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棚利索地转动着方向盘,心中的郁结随之旋开,脸上也舒展开来。
华景栋放松了,心里又叨唠了一句:让他开车就对了。
在外人看来,体系上的人如同关节或是齿链,维持着整个系统的运转,他们应该是没有意念的,复杂的思想来自上层,一层层地分解,到了下面已看不出原意。不硬的装备被驱动着,完成着各种冗杂的任务,也许带着一些温度,出现种种失误。
维护装备的正常运转是必然的,华景栋正是干这承上启下活路的人。流量时代,很难想像篮球队和足球队没有明星,那些舞台上的天团也是如此。这般风气也吹到了体系内,科里、队里没个明星级的人物好像整个脸上都不带光,说话的声音都不好意思压过对面的。
田棚正是技术科的明星,也是高端设备。他的一举一动都让华景栋上心,最近他是遇到了麻烦,华景栋自然也做了贴近了解的工作,结果却有些无奈。
前些天出的事让田棚认真地思考一个问题,存在在成为存在之前到底是如何运行的。他认为这是重大的问题,不亚于人生三问,而且对社会安全工作者来说更是现实的,因为最优秀的卫士总能把危机消除在形成之前。问题是没人知道会出什么事,那些不让人头疼的事还有让人愉快的事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运气真好”成为结语,所以能算得上事的一定是麻烦、灾难,如果预先知道了结果,大多可以制止其发生。
他感到介定存在与否并不简单,尤其是意识领域的存在。大脑里意识算不算存在?当它只是在自己的脑子里,虽是实实在在地出现了,但没有以任何形式外泄,不论是书写、讲述、表演或是行动,算不算存在?你认为存在,但对别人来说可算作不存在,如果外人要揣摩你的想法很可能就是臆想,那是无法证实的,就像当年庄老师当初惴测鱼之乐,仗着鱼无语,同惠老师瞎掰,本质是就是因为无法介定起始因子是否存在。然而意识到了外部世界就变为存在,可以用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去研讨。
田棚端着厚重的瓷钵走进了客厅,里面盛着蒸得软糯的蹄膀,香气随着热气飘散。父亲一口牙还整齐,只是到了这个岁数全身都得预见性地保养着。
父亲坐在餐桌旁,低着头聚精会神地翻看自己的手机。
为了跟上形势,市文联领导制订了与时俱进的方针,要求每个作家都开个公众号,宣传文联,推广自己的作品。田渊只有部老人机,这下犯难了。还有儿子!于是让田棚用自己的手机申请了一个公众号,写了什么作品就让儿子代发。读者有了反馈,田棚就把手机拿给父亲看。
对面玻璃幕墙反射的辉光照亮了房间,白若雪,柔若丝,父亲一头银发让空间清新顺滑。就近看去,每根头发却是晶莹剔透,如树枝上的冰凌。父亲已是归真岁月,田棚心里泛起一丝隐隐的忧伤。
来时语中无意,去时潇洒挥手,或许还有难以忘怀的背影。
“时光偷去了曾经的瑰宝,真象带上了面具,谁去摘下?”听见脚步声,田渊人来疯了一句。
“爹,吃饭了,不要耍手机。”田棚笑盈盈的。
“无知是破坏的魔魇,灾难悄声无息地降临。”
废损的岁月只是封冻,定格的青春时光半衰期延长,仍在放射?田棚告诉自己,返老还童,父亲不再是当年。
“你那哥们修的后花园是日式的,他自己都不知道 ,还说是中国传统园林,文化版的鸠占鹊巢!”
