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作为拥有悠久历史和丰厚底蕴的叶伯爵府的管家，我时刻注意自己的言行和态度。
每天早上准时六点起床，如果四点之前还没有睡下，我就会干脆不睡了，但这种情况几乎不会发生。因为伯爵府基本都是一副平和的状态，需要我费心费力安排的地方并不多。在平时，我会十点钟准时睡觉，保证用八个小时来清醒脑子。坐在管家这个位置，说难不难，说简单也绝不简单。为了主人的脸面和做好下属的榜样，是绝不能出错的。这个时候，一个清醒的头脑就是必需品。
只不过最近，我陷入了噩梦之中，几乎每天晚上都能梦见死去多时的师父。有时梦见他坐在我的床前，给我扇着扇子；有时梦见他带着我去摘柿子，那时候他会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有时梦见他在我训练过度之后，给我熬补汤。总而言之，这段时间我梦见了很多师父和自己小时候的事情。我很确信这就是死亡的先兆，因为这种温馨的梦在每次醒来之后，都会让我出一身冷汗。
但是醒来十分钟之后，我就会把这些抛在脑后。
起床后，我会用半个小时时间整理自己。六点半准时出门，前往伯爵府的中心。
“早上好，大管家大人。”
和看守在伯爵办公处和平时住处的守卫打过招呼后，我走进了这个有着历史的二层小楼。主人还在的时候，我每次走进这个象征荣耀的建筑都会有一种振奋感，单单走进来这一个不能再普通的动作就能带给我无穷的动力。在三公子继位之后，我却完全感觉不到这种想为叶伯爵付出一切的冲动，甚至对这个世世代代伯爵办公的地方产生了排斥，在得到三公子的允许住在这里的奖赏后，也只是淡然地拒绝了。当初主人也想让我住在这里以应万变，那时的我是诚惶诚恐地拒绝了主人的要求，还差点跪下。那误入圣殿的惶恐心，现在完全感觉不到。
到了二楼，我推开朱红色的屋门。三公子还没有到，屋内死一样的寂静。这个房间就是这样，它的主人只要不在，就会一点生活的气息都不剩。主人还在的时候，他几乎都住在这里，很多时候就直接在椅子上睡着了，打扫就要花很多心思。既要不打扰到主人，又要保持这里的绝对整洁。现在倒是方便，每天早上必然会留给我时间。
原本的早餐也不用我去刻意端过来了，三公子一定会在外面吃过才来这里露面，这里负责做饭的女仆每天就只需要准备好我的早餐。烤面包配上煎蛋和培根，外加一杯酸牛奶，这再普通不过的早饭自然入不了三公子的眼。快而不失优雅地吃完，我向着站在一旁等待着的女仆道了谢，端起水盆和毛巾，开始一天的例行打扫。
早上十点钟，三公子终于打着哈欠出现在了小楼里，不知道昨晚又去哪里快活了。我忍住不快，恭敬的对他行礼，把今日要处理的文件放在桌上显眼的位置，在一旁轻轻地说着今天的会面预定。
“麻烦死了，大管家，我给你印章，你全权代理了。至于会面，你想办法能推就推，只要来的不是伯爵及以上的人物，以后都不要通知我。我来这里就是为了遵守个每天露面的传统，不要让我一遍一遍重复这些无聊的事情。”
说着，三公子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他说的印章，就放在桌子上，而不是他贴身携带。
是时代变了，还是我服侍的对象变了。每次到这个时候，我都不禁产生这样的疑问。要是主人的话，他一定会这么说。
“雨，辛苦了。半个小时之后给我上一杯红茶，顺带拿一些水果。”
然后我在半小时后会小心翼翼地敲开门，端上刚刚泡好的红茶和一盘时鲜水果的拼盘，主人会示意我放在哪里。在他不需要我的时间，我会在二楼的书房里看书和处理杂务，等候他随时的呼唤。
中午十一点半，我来到了一楼的餐厅，今天的主食是烤牛排，咸淡正好。坐在我的上位的主人不在了，那里空荡荡的。
这个时候，我基本都会考虑自己的做法是不是正确的。明知道是三公子破坏了规则，杀死了其他三位公子，靠着抢得来了这个位置。自己却听之任之，为了日后的安宁埋葬了真相，这样是正确的吗？
