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匹野马
我们八个小伙伴都是人民公社社员的孩子。我们是山坡上自然生长从无修饰的灌木。我们是八匹野马。
我们的年龄相差悬殊,大的嫁人、娶妻生孩子都不是个事,小的还不到八岁;我们当中有电子脑壳,还有榆木疙瘩。论个儿,体量庞大的称得上重量级,小不点宛若溪边的山田螺。看似驴唇不对马嘴的一群人,偏偏凑到了一起块儿。
我们的家乡,四周都是灌木丛生的小山包包,山包包围成一块小盆地,盆地里星星点点散落着烟火相连的人家。盆地北面一个豁口,南面一个豁口,一条弯弯曲曲、稀里哗啦响个不停的小溪自北向南将两个豁口连贯起来。
溪坑里布满了乱七八糟的青石头,溪水在乱石丛中穿插迂回,磕磕碰碰的前行。溪里的螃蟹多得不得了,炎热的夏天它们会成群结队的爬到岸边乘凉,走路不小心会被它们绊倒。溪里也有王八,运气好能逮到比锅盖还要大的。山鳖子最多了,碰上天气闷热,它们会爬到溪边人家的屋里去图舒畅。山鳖子个小,挑不出多少肉,除了1960年闹饥荒那会儿,没有人会对它们感兴趣。溪里还有浑身肉肉不带骨刺的“趴石鱼”。它是小溪的特产。趴石鱼乌黑的背,银白的肚皮,鳞细腻得要仔细瞧才能看出点痕迹。它们长不大,充其量小指那么大。它们总是巴在水里的石头上,用捞网贴石壁轻轻一刮就落网了。但几乎没人敢去捞它们。不是这种鱼不好吃,而是吃不起。煎一锅趴石鱼花掉的油,平常炒十锅小菜还用不完。食用油太艰贵了,因长期缺油而两眼模糊的人们,谁都不敢奢望美味佳肴。香喷喷的趴石鱼,开胃功能强大,是非常可怕的下饭菜,一小碟就能让人轻轻松松吃下五六碗饭。一年只能从生产队分到一两百斤口粮的人们,常因为胃口大开而恨不得生一场大病去抑制一下,怎么会选择吃趴石鱼呢?
这里的人们,只有当小孩子得了疳积,水肿得走路都踉踉跄跄了才去捞几条用油炸了再放饭锅里蒸烂了给他们吃。趴石鱼是灵丹妙药,疳积缠得半死不活的患儿,吃几次就被激活成活蹦乱跳的小狗。
散落在这块盆地各个角落的被称作八匹野马的我们的领头老大,皮肤墨黑墨黑的,圆圆的眼珠有点儿外突,宽大的鼻翼,鼻梁多少有点儿塌,厚实的嘴唇也有点儿外翻,整体形象有点儿类人猿的味道。乍看上去,有点儿丑。她家里给她取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名字——黑妹。我们群里叫她大黑马。黑妹有爹没娘,她娘生下她不到一个月,发月子风走了。大黑马的爸叫黑老鸹。孩提留下的关于他的印象是:犁田吆喝牛的声音特别有穿透力,满盆地都听得见。
大黑马的家最容易找了,盆地上所有的屋顶都是杉木皮盖的,年深月久,杉木皮上长满了青苔,黑绿黑绿的,唯独她家里屋顶是茅草盖的,那茅草白得抢眼。她家的墙壁和门都是柴棍棍织的。家里还养着一只爱叫的小土狗。总感觉“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写的就是她家。
大黑马有六个哥哥,什么活都轮不着她干。她老爸也不给他进学堂,由着她想怎么玩就怎么玩。跟她一般大小的女孩子,有的在生产队挣工分了,有的早入了学,还有的嫁掉了。她被边缘化,她沦为了孤雁。她只能跟我们这班子比她小的人疯疯癫癫瞎胡闹。
大黑马到底比我们大多少,从来没有谁去关心这件事,只感觉她的纵向比我妈妈高,她的横向比我妈妈宽。不太敢贴近她,就担心被她踩到了我的小脚板,假若不幸中招,损害将很惨烈。
