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报完结束语,一阵掌声过后,阴沉沉的报告厅亮起了灯光。
大家匆忙地收拾起书包,朝校门口涌去,留下她呆呆地端坐在原地默不出声。她舍不得教室里的化妆品和书包的离开,她也舍不得动物们全都抛弃逃跑,留下静物与自己为伴。
狂欢告一段落,对她是一个不妙的征兆。
耐得住寂寞的人方能受得住芳华。
她耐不住寂寞,反过来讲,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现在也没能守住这片芳华,更没能守住她心中才开的花——它刚探出头来,心房便下起雷阵雨,花瓣掉落一地。
这个议题说来本就不合理。她心理想道。
好像这句话是被无端拼凑而成的,前后并没有很强的逻辑,没人说耐得住寂寞的方法能用在恪守芳华上,也没人说你要想守住芳华,就一定要先学会忍受寂寞。
她如是想道,像是给自己寻找了一片慰藉,满足地点了点头。
这样的欺骗她已经做过不知道多少次了,即便每次的效果甚微,她还是这么做了,她从不因为这个而嘲笑自己——如果连这点犯蠢,自欺欺人的伎俩都要被戳穿的话,她早该困顿不堪,陷入崩溃了。
这份繁华后的无声,除开蝉鸣和空调嗡嗡作响外,听不到别的声音,吓都要吓死人。
她像是精神病患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许久,在听到不远处校门口的人声也减弱后,她回到教室整理起书包。
抬头朝黑板看过去——除开几个同学在演出开始前写的话外,用白色粉笔重重刻在黑板左下角的作业:即使被轻轻的彩色粉笔盖掉一大片,但大底还是认得清楚字。
同样的一个周末也写不完的作业量,同样的周日返校考试,仿佛今夜除了黑板上的涂鸦外再也没留下什么,她的计划貌似泡汤了。
人们低着头在地上摸索钱币的日子依旧继续,它不会因为自己怎样努力地去发声而停下脚步。这让她再一次了解到了那些即使在排练却仍揪住手中的作业不放的人的用意了——这并非他们所愿,谁都不敢为演出结束,也就是当下的孤独寂寥带来的负罪感担责,于是都想着在这之前分担掉一些,让自己的心少些受痛。
就连鹿欣自己也要被带入进去了——这是一个痛苦均等的世界,承受有先后多少之分,但不会因为谁落泪而少一份,这是大家久违却又不敢反对的公平。
当她的幻想就快要成为现实的时候,最近的那一刻,她离成真是有多么的近!她似乎伸手就能触碰到要到达的彼岸……如今却也被认成危楼,要被拆除。
沉默着走出教室,走出校门,走在夜晚点满路灯的小路上。
如此的沉默,是她无法承受之利爪,抓挠敏感的肉身,刺痛,躲避无用。
于是允许路灯照亮她暗淡的角落,灵魂被拉起来继续站立,接受耻辱和疲惫的折磨。
此时此刻,林九包里的探灵针起了巨大的反应,带着挎包震颤起来吓他一跳——这意味着又有新的能量在暗中涌动。
他咬咬牙,沉下气来盯住晃动的指针不放,把每一次的机遇都当作是最后一次看待。
他于是往巷口深处走了进去,消失在了夜幕之中,再度踏上了寻找至深之黑暗的道路。
明明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她还是和前几天一样,回到家里便把书包扔到地上,一头栽进被子里。
她本只是想浅浅歇息一会儿,可到后来,思考着自己已经没什么可以做的事了,于是吸气声沉下来,不知不觉地将意识融入虚空中。
“
一个男人在暗淡发蓝光的浴室里打开喷头,冰冷的水浸透了他黝黑的头发,他闭上眼睛,嘴里叼着的烟头,燃烧的地方被水滴无情地熄灭,几处水滴再一次落下,带着烟头从他的嘴角滑落。
透过一架绿色的铁皮车,一个穷困潦倒衣衫褴褛的老人正靠在窗外,看着窗前的电线和树木,林立的楼宇从自己的眼前闪过。他忧心忡忡地回望站台,不知带着如何的心情独自离开了这座城市。
一个人正神志不清地躺在地板上,周身是散落一地的药物,他嘴里还荡漾着苦涩的味道。冰冷的灯光透过蓝色的窗帘照射进来,没有信号的电视正冒着雪花,刺耳的声音惹得他发出呻吟,在地毯上痛苦地蠕动着。
灯光忽明忽暗的无人地铁,他被人在腹部狠狠地踹了一脚,应声倒地。他的手机被扔出了窗外,他的身体蜷缩着,用脆弱的脊柱抵挡巨大的撞击,疼痛席卷而来,他无处喊叫。
