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大彩排只有三天时间。
今天中午,来的人依旧很少。
“好了,大家,”已经遭受了七八天的试炼,她也试着勇敢一些,“准备好,乐队和说唱两个片段的人跟我过来一下。”
人群当中零零落落钻出来几个人,依旧是第一天那种漠不关心的样子。
“修改过后的音乐我听了下,挺好的,你们大概练了多少了?”她问道。
话音刚落,两个主唱相视一笑,摇了摇头,一旁说唱组也只是低头不语,但丝毫没显露出惭愧。
惹得她的脸也耷拉下来。
“三天后就彩排了,你们词儿总会背了吧?”
“词……词是会了,就是不怎么熟。”
“几个人有配合过吗?”
“还没。”
“趁现在,抓紧时间配合一次,让我看看效果。”她朝后退开来,给两组人让开了较大的空间,“乐队先来。”
几个人把乐器摆好,装作前面有话筒的样子。吉他手站在中间,一直在调音。
准确意义上讲,是鹿欣以为他在调音——他实际上只是唱得坑坑洼洼了点。
一旁还传来其他人的偷笑声,吉他声几乎都听不见。
“你管这叫会了?”鹿欣走上前去,逼着他问,可他的面目丝毫不流露羞耻的神色,反而是显得鹿欣外强中干的样子——她的确还发不起火来。
“双排键的去三位一体统招了前几天,人都不齐。”
“这我知道,那其他人呢,你呢?”
“前段时间考试刚考完,这几天又讲试卷。”
鹿欣被他趾高气扬的语气逼得说不出话来,盯着他的眼神也渐渐软弱下来。这些若无其事的消极者,依旧是她跨不过去的一道坎,最可怕的敌人。
“算了,你们先到旁边练。说唱组,上来。”
站在一旁几个吊儿郎当的人走了上来,其中两个人搬来两张桌子,光是这些就花费了不少时间。
接着,表演开始。开头的rapper solo勉强还过得去,至少能把词儿给记住了。
但一到后来,当其他的人也涌上前来的时候,顿时就乱做了一团,就连rapper本人也被弄得晕头转向。眼前的景象像是一片大杂烩。
“先停一下——”鹿欣喊了一句,躁动的人群静止下来。
“你们也没有排练过?”
最中间的一个人开口了:“时间太少了,这段本来就乱。”
“我知道这段乱,乱才要多练,你们练了几次?”
人群中不时传来说笑声,甚至有些已经溜到角落,和乐队组的人打闹起来。
看着眼前的一盘散沙,她发觉视线有些迷糊,于是双手插着腰,站在那儿,像极了摇摇欲坠的石头。
笑声成为了更加令她无法忍受的沉默,她想说些话,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要宣泄出愤怒,还是要和前几天一样好言相劝?
