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灵器围绕着一栋楼房不停地转动着，林九绕过了不同的巷口，独自走上了一夜，凌晨四点，他怀着忐忑的心，扯着疲惫的眼皮，一步一步走上了台阶。
等上到了四楼，周身的环境发生了变化。
原本是寂寥无光的黑夜，远处的天边忽地闪现出了夕阳的景色。他晃了晃眼睛，想确定是否是自己眼花——可那片夕阳越发明显了。
火烧云贯穿天际，从头顶一直延伸到无穷远的地方，天地间笼罩成了一片血红色。
群鸦凄厉的叫声，像是撕咬着彼此的皮肉，拖拽着互相飞行。
火红色的夕阳，苍凉，它是挑剔的贵族，对待欣赏它的个体，它总是提出了苛刻的要求。
如果没有人站在那里，它便会发觉它营造的末日景象并无意义——就像同所有那些非生命体一样，存在完全都是为了自我感动。
可它的心胸也是拥挤的：如果有了两个及以上的人呢？它再如何浩瀚，也比不过两个人在一起时广阔无垠的精神草原。
它容不下没有孤独的灵魂！孤独会是一种反应剧烈的化学药物，会在夕阳中爆炸开来，炸出一大片云雾，没有了孤独，这片云彩也便不复存在了。
孤身一人的他，再一次直竖汗毛。
忐忑地稳住手上的探灵器，一直等走到了四楼，左右的摆动变得没有规律，四处打转起来。明明四处没有风。
他顿时警戒起来，抬眼望去——正有一扇门，当着自己的面打开了，发出咿咿呀呀的叫声。
这莫名的沉默让他升起敬畏之心，轻手轻脚地朝那方向走去，绕过了散落一地的垃圾——不少已经飘过栏杆，四散到空中，像是在归乡路上的游子，步伐轻盈且浪漫。
他走进了门，抬眼一看：夕阳有一缕照落下来，将晒在阳台的衣服切成了昏黄和原色两半，浮荡在空中飘扬。
他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看着散落在门旁的警戒线，被人拆掉扔在了地上，室内混乱一片，简陋而孤独。
近身，寒气迎面扑来。
他立下了陶瓷碗，照着之前的工序走过流程，闭上眼睛默念片刻后，他透过碗里浓稠的血液，看到了倒映出来的，另一个世界的影像——
一个男人，被一根绳子吊在房梁上，顺着飘荡的衣服，左右摆动冰冷且僵硬的脚，离自己的额头仅仅有两厘米不到。
惊得他立马睁开眼睛，抬头朝天上望去——房梁上有绳子被切断的痕迹，看着潦草，悲凉。
沉默像是令人厌烦的苍蝇，在耳旁不停地提示，发出“嗡嗡”的声音。
像是一群群虱子，朝着身体各处攀爬过去，沉默在各个地方埋下种子，他们的根茎渗透过人的皮肤，直入人的大脑和心脏，在那脉搏跳动的地方扎根，不断汲取其中的养分，向它们输送毒药。
这惹得他不住地跺脚来制造噪音，因为当失去了噪音，当房间重回宁静的时候：他就要被宁静掐死了。
不愿沉默的他开始翻找起四处的东西，他翻开了衣柜，衣物就如同寻常人家的那样，底下也并未藏匿什么秘密。
他低头看向床底——一时间，他发觉一张脸正在自己背后死死盯着自己。
吓得他警觉地回头看了一眼，又疑神疑鬼地把头伸到床底下。
床底安放着一个纸盒子，上面被胶带严实地包裹住。
林九随手从桌上找来一支笔，挑破了上面的胶带，把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封封信——杂乱地堆叠在一起。
信件的日期最早可以追溯到距今五年前，唯一给他寄信的，只有他的母亲。
林九看着陈旧到发黄的邮票，和信封上歪歪扭扭的字迹，内心突如其来地被悲凉席卷。
他借机，打开了几封信：
XXX2 12.21
孩子，今天是冬至了，妈弄了汤圆给自己吃，你吃了吗？记得要吃汤圆，团团圆圆。
最近的日子过得怎么样？妈这里和你小时候一样，李家还是最忙的，家家户户都找他去写春联。
你一个人在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你一定能做到的吧，妈妈一直相信你，你一直是妈妈的好孩子。