我八岁开蒙那年,大黑马也读书了。她的坐位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她是我们学校那个女校长三顾茅庐请到学校来读书的。女校长还是我们的班主任。
冷冽的冬天,崖壁上垂挂着的冰凌比屋柱子还粗,学校外头被坚冰覆盖的池塘秒变成我们执恋的溜冰场。上课铃敲响之前,大黑马穿着一双破破烂烂的蛤蟆口胶鞋,左手右手各夹一个小伙伴于腋下,在冰面上像燕子飞掠般轻快地滑着。她夹着我们轮流兜圈儿。大黑马的胶鞋历史悠久,鞋底的牙齿磨蚀得精光,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绝佳溜冰鞋。有妈的同学都穿千层底布鞋,布鞋底摩擦力大,在冰上滑不起来。
玩归玩,走进教室,大黑马就不由自主的轻轻跺着脚。细心的班主任老师看见了她那从破鞋洞里探出来的冻得像茄子一样的脚趾头。
老师在走廊里支了一个铁皮灶,灶旁有一个木盆,灶上烧了一锅热气腾腾的水。大黑马等几个没棉鞋穿的同学一到学校,老师便给她们倒盆热水,烫烫脚,暖暖身子。
一个星期过去了,老师拿出一双崭新的千层底棉鞋。大黑马脱下千疮百孔的蛤蟆口胶鞋,老师把她的脚板夹在手掌心来来回回地搓着,脚板渐渐退去了冰凉的紫色,回归了嫩红的温暖。老师给大黑马穿上棉鞋,大黑马暖和得像穿越到了夏天,脸儿热得通红。
这是老师在油灯下纳的千层底布鞋。大黑马把它视为心肝宝贝,每到放学便小心翼翼地把它装进书包里,再换上破胶鞋回家。老师说,不用这样,以后每年冬季都会有一双。大黑马扑倒老师怀里哭了,直叫老师“妈妈”。
大黑马溜冰从不带群里的扇疤子玩,扇疤子块头太大了,找不到跟他配重的人,一滑就失衡,栽斤斗。扇疤子脸上有一个手掌型的蓝紫色的胎记。八字先生说,那是他前劫做了恶,转劫时阎王爷惩诫他,在他脸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扇疤子是后爸的孩子,他妈 的第一任丈夫是个死不悔改的赌鬼,欠了一屁股赌债。索债的步步紧逼,赌鬼说钱一毫一厘都没有,只有血。对方说血也要。赌鬼接过对方递来的菜刀,照着肚子上使劲拉了一刀。白花花的肠子一股脑从那道喷着血的口子涌了出来。赌鬼奋力往家的方向爬,路边的荆棘刮破了他的肠子。他死在半路上。
扇疤子的妈身后有拖累,改嫁无门,招了个郎。这就是扇疤子的亲爹。加上他妈前任的三个孩子,共计兄弟四个,他是老满。三个哥哥也不疼他,把家里挑水劈柴的事都推给了他,偷奸耍滑就挨揍,揍急了他便挥拳回击。一来二去,扇疤子熬出了功夫,不但拳头硬,而且特别扛揍。
扇疤子是个顺毛驴,只要你顺着毛去刷他,你可以拿他面庞做凳子坐。群里的几个小不点都能把他支配得团团转。他有的是力气,敢单挑我们学校最年轻的自恃强劲无敌的那个“豆子鬼”老师。
扇疤子也是女校长、我们的班主任老师找上门求爹爹拜奶奶请来上学的大学生。他到底比我们大多少,谁都不知道。只要玩得好,年龄不是事儿。群里管他叫傻马。
学校要九点半才上课,下午三点不到就放学了。学校离家好近,走出南面那个豁口,向右拐通过一道崖壁就到了。一路小跑,三十分钟不到。我们的父母为着身上衣裳口中食,天没亮就去自留地张罗,生产队出工哨一响又要赶快往公家的地里跑。下午大集体散了工,他们还要做晚餐、煮猪食、剁猪草,还要纺纱绩线。白天,大人无暇顾及我们。晚上,不是我们自己爬到床上睡,就是父母把在地上熟睡了的我们捡到床上去。我们是一群没有约束的野孩子,是一群游牧的牲畜。只有被学校管束的那几个小时,才是相当的煎熬。“一天分三截,中间难过如剁铁,两头真好嗨。”这是我们的童谣。