现在考虑这些实数无用，都七年过去了，人家早就已经坐稳了这个位置，说出来的话，恐怕自己先被处理掉。我早知道死亡是不可避免的，可现在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吃完午餐，我会去庭院观赏半个小时的花卉，这算是个人的兴趣爱好，看着五颜六色的鲜花就会有一种平静感和治愈感。中央宅邸不允许养宠物，我也没有时间去专门照料小动物，就连这一小片花园都有专门的园丁来修整。这半个小时不是每天都有的，最近这几年基本可以确保这奢侈的娱乐时间，前几年我可是一点时间都没有。
正午的十二点钟，钟塔会准时响起十二下响声，凡是听到这声音的人，都会放下手里的活计，认真的为家人祈福。我也放下手中的书（我有一边看书一边赏花的习惯），认真地祈祷着一个孩子的幸福和未来。
因为有他在，我觉得未来还是有希望的。
原本我只是把他当成个小鬼，因为他的母亲自杀和他的才能的缘故才把他安置在府中，当时那个节骨眼上还给人添乱，我是没什么好感的。只不过不得不佩服他母亲的眼光和魄力，选择了一个我压根不能忽视的时间点，用了自杀上诉这个方法。抱着不能耽误人才的想法，我给他找了老师。但自从在他身上看到主人的风采，我就再也没有轻视过这个孩子。
十二点钟，我回到自宅，开始自己的能力修行。虽然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进一步，但是不努力的话连那百万分之一的希望也没有。最近我在整理自己这大半辈子的见过的东西和战斗的经验，还有水云华的全部式术。这是老人和老师的本能，为了不让自己的本领失传、为了让学生得到不走弯路的经验，我都必须努力。水云华有一节很特殊的部分，它会让修行大成者对死亡有种若隐若现的感应。老师是在死前二十年有了这种预感，我现在也有类似的感应，总觉得在安静下来的时候略微有些胸闷，对日常生活和战斗不成影响，但这个的出现给我敲响了警钟——是时候放下自己那不着调的梦想，去做一些实事的警钟。说实话，我很害怕，害怕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到来的死亡。为了不让负面影响传递下去，我打算封存这招，如果一个人天天都要想起自己命不久矣的事实，那他最后的这些日子可以说是白过了。师父在死前是长出了一口气，好像在庆幸什么，我现在能明白他的心情了。
下午三点，我准时到授课用的偏房，叶泉已经在那里坐着进行呼吸调整，看来小伙子上午也没有偷懒，有好好在自习。
“雨伯。”
一个大循环结束后，他睁开翠绿色的眼睛，对着我鞠躬行礼。按理说他应该叫我老师，毕竟尊卑有序，用这个称呼折中一下。
“今天我们来学云式。”
听到我这句话，他站了起来，那怎么也晒不黑的小小身体里好像有着无穷的能量和潜力。完全掌握了水式，水即使目前不能用出来的部分也好好的构建了具体的框架，而且其中消耗的时间只有五年。他真的是一个绝对的天才，就是在王国的历史上都找不出几个可以与之并论的天才。有他在，我可以安心了。这么想着，死亡的恐惧好像直接飞走了。我这一生所珍重的东西不过于两个，一个是主人，另一个则是水云华。主人死了，水云华在我手里也只能发挥到这个层次。有他在的话，一定可以继承主人的意志，让叶家更强大，同时水云华在他的手里也一定会发出更耀眼的光彩。上天在我最后的时刻给我一个这样的继承人，我已经别无他求。
“云式是借助气发动的攻击，它对能力的精度要求比水式更高，而对广度的需求要低一些。云式主要以打击为主，但是对应的呼吸方式会对自身造成损害。在使用上面除非你到达我这个等级，不然很难长期维持。所以用云式最好不要拖沓，一定要追求一击必杀，或者对敌人的全面压制。水云华的奇特之处就在这里，云式的呼吸法可以用于水式招数中。同理，水式呼吸可以用于云式招数。这两者组合可以产生不同的效果。华式没有呼吸法，但是水云二式的呼吸都可以运用其中。现在我先教你云式呼吸。”