他看着她失望从中带着坚毅的眼神,只听见一记巴掌响过耳畔,他低下头来,余光盼着她的身影在滂沱大雨中渐行渐远。他伟岸的身影顷刻倒塌,几乎是在一瞬间。
一个身上、脸上布满瘀青的女人坐在白惨惨灯光照落的浴缸里,不甘的泪水被她小心地用纸巾吸干——怕沾惹到无声的施暴者,即伤口。她默不作声,独自享用这份痛苦。
辉煌,变幻莫测的夜店灯光下,无人的角落旁,抽噎着空气中弥漫的烟味,她充满惊恐地发觉浑身发热,流着泪捂住嘴巴。无神却闪烁晶莹泪光的眼神呆呆地坐落在某处
“我走不出来,对不起。”他无力地摊开双手,装作淡然的样子。看着应当是已经被提问过无数次类似的问题了,他连说话时应有的无助的眼泪都一滴不剩地被榨干了。
手里握着病危通知书,他佝偻的背让他一瞬间老了数十岁,他这才意识到余光旁挂落的白发,穿着臃肿的冬衣,他痴痴地蠢笑,泪水滴落在风雪衣上,还未落地就已风干。
”
她从压抑中惊醒,粗喘着气。这才发现梦里闪现过的都是她没有见过的人的样子。他们像一段录像带,一段被剪辑好,特意收纳来的回忆录一样播放,而自己是一台摄像头,装载着情感的滤镜拍摄百态之一。
怪诞让她清醒了些,可如今清醒实在不是时候,于是她走进厨房。
掏出一瓶啤酒一饮而尽,她心中不安仍未消解。坐在沙发上,听不见阳台外传来的洗衣声,听不见厨房油烟机的轰鸣声,更听不见久违的敲门声,即便是鬼来,她也希望能碰一碰来触动她的怀念。
不安喷涌而出,惹得她摇头晃脑地来解除被它控制的可能。抓挠着沙发已经起皮的地方撕碎,弄得地板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碎屑,她站起身来,在频繁的脚步声的催促之下,仓皇地走出门外。
寒风裹挟着利刃绕过风雪衣的衣领席卷全身,她倒宁愿如此——清醒点也好,试探总比别无选择时绝望地等待要有盼头。
走过了眼熟的街道,路过湿地公园驻足眺望不远处,她看不见月亮。
怀揣失意继续朝前迈步走去,走入了没有人的被夜晚裹挟的公园。
照以往来讲,这份独处是她无比希冀的时刻,可今非昔比。
她走到一处长椅旁坐下来,打开手机,看着空空如也的通知栏,又增添了一份失意。
——晚饭好了,来吃。
这条十六天前的信息她数不清看了多少遍,即便看一眼便是一份失望,她还是管不住自己的眼睛。
这该怪谁?难道是考试时突如其来的昏厥?
是它被迫朝世界敞开了自己封闭心灵的一扇窗,把她经营多年的尊严如粪土般践踏。她开始讨厌那个不会说话的自己,怪罪她在作出决定的时候从来没有过问过自己的感受。
奇怪的是她自始至终都是这样,因为曾经的所有决定,在冥冥中都已经说明了与两者的利益牵扯上关系。可现如今,随手挑起一个抉择都是一场踌躇的对立。
她不知道是该害怕还是信任,这个独立出来的灵魂无时无刻不在申冤。她曾经会为自己提供无微不至的关怀,但就像是遭遇了一场重大的变故,她性情大变,对自己厉声呵斥,兵戈相向。
另一个令她还在犹豫的重要理由是——她无法确认林九到访的目的。她开始困惑为何这个平平无奇的外来者能通过只言片语将自己魂牵梦引。好像她凶狠地灵魂在低喃着:“你看看他华丽的伪装,难道你就没有从这过分的华丽中看出端倪来!”
是的,若说他是一个伪装者,可以承认的是:他是鹿欣所见过最为虚伪的伪装者。因为他除了包装好的一面,从来不把坏的一面展露出来。他在自己内心中的形象过度地正面,但凡是正常人都会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幸福感到怀疑。
奇怪的是,她没有怀疑,心中莫名而生的肯定一直阻挠着她做出决定。于是她就一直活在这种矛盾之中,这才让他同到来那般突然的离去变得沉重不可轻放。
压抑着她的孤独无处不在,可她却并没有掉下眼泪。她一直是觉得,这份可怖的寂静是为眼泪专门铸造的殿堂:四面八方伸向无底洞中的黑暗都在期盼着泪水的光顾。
令这些黑暗和自己失望的是:她不肯掉泪,这并非她所能控制。明明感情已经达到某个极点——她能感觉得到;明明鼻子已经开始发酸,可眼泪挤不出来。
倔强之心竭尽全力地鞭笞泪腺:“你不能睡,你不能沉溺下去!”
