡前我喝一杯浓咖啡,看恐怖碟片--死神来了。我宁愿被恐怖片吓到,也不要再做类似的梦。一个漂亮女人在厨房和朋友电话聊天,眉飞色舞妙语连珠。煤气灶上在煮着食物,冒着热气。镜头下,煤气罐输气的橡胶管不知为何被点燃,烧破了一个口子,火势在泄露的煤气助力下,渐渐变大,电话女郎却毫无觉察。有常识的人都知道,下一秒将会发生什么,看片的人肾上腺素被刺激到最高点,想要尖叫。我脑子里自发编导了接下来的情节,煤气橡胶管烧到了煤气罐,嘭!引发爆炸。女郎被炸飞起再落下,落下时已经身首断裂,四肢只剩一条腿。熊熊火焰弥漫在厨房,瞬间乌黑一片。

--你要准备好和我们一起战斗,我们夺取地球的时机很快就要到来。它再次出现,发出闷罐子语调。我大叫一声,苏醒。电视屏幕还在闪烁,只有一片灰白。我从沙发上跳起来,跑到阳台上。天边晨星灰白晨曦微露,寒风吹得我打哆嗦,头脑清醒了。又是一个无聊的梦,但是为什么呢?梦不是总有预示作用吗?预示什么?地球的人类时代就要结束了?谁来接管地球?它说的神是什么神?

卜研浑身紧绷一动不动。

相猿端起杯子,刚张口,发现杯子空的,放下酒杯。卜研伸手拉过酒瓶,把里面剩余的清酒倒进杯子里。

问他:“今天晚上还看恐怖片?”

他喝酒,摇头:“第二天,我去宠物店买了一条狗,一匹猫。狗是个吉娃娃,狂吠起来整条街都被它吵醒,我给它起名吉吉;猫是个缅因猫,猫毛丝滑,抱在手里神经松弛,我给它起名因因。晚上,我们仨坐在沙发上玩耍。因因躺在我左边,吉吉趴在我右边。我抚摸因因柔顺丝滑的皮毛,心里放松了对这个世界的警惕;吉吉狂吠,表达强烈的不满,我腾出右手摸它脑袋,捏它脖子,它停住狂吠,对着因因横眼睛,放出嫉妒之火。将近午夜,我留下它俩在客厅里玩耍,去卧室放心睡觉。至此,我每晚睡得安稳。毛刺头没有出现。我知道它们俩是我的保护神。”

卜研呼吸急促,内心感觉这事没有完。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说:“我去外面透气。”就离开了座位。

卜研看着他的背影,脑子搜索想象力,真的会发生什么?清酒如喷雾器,将脑子化成了磨砂玻璃。她抓住手提包下楼,到前台要付账,被告知已经结了。餐厅大门外的一棵大树下的暗影中,有一幅男人侧面剪影。剪影静止不动,和大树合为了一体。卜研走上前,男人大树卜研,合为了一体。天地静默无语。

--你在原地等,我去停车场开车来送你回家。他的背影在暗色里远去。

 

卜研站立不稳,将后背倚靠在大树干上。远处天边,挂着一弯上弦月,清亮纯净。上弦月是少女,满月是孕妇,下弦月就是阅尽风霜的妇人。我如今是下弦月了,然而风霜还没有止境。卜研飘飞起来,地面的重力似乎被砍断,不能拉住她的双脚。上弦月从天空往下坠落,近到卜研的头顶。卜研看见弯弯月牙上坐着两个仙女,对她招手。其中一个仙女抛下一根绢带,绢带落到卜研身上,卷起她,托着她到月牙上,两个仙女的中间。月牙飘起,往深空而去。

 

 耳边传来轻轻喇叭声,他的车到了。上了车,她报了自己的住址。他一踩油门,疾驶而去。路灯闪过,上桥下桥,他一声不吭也不开音响,车内静悄悄。她该不该告诉他自己刚才看见了仙女,随她们去了一个神秘的地方?她沉默着。很快到了公寓门口,他停车,并不下车去打开副驾车门让她下车。她也没有急急打开车门,自顾自下车。不知这样过了多少秒,他开口:你喜欢歌剧吗?非常喜欢。欣赏过剧场舞台上真人歌剧表演吗?没有。在电视里看了不少,奥赛罗,奥涅金,阿依达,图兰朵...下个月,林肯中心有图兰朵演出,我去订票,约你去欣赏。不等她回答,他下车绕过车头,为她打开车门,等她下车后,说声晚安,回到驾驶座,即刻发动开走。

愣在原地数秒后,晚安!她自己对自己说,推开公寓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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