妈妈知道，你总是喜欢想太多，把事情想得太悲观了些，可千万不要这样哦。要找时间多去交新朋友，可以去帮帮邻居的忙，邻里有个照应，生活也会方便很多。
妈这里一切都好，现在妈把地给开了，种点菜能卖些钱，以后就不用你打钱过来了。
妈也知道，你城市里开销大，生活更不容易，等到工作稳定下来了，记得抽空给妈妈写点信哦。
妈妈一直爱你，妈妈一直都在，要活得开心愉快哦。
……
XXX3 2.3
孩子，妈祝你新年快乐！
上次说和那个公司的人合不来，你已经离职了吗，找到新的工作了吗？
如果他们真的做了不对的事情，不要迁就他们难为了自己，自己快乐才是最重要的。
药有按时吃吧？妈不在你身边，不能天天提醒你，你自己一定要记住哦。
如果生活真的有些困难，尽管和妈说，妈这里有点钱，能寄给你。只是不多，可不要嫌弃妈妈。
儿子，你一直是我的骄傲。我一直觉得幸福，能够生下一个儿子，这是我上辈子积下来的福气。只要你幸福快乐，妈妈就很开心了。
有不开心的事情尽管和妈说，妈会一直支持你的。
……
XXX4 6.21
孩子，你有好久没给妈妈写信了，妈妈好想你，所以又给你写信啦。
如果生活中遇到了什么困难，记得要想开一点，开心才好。
妈妈会一直做你最坚强的后盾。
如果真的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也没关系的呀，能平安地生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妈妈身体一直很好，孩子你呢？药还有吃吗？
要是钱不够了，妈再给你寄一点，一定要和妈妈说哦。
不管别人怎么说，你一直都是妈妈最爱的宝贝，相信自己，一直都是最棒的！
说来，今年回来过年吗？妈想你啦。
诸如类似的信封还有很多，大多都是拆封后又被黏回去的。林九只是看着，苍凉感油然而生。
笔下的这个孩子，就是上吊的人啊。
最简短的情思，道出最为心酸的故事。
他总算乐意让他躁动不安的心沉默下来了，因为正有人更比他值得躁动，却无能为力。他又有什么资格去逃避这种孤独呢？
林九转头盼去，书架上排了一列的药，上面依稀写着——盐酸帕罗西汀……模糊的字样。
看着看着，夕阳掩映的墙壁上，一个影子正前后摇晃来摇晃去。
他警觉地，慢慢地朝后面望去，天花板上的绳子原封不动地坐落在那里，正左右，左右摇晃。圆形的套像是被某种重物往下拉，牵拉着什么东西似的。
他再看了看墙壁，上面分明就有一个人吊在绳子上，前后摆动着，一半的影子落在他身上。
这是那人发出的讯号。他的灵魂随结合上了肉体，漂泊在黑暗与阴影中，但他灵魂的潜意识仍然停留在死去的房间里，被四周的厚障壁阻挡住了。
纵使他孤独，可他也想要让人知道。没有人会永远愿意沉默在自我空间中，再清高的仁人志士，也希望自己的诗篇能为世人所传颂。
何况他，只有一个再卑微不过的故事希望被人知道。
孤独与抑郁，像是两枪正中脑部与心脏，带走了他的生命，留下了他对她母亲的爱的辜负——世上最可悲的愧怍。
他在死前的那一刻，还没有把木凳子踢倒的那一刻，他脑袋里定是母亲的模样：
他想象着母亲即便没读过书，却依然歪歪斜斜努力学写字的模样；
起早贪黑把种的白菜拉去集市上卖，把为数不多的钱装进信封里，一脸满足的模样；
即便年事已高，得了重病（自己都无从得知），却仍然强颜欢笑，故作镇定的模样；
看着他流下眼泪，自己却强忍着悲伤安慰自己的模样；
他始终愧对于母亲，直到结束生命前，他所做的决定也并不是为了报答她。
就如同他很早设想的那样——自己的存在对母亲来说就是一场试炼，一场折磨。他的存在让母亲承受了她佝偻身躯无法背负的重量。
母亲不是骆驼，却终日勉强装作骆驼的模样。
他永远无法替那个对黑暗现实充满希望的母亲原谅自己的所作所为，也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如此，他在母亲的微笑下，在重压的逼迫中，在负罪感沉重时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林九回想起自己无数次与它遭遇时的样子，开始反复演绎那几份不真切的画面，但从中却能找到一些自己疏忽掉的细节——