田棚楞了神,明白了父亲口中的“哥们”。
高远!局长高明的公子。前些年也在市局做过警察,是田棚的同事,后来离职。帮母亲打理了一年生意,然后移民了。漂洋过海去了加州,买了一块地,建了幢北欧风格的别墅,后面的花园模仿了苏州园林,亭廓回廊,小桥流水,一湾碧波半池莲,说是等高局退了休过去养老。
高远来过市文联,让田老伯介绍了作家风野为夜 总会题写了“朝歌”两个大字,自是很有印象。
田渊前一段把当年惹事的那首《宿湖口遇乡人》翻出来发在了公众号上,不外是对人生经历的感慨,岂料引起了不少反响,他自然要回复,告诉读者诗作写于饿死几千万人的年代。也有赞扬的,其中就有高远,说伯父颇有古风,坦荡率性。
看到赞扬,自然去回访,见到的却是远子在诧眉诧眼的园林中自信满满地同外国人散步。
田棚暗自骂道,远子,你现在不是中国人了,无官场、远体制,自然心灵净化,不过现在是地球村,还是管好自己的嘴,别给邻居家添乱。
“他又不读书,当然分不清中式和日式建筑的差别。”田棚熟练地搬道岔:“爹,你尝尝妈新开的菜品粉蒸肉。”
“中国的传统文化就这样被不知不觉地被取代了,年轻人的脑子里装的都是似是而非的雀卵,孵化出的也是别人家的孩子,文明被嫁接了。”
“爹,你说对了,远子那家伙虽说书读得少,日本的动画片压根没漏过。你说的日式建筑多半就是动画片嵌进他脑子里的,别跟他较真。”
“我不针对谁,远子给我的印象挺好的,高大英俊,热情乐助,言语得体,我说的是这种现象。”田渊又诠释了一句:“一个民族的建筑消失了,文化也将随之没落,因为不再有耳濡 目染,不再有心灵熏陶。”
“爹,你也别急,现象的出现必然有其内因,或者说合理性。”田棚觉得敷衍也不是办法,“就拿远子在美国建园林,本身就书写了历史。再说他建的也不全是日式,还有他自己的想法,或者说时代的烙印,所以我觉得更确切的该称作美式中国园林。”
“出现的事物难说合理,取决于某种力量占了上风的势力,这种力量很可能是偏颇的。”
“老头,吃饭了!”暴雨秋端着一罐蘑菇鸡汤走进来。
田棚一见,忙上前接过母亲手中的瓦罐。
“儿子,你爹太受小区的小朋友欢迎了,白头发飘起,讲起古代的故事一套接一套,都喊他太上老君爷爷!”暴雨秋大声笑着,“神仙也是要吃饭的,而且也得‘食不语’!”
“神仙哪有这些讲究,难得和儿子聊两句,今天破个例。”
“早该这样。不要以为传统的就好,那是对一代代新生者的否定,老东西好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你婆!儿子,你说对不对?”
“妈的话还会有错?从来都是英明正确的!”田棚堆上一脸的奉承。
“任何学说,一旦脱离了历史就是断章取义。”这妇人居然记住自己说的话,田渊有些无奈,眼睁睁地看着她大放厥词,“就说你那孔老师,吃了上顿没下顿,老太婆施舍一锅稀饭,大伙慌着抢,哪有时间说话,呼噜噜地吃,说事非呛着!再说了,孔老师全天专业讲道,大伙猴急的时候又唠叨,岂止审美疲劳,忙了一天的成果都会被清盘!所以他这话不过是场合下的顺应民意,贴合时势。”暴雨秋看丈夫,“我晓得你脑壳里淤积了多年的沉泥一下也清不掉,再给你说个亲身体验:街道办的楚主任招集几条街的土企业家开会,地点就在醉霞轩,说是请大家吃大闸蟹,不是公费,放心地来。几个傻狍子信进去了,满满坐了十二个坑位。饭桌上先是挨个地表扬,每张脸都被他涂得喜气洋洋。几杯酒下去,话风转得比二路电车还顺溜,说是疫情风头已过,各方面都在复苏,咱街口的牌坊也该修缮了,让社会感受到咱们社区的精神风貌。前一段因为抗疫,街道投入过大,财政紧张,是不是大家多多少少捐助一点,也给街道挣点面子。几付颜色对付大闸蟹正是手忙脚乱,哪还分得出神来说话,自然是点头应允。楚主任谈笑风生,悉心传授吃蟹秘籍,人人都是兴致勃勃。末了一看,老楚面前的蟹壳堆得最高!再后来,市评审小组被焕然一新的牌坊镇住了,咱们评上了精神文明模范社区,人家获得了先进街道工作者称号,市里还要培养他,在咱社区也窝不了多久!”
“饭桌是联络感情的地方,孔老师是有些讲理不讲情,不过在饭桌上夹带工作也就把生活挤扁了!还是咱一家人好,可以瞎扯经。”田棚已经习惯了各打五十大板再合稀泥的惯常套路。
“我说的是尊重历史,尊重文化,和你说的不是一路。”田渊不想同小他三十多的妻子掰,顺便也表达了对儿子“瞎扯经”说辞的不认同。
“大家既然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说明有了起码的共求,也有了开放的心情,说事也就有了容纳性,降低了谈崩的可能;二者,有个明面上的事混着,话题更丰富,交流的方式更广泛;其三,更容易避免尴尬,对于一时回应不了的话题,可以假装吃东西嘴不得空,毕竟咱们吃饭是主项。”暴雨秋一本正经地应对着丈夫的认真:“你们说的远子,人家搞的是新东西,你就不要用旧框框去套,要懂得欣赏。任何成就都是有瑕疵的,说三道四,非君子所为!”