傻马扇疤子和毛毛家里不但都养着一只凶猛的猎狗,还各有一头高大健壮的sao牯。鞭子哥家里有一群麻羊。二哈、五鼠、李鬼是三个樵夫,他们都必须用上下学的空当供着家里的柴火。我叫工匠,用竹子、树叶做“叫叫”、用木头做大刀长矛、用子弹壳和铁管做手枪的工匠。
手枪的枪堂是用重机枪弹壳做的。硝药都是从哑弹里拆的。哑弹里的硝药可漂亮了,圆溜溜的小米大小的乌亮的小颗粒,下雨天也不回潮。爸爸见我做的手枪能“啪”的发射,很是惊讶。他没缴我的枪,只是千叮咛万嘱咐不准往枪管里填砂子,不准对着人开枪。
家里有各种各样的弹壳。那是走日本那年外公被日本鬼子抓了挑夫,赶上湘西雪峰山大会战,外公躲石窝窝里等日本鬼子全死光光后在地上捡的。枪很管用,打群架时只要把它拔出来,对手就立刻转身往回跑。“啪”的烧一枪,无不惊魂落魄。但最带劲的莫过于大清早去山包包上疯闹了。
早上,东边山包挡着的山那边的太阳才给山梁梁嵌上一道金色的光环,大黑马就带着她家的小土狗在溪水的那边大声嚷嚷着“上山喽!”。三个樵夫用柴刀背敲着木尖担、竹尖担咣咣当当出阵了。猎狗引导着sao牯过去了,傻马和毛毛紧随其后。最威武的是鞭子哥。鞭子哥的羊鞭是用天然皮树的皮编织的,又宽又长,沾点溪水,往空中一甩,那个“啪”的一声脆响,树叶都震得颤抖起来。接连甩出几鞭子,“噼啪”“噼啪”的炸响,犹如电影里战斗的号角,催人振奋。鞭子哥的羊鞭末端有一个兜兜,兜兜的样式恰似五步蛇的头。兜兜里能盛小石子。鞭子哥能把鞭子兜里的石头从我们这边的山头甩到对面的山头。鞭子哥甩石头拦截乱跑的羊,一甩一个准。自从打瞎一只公羊的眼睛遭了他爸一顿毒打之后,就只打羊的尾臀,不敢再打羊的脑壳。工匠也没闲着,每隔几天就有新玩意出手。我把用黑竹做的“叫叫”每人发一个,大家滴滴答答的吹起来。敲击声,吹奏声,“啪啪”的鞭子声,把栖息在枝头上的小鸟也卷进来叽叽喳喳的凑热闹。地里摘豌豆的婶子,路边拾狗屎的老人驻足观望,好生羡慕。
山腰有一大块草坪,草坪边上有几棵古老的油桐树。油桐树的杆比水桶还粗,必须要傻马把我们高高举起抓住枝头才能攀上去。油桐树的枝丫很特别,一条条树枝像巴掌上伸展着的指头,在上面坐着躺着都舒服。八匹野马每个人都在树上占据着一个专属于自己的“巴掌”。这里是我们的天堂。
“巴掌”上玩腻了,再寻找新的乐子。对面山腰,三奶奶领着她的孙子、玄孙们也在放牛。三奶奶快八十岁了。他们有黄牛,还有一白一灰两头水牛。三奶奶的手下比我们多,每次“隔空骂阵”我们都没沾着便宜。好不容易碰上他们少了两个人,我提议玩“骂阵”。骂阵不像课堂做文章,什么审题、立意、布局、谋篇、遣词造句,讨厌死了。骂阵很简单,不用打草稿,逮着谁骂谁。对,就骂那个穿红衣服的刘梅!
骂阵也有装备——一个特大的油桐树皮做的土喇叭。土喇叭平常藏在风雨犯不着的石头罩罩下,骂阵时才搬出来对准方向横绑在小树上用来扩音。也有分工。大黑马遗传了她老爸的音质,有穿透力,而且比她老爸的声音清脆。喊喇叭就是她的了。樵夫李鬼有文才,随便胡诌皆成文章。李鬼小声说一句,大黑马捡过来对着树皮喇叭吼。其他的则一齐打“喔嚯”帮腔。
“今日梅子红啊!”