实不相瞒,每一天的排练都不让人省心。从一开始是有人肚子疼请假,到后来,就连请假的事由也不再说了,她总是在放学后看着那些人勾肩搭背地朝小卖部走去。
彩排日临近,那种强烈的压迫感仿佛只对她奏效,周身的人们像是跳脱出现实的浪子——但无论如何都让她喜欢不起来。
时间本就不多,可表演者更是拖泥带水——彩排的时候,她甚至都没有见过任何一组完整地走过场,每次都只是简单地唱了几句,弹了几下,就以调试和记词为由坐在一旁低着头。不一会儿,其他人便也聚在一起闲聊。
每一次如此的景象都能激起她的愤怒和懊悔,她从未想过,代替那份孤独感的是更为她难以接受的东西。
人群的嘈杂声盖过了她的思考,看着他们互相取乐,把吉他和双排键放在一边,无所事事的样子,她越发为她的紧迫感感到可悲。
他们像是放羊的人们,把自己朝悬崖上赶。彼此之间就好像不通语言,她发出的咩咩声,在他们看来像是习以为常的小噪音。
“好了……大家,开始练……”她轻拍了拍手——就连她自己也开始怀疑了,这样是否能够奏效。她拍的手或许自始至终都是为了她自己:博得一种心理安慰,能让灾难真正来临时,给自己一片空地生存。
脑海中浪漫的舞台灯光正渐行渐远,她正与她的初衷背道而驰,她开始脸红,赤色燃到了耳根。
过了一会儿,人群嘈杂的谈论声被一阵极其响亮的摔门声盖了过去,等到这时,人们才抬头看去——站在那儿的那位忧心忡忡小姐已经不见了。
响亮后的一阵沉默声吸引来了一旁的人,包括在对面教室改谱子的徐羽博。
他匆忙地跑了过来,看着门摔上时掉落一地的白色的墙皮,还有大家惊恐的眼神。
“刚刚怎么了?”他问道,没有人回答。
鹿欣走出了艺术楼,趁着预备铃还有一阵子,她走到了小花园——几个人打羽毛球的地方,挑了一处没人坐的长椅冷静下来。
说来可笑,她如今又成了孤身一人,可此时的她却无比地释怀。至少在恐惧和痛苦来临之前。
极端愤怒招来的生理反应出现了:从肩膀处传来了一阵麻痹感,它就像是黏稠的液体,顺藤摸瓜,一直传到她的手掌心,两旁胳膊的每一个轻微的动弹都招来巨大的反应。
她闭上眼睛,紧闭的嘴唇里,两排牙齿紧咬着不放。
缓了一会儿,她从裤兜里掏出了一小瓶药,倒了两颗在手心上,忍着麻痹感,她将颤抖的手送到了嘴旁。
苦涩在舌尖蔓延开来,等着药物的外壳融化了一些,她和着口水吞服下去,又过了五分多钟,这折磨人的麻痹感和昏厥感才完全消失。
乘着上课铃走进教室,座位上的人们无一不投来异样的目光——她早就料到了这些,故自顾自低着头走回座位。又是一个出奇爱走神的下午。
等到最后一节课下课铃响,她接着眼前堆积的书堆,偷偷地戴上耳机,把头埋了下去。
从何时开始,她就已经忙碌并疲倦于现实世界,飞舞空中的试卷和所谓梦想。那些密密麻麻打上的分数,数不清的疲倦和痛苦在脑旁萦绕。
那些东西教唆自己变成吸血鬼,即便看到了光也不让她感到安心。那耀眼的光啊——她却只顾着关心眼睛是否被伤到了,丝毫不对光芒背后的世界好奇……第一时间是恐惧而非神往,于是,终日把头埋在迷雾之中。
迷雾里什么也看不见,是漆黑的一片,但是她的耳朵完好无损,她能听见音乐在指引着她,让她能够安心闭上眼睛,暂时逃离恐怖的集中营。
于是她也些许爱上了轻摇滚,她喜欢躁动,声音越是响亮,越是嘈杂,她越是听不见周围的声音。嘈杂成了爱好,也成了良药,它的每次出现都带着一只温暖的手,牵着自己朝前跑过去。让她不害怕碰壁。
一张长专辑未结束,大约才过了半个多小时,她发觉手臂被人拍了拍。
于是她略有不耐烦地抬起头来——是晓彤,于是她摘下耳机。
“你没事吧?”晓彤在一旁问道。
“啊,没事。”
“真的吗?我看你状态不怎么样啊。”她担心地问道。
“没什么,最近有点累。”
“他们耍无赖,你别往心里去。这几天你太辛苦了。”
说到这里,鹿欣的某个隐藏的树干被点亮了,她于是放下MP3,愤愤有词地说道:“三天后彩排,导演要看效果。现在词不会,站位乱成一团,人还不认真,光就我一个人干着急,顶个屁用。”
她说罢,背起空书包,头也不回地朝外头走去。
她正想说,许久未经过地走回家的路,昏昏沉沉,变得陌生。尽管她竭力阻止自己去思考这件事情。因为它将牵扯出来她的思绪,到时就会像老式录像带那样,覆水难收。