田渊无语了,妻子从一个初中辍学的农村姑娘混到现在街道纸箱厂的厂长,提高幅度太大了,跟着自己学了不少东西,到头来还用来对付自己,真是成功者什么都有理。
“远子那家伙也是,出去了,低调做人的原则也忘了,胡乱显摆,不定还要惹出什么事,图样图森破,爹,你就别给他过不去了。”田棚打着园场,夹杂在父母之间,享受着独子幸福的烦恼。
拌嘴的事逐年增加,父母的“碰撞感”向来很强,感情反到是越碰越紧,田棚已经习以为常。记得小时候,父亲说要去东灯楼街的池芳斋买点纸墨什么的,母亲说去西灯楼街的泓源灏称点毛线,方向不同,两人便争了起来。父亲说了一大通理由,母亲只来一句:那你把我拖过去。田渊便上前动手,玩命地拖拽,妇人淡淡一笑,身形如同根深的大树,纹丝不动;田渊又使出吃奶的力推攘,妇人笑意更浓了,像是熄火的压路机,没有移动分毫。妇人体重多出几十斤,力量更是出奇地大,对诗人来说就是个大铁坨。无可奈何,诗人随了母子俩去逛西灯楼。暴雨秋把毛线交给田棚提着,又对丈夫说:给小的买了,还是给大的也买点。于是乎绕了一圈又进了东灯楼,儿子把爹选的什物也提上了。
随着父亲年岁越来越大,母亲也不再来“以力服人”的动作,老年人骨质疏松,不定就折了。当了几年的小厂长,暴雨秋也将胡搅蛮、东拉西扯的底层领导艺术玩得纯熟,武斗变文斗,还是把老田头治得没脾气。
那天田棚正在查看分析数据,手机响了,一看是母亲打来的,心头有些慌。工作这么多年就没接到过上班时间母亲打来的电话,她一向是守规矩的,发生了什么?
按下接听,只听母亲说:“儿子,你爹抽风了……
田棚一下就急了,父亲年界九旬,难道?:妈,爹不是没病吗?”田老诗人虽说体格不壮,倒也没伤没病,浑身血气低水准地顺畅着。
“老头越活越生猛,要叛逃!”
“妈,到底出了啥事,慢点说。”听了母亲的口气,田棚的心放下了一半。
“你爹偷偷摸摸把房子卖了,目无组织,目无领导!”
“事先你也没有察觉一点迹象?”田棚觉得真是大事,难怪母亲破例打电话。
“你爹层次那么高,我哪里琢磨得出你爹脑壳里的东西?”母亲口气一转:“儿子,你放心,我一接到中介打来的询盘电话就及时启动了应急方案,到房管局打了招呼,说明咱家那套房的男户主被传销党洗了脑,非要卖房集资入伙,要他们坚持原则,女户主不到场不得办手续。”
“妈,爹不会真的碰上了做传销的?他怎么突然想起要卖房?”
“你爹说城市令人窒息,要飞出鸽子笼,去乡村呼吸自由的空气。”暴雨秋接着说:“我寻思你爹是被远子四不像的园林刺激了,也想去造他的小天地。”
“好像和现实距离有点远。”
“诗人总是在天上飘起的,落地就难看。”母亲接着又说:“路是给他堵死了,他脑壳里面的东西还是管不住,也不敢看太紧,这个年纪,憋出病来就不是小事。”
“是啊,爹要是被房管局的劝了,多半回来还找你闹,妈,千万让着他。”田棚后悔那天没帮着父亲说话,要是顺着他老人家把远子狠狠损一通,父亲也不会有气闷在心里。
人的脑子有如熬苷蔗的大缸,上面盛着糖汁,渣滓沉到了下面。岁月只会让它们越沉越深,却没法化掉。一旦搅动,它们又会浮上来。只是搅动的什物不是棍子,也不是超声波,而是面孔千变万化的意念,如妖魔,不知来自何方。
“我也在想如何把这事化了,你爹这岁数该是老还小了,身体不如小孩经蹦,脾气比小孩犟,一定不能同他对着来。我觉得最好是转移他的注意力,给他个新方向,新玩具。对,新玩具,小孩就会忘掉被小伙伴抢走的玩具,重新高兴起来。”电话中暴雨秋像是在自言自语。
“新玩具?小孩的玩具,诗人的玩具?”田棚习惯地套用了线索交叉法,“这是什么样的玩意儿?有文化的因素,但不能牵扯到房屋、建筑,当然不是具象的玩具……”
一筹莫展,田棚想去微信上骂高远,再思忖便没下手。人家在美国买房置地如同买个玩具,你一家人为了套房寝食难安,真是人若少财行自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