“喔嚯!”
“摘下入口中耶!”
“喔嚯!”
“肚里走一回啰!”
“喔嚯!”
“拉进茅厮桶哦!”
“喔嚯!”
这边才吼罢,那边立刻吼过来了。
“黑老鸹”、“哇哇哇”、“乌鸦嘴”、“拉巴巴”。
李鬼见对方竟拿大黑马的父亲下料,赶紧问谁知道刘梅的爸叫什么名字。傻马说叫“学农”。李鬼马上找到了材料,伟人语录“五七指示”“……即不但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其中就有“学农”二字。李鬼叫我们一齐背诵语录,背到“学农”要作死的吼。
背完语录,李鬼说不能给对方有喘息的机会,叫鞭子哥往对面甩石头。鞭子哥“啪”的望空中甩了一响鞭,然后熟练地装上石子,挥舞几圈,飞扬着的手臂在头顶一打停,石子就飞了出去。对面的小喽啰,纷纷作鸟兽散,都逃树叶底下躲起来。
小胜一场,扳回了一局,大家欢呼雀跃。
“有种的,明天把牛放过来!”对面喊话。
不服输的节奏。斗牛?
大黑马可急坏了。人家大水牛,怎么斗得过?李鬼分析,黄牛贼得很,根本就不会去跟水牛斗,水牛也不会跟不是一个层级的黄牛斗。要斗,当然是黄牛跟黄牛斗。他们那黄牛,老的老,小的小,准有好戏看。
第二天大早,双方把牛赶到山包交界的沟里,沟中间有一块荒地,战场就选在这里。三奶奶他们放过来的是一头屁股上有白斑的花牛,李鬼说那是“杂毛”,“杂毛”不善斗。他让毛毛把他家的牛绳摘了,派上去打头阵。三奶奶那边的牛没来得及摘牵绳就迎头而上。两个牛头“嘭”的撞上了,响声惊心动魄。
双方各自站在各方的山坡上拍着手、跺着脚声嘶力竭的呼喊:“恶撞,恶斗,斗断角朵。”
斗到紧迫处,我方呼叫“恶撞!”,对方高呼“恶斗!”
“恶撞!”、“恶斗!”;“恶撞!”、“恶斗!”叫喊声在山谷里回荡着。两头牛势均力敌,斗得难解难分。二哈急得忍不住了,拔腿就跑,要给毛毛家的sao牯帮上一把。对面的三奶奶拼命摇手呼叫:“快回去!快回去!”。
真是老天相助,千钧一发之际,对方的牛绳缠绕到了脚上,行动严重受限,毛毛家的牛一角插上去,“咔嚓”一声,不偏不倚插进了花牛的眼睛里。花牛应声倒地。毛毛家的sao牯也不穷追猛打,主动撤走完事。
花牛躺在地上,肚子激剧起伏着,喉咙里“哼哼”响着,嘴里喷着浓雾一样的粗气,暗红的血从它的右眼眶汩汩流出。好吓人哦,会做噩梦的。再不敢斗牛。
不再斗牛,并不妨碍八匹野马推陈出新。我们不但自娱自乐,还有外来业务。丘皮匠和姜懒汉同时好上破庵里的已执行的死刑犯的老婆五姑娘。五姑娘并不看好姜懒汉 ,无奈他死缠硬磨,苦不堪言。丘皮匠把他绑了,让乡亲们看他尴尬。丘皮匠送给我们每人一袋纸包糖,要我们传唱他撰的歌谣。我们敲起竹板,吹着“叫叫”,所经之处,一路播撒:“唱歌莫唱偷人歌,因为偷人背绳索,捆住手来扎住脚,全身痛得莫奈何,脸皮不知往哪搁。哎哟哟,我的懒哥哥。”
姜懒汉与我们迎面相逢,我们笑着对他唱,他不但不愤慨,还乐呵呵地点着头。
二哈抱怨他大伯子家霸蛮得很,经常欺侮他家,要我们给他出口气。他大伯子那家人着实讨厌,一颗杨梅树看得比宝贝还紧,杨梅才开始泛红就守灵一样看护着,不但树杆上绑满毒刺,杨梅成熟的时候,还在树底下泼满大便。别说捡杨梅了,打那方路过都臭哄哄的,让人头脑发胀。大家早就看他家不舒服。