她的感性抛弃倔强,可倔强仍像个顽固不化的孩子追着自己跑。
风平浪静的深巷被围困于无数场无休止的争斗,她正走在这片矛盾之路上。
忽地一下,前方吹拂而来的微风也停下了脚步,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
她抬头望去——眼前的路正一点点被自己看不透的黑暗吞噬掉,从黑暗背后,款款走来的,是一个足足有三米多高的巨人,它背负着佝偻的身姿,拖拽自己沉重的身体,身旁萦绕着不同声调发出的哀嚎。
她注视着这庄严的一刻,它是一个来自神秘之国的使者,正要接送自己前往未知领域。
它面目上环绕流转的星河,让她回想起了她梦到的那一片片场景。仿佛是一个个射影,映照在这渺小的宇宙里,成囚徒困兽。
她似懂非懂地明白了些什么——它是来自不同灵魂之孤独的收集者,顶着的星辰是它的杰作,里面每一颗隐约闪烁的繁星都有它的归宿和故事。
想到这里,那绕着中心旋转的亮点们顿时竖起了威严。
那份黑暗不同于她曾经见过的狰狞面目,前来索命的鬼魂们,它不像是鬼,像是动物。漫无目的,像寻求食物那样寻求孤独灵魂的,没有思考的躯壳。
伟岸的身影给她带来的不是恐惧,恰恰相反,她有种想要一拥而上的冲动。
她的心脏正带动着她朝前倾,潜意识之中流露出的渴望令她伸出手去,即便眼看着是危险的。
好奇与恐惧交织,像是番茄酱与黑胡椒酱搭配那般怪异到令人难以形容,令人心生敬畏。
她在如此的敬畏之情中不断触动,灵魂被寄托在了它的身上,跟着它上下均匀的呼吸跳动着。她的鼻子再度发酸,但眼角没有丝毫湿润,这是她迄今为止最想要放声大哭的时候——虽然她并不知道为何要在一个陌生的怪物前这样做,但周围的环境无时不在暗中说着:它有答案,有自己想要的答案。
她于是迈出脚步,朝着深邃的黑暗走过去,痛苦的孤独制造的呻吟声在周遭回响,她正离那片令人陶醉的星河越来越近。
就在此刻,林九手上的探灵针摇摆得也越加厉害了。
就在他在一个巷口的尽头转过头去——豁然开朗是一片公园的空地,鹿欣正被裹挟在那团绝大的聚合物中——隐隐约约能看见被黑暗包裹住的手……不对,应该说是:她也正伸手去拥抱它。
林九看着她脸上洋溢着的耐人寻味的温情,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正在拥抱时刻,黑暗正逐渐消散,周遭回复原有的光明,树叶娑响,月光皎洁。
她形只影单的手拥抱着眼前的空气,不禁为裹挟住的黑暗的消失而失望。
她环顾四周,看到在不远处一条深巷中,有一个熟悉的人影正款款走来。他手上端着已经失去方向的探灵针,渺小的身躯在周遭空地和树林的映衬下,也是同样的孤单。
这一次,她依旧顺从了感情,依旧热泪盈眶地拥上去,抱这个与“自己”相抵触的陌生人入怀,即便风尘仆仆的他身上携带着的尽是汗臭味,她依旧像掏出心肝那样蹭着脸。
令她庆幸的是,她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林九松开了手上的探灵针,掉落在地上的声音回响在空地周围。
而林九也拿这场难能可贵的拥抱来思考了更多有价值的东西:
吞食者找上了鹿欣。
而自己用柳木枝怎样摧残的,看似生生不息,无懈可击的躯体,以一种他从未听闻过或尝试过的方式,如此简单地消散了。
就好像被吞食者吃掉孤独的,自杀的人们成了这场短命而简单的浩劫的把戏,令人可笑而可悲。
令他不得不肃然起敬的是:这场潜意识中隐藏的荒谬结局成了真。这是自己无论用多少自嘲和苦笑都改变不了的事实,他习惯一针见血,于是自始至终严肃着。
正如他所做的一个猜想一样。它是一个被“吞食”本能操控的机器,但并不改变它依附于一具人的躯体的事实。即它存在一种常人都会有的感情,而很有可能,这种感情就是一个破绽。
鹿欣找到了这个破绽,这个极具魅力的巧合背后隐藏着不可言说的事实——她正渴求着某种东西,而林九也在这场拥抱中落下的眼泪里找到了答案。
两场拥抱带来的震撼,刻在他今日的脑海里,或很长一段时间的他的脑海里。
这是灵魂相拥的魅力:双方的精神跳脱出了肉体,像是连着肉体接壤的部分融合到了一起,升华到远处高唱牧歌,声音穿过草原,鲜花围裹的山脉,化作一片波浪。
这场久违的拥抱散场得很草率:林九做出松开的架势,摸了摸她的头,两人共同走在了晦暗路灯一处接着一处的石子路上,没有说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