在无尽的黑幕之中，仓皇而逃的远远不止那些受害者们，为何这份画面会有一种可怖的协调感蕴藏其中？答案只有一个——吞噬者的追逐也是同样仓皇失措的，说着让人很不理解。
也即是：如果把在吞噬者面前逃跑的人给抹除，让脑海中只留下它的画面时，会发现它的脚步也像极了一个受害者，仿佛背后那片深邃的黑暗中就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追逐着它。
那片深邃的星辰里，林九所看到恐惧感仅仅来源于纯粹的无知：无知就像一层轻薄的面纱，它悄然无声地掩盖在真正表情之上，却也足以迷惑林九的眼睛。
而这份来源于无知的恐惧背后，那片深邃究竟意味着什么？
星辰对撞，星系旋涡，这一个一个粒子并非同杂乱无章的分子那样做无规则的热运动，它们正被一种未知的力量统一着，在我们世界这称作引力，称作科学。可在那片小小天地中呢？难道也有引力不成？
答案是孤独。
那看似杂乱无章的星系是无数人的孤独交错集合，各自的光辉灿烂依旧却也不同，它们奇迹般地被集结到了一起，这场看似浪漫的相遇，背后却也携带着无数场死亡的代价。
这美丽背后是致人于死地的毒素，而没有一只眼镜蛇知道，自己为何会产生毒素。它也一样。
它同沙海中的人那样，但凡看到有仙人掌饱满的肉茎，即便是冒着被刺扎伤的风险也要饱餐一顿。
它渴求孤独的狼狈模样，就像中了迷魂香的人恨不得梦死春宵，不同的是，它或许并不能从中得到快乐，只是一种逃脱罢了。
一种逃脱于失去接受孤独的状态，让它获得了暂时的安宁，这份安宁，如同那些失去孤独的人听到嘈杂的音乐那样。他们能用自己的神经为自己制造假象——自己并不孤独。
可嘈杂的音乐也会有停止的那一天，人们也终将会有不得不需要孤独的时候，就像它不得不疯狂地吸食孤独。
它沉沦于无尽的痛苦的轮回，这是一条绕着圆柱城墙行走的平行路面——它并不能看到自己所在的位置，于是就有了正在攀登台阶，不断上升的错觉，而实际只是原地踏步。
它生前或许软弱。就如同信件中母亲所担忧的那样——只是一个难以找到工作，怀揣着一颗不安定之心的病人，摸爬滚打于每一个凌晨和夕阳时分，终日还要考虑生计，永远心怀愧疚的罪人。
越是温暖的问候，越能在卸下伪装后露出锐利的刀锋，弄得他钻心地疼，却无处言说，仍要挺着佝偻的脊背笑着和人们打招呼。还要穿上没有扯下牌子的西装，端起鸡尾酒参与面具晚会。
它是无数个城市悲剧的射影，一个聚合体。是一具已经被剥夺了心脏和声带的干尸。
于是它的悲愤，它被疾病和不甘压抑的所有的忧伤，顷刻间堆积在脖颈之中，被那拉扯着他喉咙的麻绳拉扯着扭曲变了形，以愤怒的姿态再度降临，宣示着要对一切不公复仇。
可此时此刻，这份灵魂已然不再属于那个可怜的它，它死掉的躯壳被潜藏在这座污垢之城背后的阴影交融成了巨大的怪物，而寄宿在它体内，孕育长大的那份强大而可怖的负面灵魂露出了凶恶的獠牙。
它又一次成了受控者，即便施暴者的对象一换再换，它依旧安分地在那里，承受着命运降临下来的痛苦。
林九想着，想着，他忽然觉得胸口有些闷胀。这让他也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使他闷胀的不是落下的太阳带来的黑暗，是那份沉甸甸的母爱。
那份闪耀着无私与可悲光辉的母性，述说着世上最大的悲剧。
可林九不知道，这份灵魂仍存有一丝余温——它在追逐和被追逐的矛盾路上，为自己凿了一个小洞口，它从洞口处伸出手臂请求拯救，只是这洞口太小，没有人能看得见，听得见它的悲哀。
可这不意味着它就此沉沦，它依旧在它渺小的洞口旁驻足守候，也终会有人发现这个洞口，用共鸣的爆裂使它获救。
夕阳落幕，带走了林九脸上的最后一丝光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