李鬼说,教训它就从杨梅下手。星期天,我们瞅准他家守杨梅的三丫回去吃中饭的机会行动。大黑马和傻马两个各挎一个竹篮捡石子,李鬼负责把风,其余五个人往杨梅树上投掷石头。掷石子是我们的强项,打出去又准又狠。杨梅经不起冰雹似的石子的袭击,不一会,树上所剩无几。我们脚底抹油,一溜烟跑了。
三丫发现杨梅树下遍地狼藉,急得像跳蚤一样蹦跶,她妈妈把个鹰钩鼻子都气歪了。三丫妈气不过,手执赶鸡的竹筒子批头棍,在杨梅树下敲敲打打的骂了整整一下午毒话。
我们读书的级别升得很快,三年级读“三本”(语文、数学、政 治),四年级读“二本”(语文、数学),五年级升“一本”(一百条语录的红宝书)。我们的班主任老师时不时被人叫走,没老师管的课堂比放牛坪还热闹。后来班主任老师消失了,管我们的是一个瘦瘦的大妹子。大妹子姓肖,我们都认识她,给老师们做饭的。她哪里管得住我们,单五鼠一人就让她够呛。
五鼠家有精神病遗传史,相传一代一个癫子,这一代八成是传给了他。上学路上的崖壁下,长满了满身都是刺的野乌莓藤,每到秋季就挂满了比大拇指还要大的乌莓。五鼠爱往崖壁下逛,每天都要用油桐树叶卷一个大锥形筒子,摘一筒子乌莓。到了教室,他把棕红色的乌莓汁挤到墨水瓶里,用来写字作图画。还用乌莓汁每天给自己开个关公脸,两鬓和黑须便让同桌二哈用墨汁糊。五鼠这扮相惹得外班的同学都来看稀奇。
早读课,做饭的肖妹子照例要到教室走一转。五鼠和二哈坐在座位上正低着头做着什么,显得很消停,这倒让肖妹子觉得奇怪,她要看个究竟。同学们都知道他们在玩什么,都使劲稳定着情绪 ,装着什么都不知道。五鼠让二哈给拉着鸡鸡,用乌莓汁擦着,正全神贯注的给它美颜呢。肖妹子是个黄花大闺女,羞得满脸红到脖子根。全班同学都笑喷了。从那以后,肖妹子也不来管我们了。
最难受的是五鼠每天都会拿一些带把手的树瘤到教室里来当锤锤使,叮叮咚咚的敲个不停。五鼠魔怔了。
“烦死了!”大黑马抽了五鼠一嘴巴。五鼠谁都不怕,就怕大黑马。这一抽,消停了。不知为什么,大黑马最近脾气特别大。她说她想老师。她好像要疯了。
有一天老师突然打教室边经过,并往教室里扫了一眼。大黑马带头,大家跑出教室。老师走远了,老师身后还跟着几个人。老师身段小,被他们遮挡得几乎看不见影子。
下午,学校敲响了紧急集合铃。那个“豆子鬼”老师跑过来通知我们去大礼堂开会。
我们的班主任还有另外一个老教师一左一右站在台子的两边。初中部的人轮番骂他们,说他们是不知悔改的遗臭万年的走资派。骂完之后,“豆子鬼”取出剪刀,叫嚣着要给我们的老师剃阴阳头。大黑马拉了一把傻马,狮子一样咆哮着往台子上冲去。群里的几个见状也都奋不顾身跟上。大黑马抢剪刀刮破了虎口。傻马扇疤子怒不可遏,夺下剪刀,与“豆子鬼”扭打起来。这一切突如其来,没等老师反应过来,“豆子鬼”已被我们打得焦头烂额。
“住手!”老师的命令犹如晴天霹雳。
大黑马刮伤虎口的那会儿,李鬼就跑了,他飞快的跑大黑马家里,说大黑马被“豆子鬼”杀了一剪刀。
大黑马那六个黑乎乎的哥哥,一个更比一个高大威猛。他们火急火燎,三步并做两步往学校飞奔。来到学校,正赶上那一伙人给“豆子鬼”擦鼻血,整理衣妆,准备大反扑。他们骂大黑马是阶级敌人的黑爪呀,刚好被大黑马的哥哥们听到。大黑马的三哥脚一蹬就飞上了台子,他一把抓住“豆子鬼”的胸襟,老鹰捉小鸡般的把他提了起来。“谁阶级敌人了?你爷爷我上三代都是贫雇农。信不信我把你从台子上掼下去?”大黑马的三哥说着就要把他往台下丢。
“大哥好说。大哥好说。”那一伙人忙不迭的求饶。
“谁是你大哥?一群贼眉鼠眼的人渣!”
