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时已是夜晚。
神秘抬起头,看见了满天星光。
她深吸了一口气,发现连空气都是苦的,苦得像中药。
夜已深了,街上空寂无人,路边挂着的白布招牌看起来就像是招魂幡,阴森又骇人。风一阵一阵鬼叫呼嚎着穿梭在昏暗的长街,就像是走在阴间地府。
神秘忽然抖了一抖,扶住了丁一心。
神秘忽然发觉自己竟然也会被这些小把戏吓到,她苦涩地叹着,摇着头,借着丁一心的手登上了马车。
车内软塌玉枕,奢华精致,矮桌案上放着一盏熏香,还有几盘茶点。樊若安排起这些来,倒是真不比神秘差,如果当初她未曾建立玄星楼而是开间酒楼饭馆,又何曾会有神秘这天下第二楼一席之地?
车内不冷不热,温度正好。
神秘坐在车上倚着窗边,不知黑纱之下作何表情?
丁一心轻声喊道:“主子……”
神秘看着好似是睡着了,并没有理会。
也是,她现在心里一定悲痛欲绝。
毕竟天下从此以后就是独属于玄星楼的,而第二楼也要附属玄星楼之下,每年还要上缴高额的税额,换做任何人都绝对无法接受。
——若是此时雪恨别忽然复活该多好?
——若是他能够回来救救第二楼该多好?
神秘这样想着,心中已充满了凄寂。
夜好像从未这样安静过。
扬州的夜市向来热闹纷繁,哪怕半夜三更,长街已无人烟,路边的灯笼依旧辉煌。
这些辉煌,这些属于第二楼、属于神秘的荣耀,从此之后就要消逝了。
她心痛,她无力。
自己明明还那么年轻,她还可以再花个十年二十年的时间让第二楼更加壮大辉煌!但从此她已没这个机会。
因为从此之后这些辉煌都将是玄星楼的。
樊若手举金樽,正载歌载舞。
现在正该是她庆祝的时候。
因为她已经赢了!
她不花一兵一卒就握住了江湖,丝毫不费吹灰之力。
这当然是她庆祝的好日子。
但她忽然停下动作,放下金樽,因为她还有一件事情没有解决。
阮浓香在门口等着。
不多不少,等了一炷香。
接着她看到了樊若那张面带微笑,无比亲切、慈祥、又危险的脸,心中不禁生出一股恶寒。然而她还是笑着走了过去,她们之间就好像一对母女、姐妹,旁人看了都要羡慕她们这种感情,可是只有她们自己心里知道这所谓的“感情”有多么虚假可笑。
樊若笑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灿烂,灿如天上星光,她笑道:“辛苦你了,自你失踪之后,我几乎发动玄星楼所有力量去找你,但始终杳无音信,好在你终于回来了……”
樊若轻抚着阮浓香的发丝,就像母亲在疼爱自己的孩子。然而这画面在阮浓香看来实在是又恶心矫情,更好笑。
她们双方本就知根知底,是怎样的货色彼此再清楚不过。她们相互利用,相互欺骗,阮浓香对樊若、对第二楼都没有绝对的忠诚,现在樊若竟要用这种深情戏码来诱哄她,她实在是恶心得想吐!
樊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雪恨别已经已死了,这次的任务你完成的很出色,你想要荧惑守心的最后一招对不对?”她掩面娇笑两声,骤然又似变了一个人,那慈祥的眉目眨眼就换做凶神恶煞,冷冷道:“你和我来。”
阮浓香叫住她,道:“我不是来向你索取荧惑守心最后一招的。”
樊若欣慰地笑了笑,问道:“那你来找我做什么?难道你想向我辞行,不想待在玄星楼了?”
阮浓香道:“不……我想恳求您让我永远留在玄星楼!”
樊若大惊,“你真是这么想的?”
阮浓香冷笑道:“我无家可归,这里是我最好的归宿。”
樊若笑道:“你的意思是,将来若有了更好的归宿,你会走?”
阮浓香道:“天下已经是玄星楼的。”
天下都已是玄星楼的,她还能走去哪里?
樊若拍着她的肩膀,应声道:“好!”
得知雪恨别死讯,还有一个人正躲在角落窃喜。
那人就是闲颂诗。
他几乎已快被遗忘。
像他这种墙头草,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择手段,虽有一身好武艺好智计却通通用在算计人身上。如果不是阮浓香还抽着他一把,现在早就不知道被人推到哪里去了。
当日那些支持他的势力在雪恨别回来之后立刻转头拥护雪恨别去,闲颂诗在暗地里又急又气,却奈何不得。好在阮浓香帮他解决了这个大麻烦,此刻他正狂笑着拍着手放声歌唱,现在再没有比这更愉快的事情了!
纵然雪恨别死了他也得不到这天下又如何?
只要雪恨别死了,不要再挡住他的光掩盖住他的风头,那就是天大的好事了!哪怕要依附玄星楼而生又怎样?她樊若不过是个年近四十的老女人,以她这种狂傲的嚣张气势,人们都巴不得雇天底下最好的杀手将她杀死!就是她身边的那些人也未必忠心,她还能活的了多长时间?
到时候樊若一死,就是他闲颂诗大展身手的好机会!
隐忍如何?
只要有朝一日能出头,他在所不惜!