她忘了在过路的烧饼店买晚饭,回到家里后知后觉,再加上头晕,心情越发烦躁,头埋进被子里便继续呼呼大睡起来,大梦能带去这一切的。
次日,上午最后一节课的铃声结束,大家再也没听到鹿欣喊的——“中午排练”,昨日的记忆像用刀似的刻在每个人的心底里,人们心照不宣,再也不复冲去食堂的那份激情,整个教室都陷入沉默之中。
“大家,中午记得要去排练——”徐羽博趁着沉默大喊一声,大家这才好像是被启动了某个开关似的,开始动身去食堂。
鹿欣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数学题——她没什么心思写。
12:30,今天聚集的格外及时,还没等徐羽博过去,戏剧教室里便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他们互相扎堆,各自练着各自的东西。
“先到这里来集合吧,我说一些事情。”徐羽博把大家召集到门口。
等到自己被紧紧地围住,正准备开口,鹿欣从门口走了进来,正对着大家诧异的目光,包括徐羽博。
“嗯?”她疑问了一声,“聚在一起干什么?乐队,说唱组,跟我到对面教室去练。”
留下那几个被喊话的人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回想起昨天震耳欲聋的摔门声,大家互相看着互相,都觉得有些异样。
可更奇怪的是,她出奇地健忘,耐心地教乐队和说唱组的表演。而令她感到惊奇的是,昨天嘻嘻哈哈的人们,今天出奇地配合,像是交付给宠物管理员回来的爱宠那样,一圈一圈围着自己打转。
时间匆匆流过,彩排那天如约来到。
她的内心仍然充满忐忑——即便有了高效的最后几天,可成效仍然不能达到预期水准,真要把节目搬上台面,道阻且长。
第一次体会了如母亲带孩子那样的操心,如此无私地奉献,却无处言说,却又心甘情愿,说来可笑。
“好了,高三10班组上场,快——快——”总导演坐在台下的正中间,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满脸的不耐烦。
于是在候场区的鹿欣开始催促乐队们上台,他们踉踉跄跄地带着支架,手提着乐器,显得很笨重的样子,引来了台下人的不耐烦。
“抓紧时间,还有最多六分钟!”
她在心底咒骂了一句,但为了不毁掉大家表演的性质,还是忍气吞声地沉下起来,再三和没上场的人们叮嘱各个表演的细节。
乐队开始演奏,虽说都能把台词记下来,但毕竟磨合的时间太少,整首曲子下来磕磕绊绊。只能算是勉强弹了下来。
“什么东西都,是没有排练吗!下来,下一个场景!”导演把手中的稿子卷成圆筒状,指着台上还在唱歌的主唱,厉声呵斥道。
像是一记重锤敲打在鹿欣的自尊心上,她的愤怒立刻窜上了耳根,呼吸跟着急促起来。接着去厕所的借口,她跑了出去,赶忙又吃下两颗应急药。
到后来,具体情况如何,她一概不知,只是等到她再次回去的时候,全班的人正站成合唱的队形,被台下的导演劈头盖脸地骂。
候场区的视角将这场景尽收眼底,打心底的愤怒,和被践踏的不甘涌上心头。
“你们的节目总负责在哪里……”导演愤怒地说道,几乎是同时,鹿欣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了出来。
导演顿时将愤怒的目光甩到她那处,但从她的身上,看不到一丝的惭愧与畏惧。
“你,你管这叫一场节目?这是大彩排!不是给你们拿来走台练习的,我要看的是效果,不是你们找自己站位乱成一锅粥的样子……”
“知道了,我们只是练习时间不够。会改进的。”她如是说道。
“还有,你们选的题材……”导演的抱怨如滔滔不绝的江水喷涌而出。“对,嗯,好,对……”她紧跟在他的后面应和着,似乎是应答的脾气太好了,他听着这诚恳道歉的样子,骂得越发起劲。
“你们节目到了现在还是这样,我不得不考虑要不要删掉,毕竟要从整体效果来考虑……”
听到这里,人群中的议论声爆炸开来,鹿欣也马上抬起头来,愤怒再也隐藏不住了。
“请您知道,这是演出比赛,不是晚会。你没有权力删掉我们的节目,这是每个班级都有的资格。”
“那你们演起来成这个样子,不三不四的,成何体统!”