“马上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大黑马的三哥把“豆子鬼”重重的往地上顿了一下。
“我们会天天来学校守着,见一次打一次。”
“校长老师,属于我们这块地方的老师,是我们的人。打今个起,谁敢动她,我们就揍他!
大黑马的哥们,说到做到。他们还联合其它家长,在学校轮流值守。打赤脚的不怕穿鞋的。恶龙难斗地头蛇。“豆子鬼”不敢露面,只好申请组织把窝挪了。
读书,读书,书都没了,还读什么书?与其在学校里吵吵闹闹,还不如在家里玩儿,好歹省下几块钱学费。八匹野马各奔东西。大黑马也不见了。听说她找老师去了。老师在县郊的园艺场劳动改造。
若干年后,见到过大黑马一次,她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变白了一点。她说老师当年在园艺场劳动改造患上了类风湿性关节炎,家人跟她“划清界限”,身边没人,她一边照顾老师,一边在附近学校念书。她想做一个老师那样的老师。恢复高考那一年,她考上了师范。
曾经轰轰烈烈的八匹野马,唯独大黑马出息了。命相师说,“福禄常伴丑人身。”果然如此。
五鼠很惨,年纪轻轻就疯疯癫癫,丧失了劳动力。他的四个哥哥不管他,他的弟弟六鼠不但不管他,还常常因他偷吃锅里的菜,掐他的脖子。五鼠靠单身老母拾麦穗,刨人家地里遗漏的薯根养着。母亲八十岁那年走后没几天,五鼠也死了,死在自家的地窖里。外面太冷,地窖暖和啊。也许死地窖里,会让他好受些。
傻马扇疤子,更惨。计划生育专干看准了他的顺毛驴秉性,浆刷子一刷,做了草鸬鹚(乡下土话,给人做前台打手)。撮谷、牵牛、抄衣柜、上房揭瓦……恶事都给他干了。下狠心的人,躲路边树丛里向他投掷炸药,幸亏被树枝挡了一下,炸药跑偏路径,捡回一条命。本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不曾想患上“被害幻想症”。每天夜幕才降临,他便把大门插上门栓,门板还要用不计其数的木头撑着。水井里放了虾米又投小鱼还喂了一只蛤蟆……惶惶然不可终日。
电视里钩机推倒大片大片的违建,还铐走了人。他家正在打地基,把他吓坏了。他消失了。家人与众邻四处搜寻无果。二十天后,采枞树菇的发现了他,他死在深山老林枞树下的草丛里。他躺在蓑衣上,头部盖着斗笠,左手抓着高压锅的把柄,右手还捏着一团长满绿毛的米饭。
感谢上苍,活着的人都活得很好。我们要告诉我们的老师,我们虽然没有像大黑马那样出息,但我们是孝顺的儿子,有担当的丈夫,恪尽职守的父亲,慈祥的爷爷。噢,还有,遗憾从未缺席:没有继续学业,更不用说好好读书。多想向老师交一份悔过书啊,腹稿早已打好,可是没有勇气。
老师走了,就在大年夜。享年九十一岁。那年正值闹瘟疫,县城封控得严严实实,殡仪馆的直接把老师从医院接走了。老师一生想着的都是别人,都是她的学生,离别的日子都与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