听着我讲这些的叶泉没有一点走神的迹象，今天的课业也很快的结束了。我原定是六点钟，他在五点之前就已经初步掌握呼吸节奏了，事到如今，我不会再震惊了。
“叶泉，明天放你一天假，去哪里玩玩吧。年轻人就应该有个年轻人的样子，整天憋在这里一味的学习和锻炼也不好。”
我把自己留在身上应急的一袋金币放到他的手上。其实这完全没有必要，我每个月都会给他零花钱，可我却从未见他花过。
“如果还不够的话就直接报我的名字。算是老师我请你的，出去好好放松放松。”
叶泉是一个乖巧的孩子，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值得我担心的，就是他一点个人的欲望都没有。每个人都会有对外界的要求，具体情况因人而异，像他这么大的孩子想要好吃的或者新奇的玩具都属于正常。就是去那些店我也不意外，其实我宁可他是个好色之徒，除了那些天赋之外就是想着钻女人裙子。因为什么都没有，有什么都不要是最糟糕的。他的心中有一个洞，在不断往外漏东西，这让他走向了偏执和偏激。我们从来没有聊过这些话题，他也绝不会告诉我相关的东西。现在我看得越来越清楚，虽然他什么都不感兴趣，但是为了什么能牺牲掉一切。这一点简直和他的父亲一模一样，这也是我当时选择三公子的原因。对这样的人，我觉得如果他能再找到什么自己的东西，也许就能慢慢忘记那个地方，去珍惜别的什么。
“如果雨伯您是这么要求的话。”
我看不出他有什么热情，但他没有反驳我的话。收起钱袋，他向我再次行礼之后离开了我的视线。
我在草地上躺了一会，却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见了自己小时候在路边瑟瑟发抖，和一只被遗弃的小狗一样过着简直不能活人的生活。那种日子持续了几年，就在冬天快要被冻死饿死的时候是师父给了我一件大衣和几枚银币，然后我跟着他走了好几天，最后就稀里糊涂的成了他的徒弟。梦里，冷冰冰的雨和师父温暖的掌心分外清晰。
我梦到的还有师父在树下乘凉，我在草地上摸爬打滚的日子。那个时候不知道多少次想要从师父的魔爪里逃出来，去享受那自由自在的生活，最后都是以被狠狠收拾一顿告终。在一次因为逃跑被倒掉在树上的时候，师父和我说，等以后你就会怀念这段日子了。他说的没有错，在主人去世之后，我有很多次梦到过这段时光。
最后梦到的是我第一次和主人见面的时候。那时师父觉得自己没什么能教给我了，就把我强行赶下了山门，然后走着走着就被打劫了。估计是看我生面孔，想捞点外快，虽然我那身穿着不像是有钱的样子。那群家伙实在是太没用了，不仅没从我身上捞到东西，还被我打到动弹不得。不知道为什么，被我狠狠教训了一顿的那群山贼，竟然也学着我当初的样子死死跟住我不放，还强迫我当他们的老大。最后他们自然是愿望达成了，我成了他们的头，带着他们在那块地方建立了一个新的秩序，属于我们的秩序。这不一定完全合乎老师教我的所谓平等，但是我觉得比王国的规章要好许多。我原以为那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觉得自己作为一个领导者也很出色。直到遇到主人我才发现，这个世界有更适合我做的事情——那就是向他效忠，做他的剑。
不小心一觉睡到了七点钟，已经过了平时的晚餐时间，为了惩罚自己，我选择今晚饿着。作为一个管家，自律自然是第一位，不能因为自己位居高位就懈怠。
回到房间，我拿起了今日府内需要处理的文件。为主人分忧是管家的职责，即使主人去世了也是这样。
每天基本到九点半左右就可以处理完，之后原本是我的读书时间，现在改成了写书时间，在那之前我一定要尽量把自己有的都交给叶泉，这是一个无妻无子的老人的心愿。
以上就是我的一天，不出意外的话，这样的一天会重复到死亡真正来临的那一刻。我和当时的师父一样，都在，静静地等待着，直到最后露出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