况且,他和小云已快要成亲,既然大局已定,他不如就先身退,等到哪天又大乱之时,再出来杀个措手不及。
只是不知当他们这些人看见雪恨别还活着的时候,脸色又会有多难看?
雪恨别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木板床上。
透过纸窗朦胧的光,他隐约看见了窗外漫天星野。
慢慢起身查看,发现身上的伤口已被包扎处理得很好,桌上还放着几瓶上好的金疮药,瓶子下压着一张纸,上面写着:
生已绝情,死亦勿念,昔日之种种,今日之恩怨,莫忘,莫忘!
这是在告诉雪恨别,永远不要忘记他们之间的仇怨,他们是仇人,是死敌。即便阮浓香心软放过他,也绝不要忘记她当初是如何对待自己,她不但要雪恨别记住这一点,更希望二人下次再见之时,雪恨别绝不要手软。
若雪恨别肯狠下心来,她阮浓香便再无顾忌。
如此一来,他们正好可以拼个你死我活,这就是她想要的结果。
雪恨别手里紧紧攥着那张纸,他恨,他怒,他怒极反笑,狂笑,笑声中带着凄凉与苦涩。他本来都已经打算等这件事过了之后就放下对她的仇恨,但她却一次又一次地戏耍捉弄自己。这样很有意思吗?
他本以为他们可以放下过往,放下仇恨,但这只不过是雪恨别理想的笑话。从他们认识之初阮浓香就说过,雪恨别所幻想坚持的理想国度根本不会存在,人与人之间只有冷漠与利用,绝没有真情。但偏偏他不信,雪恨别一直坚持着这世间始终是真善美的原则,就如李拔剑坚持的那样。也许阮浓香是个例外,他可以感化任何人,但对于阮浓香这块冰冷的硬石头来说永远不会有那一天。
手掌用力一揉,纸已化成粉末。
下次再见面时,他绝不会再抱有这样天真的幻想!
雪恨别苦叹着,扫视周围一圈,四下无人。
简陋的屋中只有一张放着油灯的桌子,一张椅子。
他没有点灯,走过去推开窗户,远处是寂静的田野,孤傲的山峰,衬着满天繁星,总算不是那么孤独了。
抬头目视着这繁星,他不禁回想起那日清晨出来之后的事情……
河岸两旁炊烟袅袅,虽只有三几户小人家,却格外充满了生活气息。屋宅旁的圈内传来几声猪叫,院内鸡鸣犬也吠,一到正午,这些动物都因饥饿叫了起来。
雪恨别洋洋洒洒,看他整个人完全就像是来这青山绿水度假的一样,脸上始终带着那缕春风般的笑意。
阮浓香轻瞟身后之人,嘴角划过一丝冷笑。
雪恨别正慢慢站起身子,闭上眼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手正举到一半,眼皮忽感到一阵杀意袭来,再一睁眼,那又尖又利的惜别剑已指上他眉间。
惊恐惊讶的神情一纵即逝,雪恨别又笑了。
阮浓香笑道:“抱歉,我不能让你醒着上岸!”
雪恨别毫不在意,悠悠然道:“我以为阮姑娘已经放过了我。”
阮浓香瞥了一眼他背后的厌胜刀,讥笑道:“你若不想死,就该拔你的刀,然后杀了我!”
雪恨别道:“我是来找你合作,不是来杀人。”
阮浓香道:“给你一个忠告,永远不要和自己的敌人谈条件,除非你们有共同的敌人,不过这忠告……只能等你下辈子再用了。”
雪恨别道:“你既然要杀我,为什么还不动手?”
阮浓香道:“你早晚要死,我急什么?”
雪恨别道:“你拖多一分,就多一分危险。难道你根本下不了手杀我?”
他看着阮浓香,笑中分明和善又温柔,但在阮浓香看来却是满满对她的嘲讽与不屑。
话音刚落,剑光一闪!只见水面激荡起层叠水花,剑影如疾风般闪过,继而一剑直刺入雪恨别身体。讶异的双瞳充满了求生的欲望与惊恐,他好似真的没有料到阮浓香竟会把那把剑刺进他的身体。
他正要去拔刀,剑已刺进他身体,如此突然,又迅速。他绝不该低估阮浓香的速度,更不该信任她。
雪恨别不是个赌徒,他不会赌。
大多数时候,他玩的是运气。不过运气这种东西很玄乎,你越是觉得自己心情大好,来感觉时,往往会输得一败涂地。
赌不仅要技术,更要运气。
恰好雪恨别今天连运气也没有,所以他输了。
他倒下去,双眼一片漆黑,忽然没了意识。
再醒过来的时候,也就是今晚上。
他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天?现在又是在哪里?更不知道外面发生了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轻轻推开前门,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就身在西岩城内。
这下雪恨别更加混乱。
当日阮浓香刺他一剑,他几乎要绝命。而现在,自己无故出现在西岩,也是她把他带到这里来的?如果是阮浓香把他带到这里,她又有什么目的?还是说,她只是回玄星楼时顺手将他扔在这里而已?
后者的概率看起来要大一些。但雪恨别已决定不再想这些事情,他知道自己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神秘一定还在等他回去部署,等明天一早他就去外面探探消息,然后找匹快马赶回第二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