“这正是传统与当代流行文化的结合,您无法品味,不代表届时观赏的同学们无法品味。我们正是从学生的角度考虑。”
“走台还不会,说难听点,路边找的乐队都有这个水平……”
“创新本身就需要付出代价。他们排练时间不够是我的疏忽,接下来我会给他们多安排排练时间。相信最终结果会给您一个交代。”
导演被怼得一时半会儿有些说不出话来,于是,原本对节目的不满即刻上升到了刻薄的私人恩怨。
“我跟校领导说,如果要删掉就是要删掉,哪里有你们解释……”
“但你这样的做法是完全不合理的,你这是在侵犯我们全班同学的利益。”
“还什么利益不利益,学了点法律就把自己能耐……”
“不要将自己的疲惫与负面情绪砸在我们无辜者的头上,接下来还有班级要表演,你的愤怒只是在浪费时间。”
她说罢,走到了人群面前,看着他们不可思议,惊讶的眼神,她装作若无其事地挥了挥手臂:“走吧,我们的彩排结束了。”
说完,她第一个走下了台阶,朝着出口走过去。剩下的人们在徐羽博的带领下,背着导演的骂声离开了报告厅。
从身后人们的议论声中,她不时能听到一些评价性的形容词。没来得及管顾这些,她正花费时间在冷静自己颤抖的双手上,她的嘴唇发觉干涩,也对方才那段咄咄逼人的对峙感到震惊。
回到了教室,大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脑海中却仍一遍一遍地回放着导演责骂的样子,再也没有写作业的心思,全都议论纷纷,其中不免夹杂一些肮脏的辞藻。
鹿欣坐在座位上,拿起剪子剪指甲,实则是把手上坚硬的,带着汗水的死皮剪下来,她在等待一个时机——等待她的手冷静下来,不再颤抖。
这个时机终于到了,她于是站起身来,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上了讲台,这一次,她没低头。她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背后的黑板报,方才的愤怒尚未消退。
“大家,安静一下。”她拍了拍手,样子像极了徐羽博,“刚才大家也都听到了,导演对我们的节目不满意。
“我知道这几天大家排练也都很辛苦,但现实说明,我们的努力还不够,这并不是对前段时日的否认,这是一次正视自我的机会。
“我看到你们当时也在议论,大家都有很强的集体意识。导演的有些话确实过于刻薄,大家不要理会就好。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在表演到来之前,我们要尽可能把节目做到最好。最后的一次集体表演,我相信,大家都希望能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美好的经历与回忆会永远地留下来,我们的汗水与付出不会被辜负。大家趁着课余时间可以多多练习,我也会和徐羽博商量,在不影响大家休息的情况下,适当调整排练时间。
“还有些时间,大家各干各的吧。”
她说罢,好像心底的石头落下了一块,拖着疲乏的身子走了下来,默默无声地回到座位上,把头埋进手肘。
却未发觉,大家的目光仍然停留在她的身上。
无形中,她的周身形成了一片羽绒的暖巢,人们都到身旁来躲避寒风。
这个瘦弱的,沉沦在睡梦中的女孩,正是为了大家发声而敢于对峙的勇士。
即便是为了群众而战,她仍然是站在最高山峰的孤独者。她或许也未发觉,她在逃离孤独的同时,又陷入了一种新的孤独——那种无法被人理解,只能为人所仰慕,却无人敢接近的孤独。
但这种孤独并不住在她的心理,而是住在大家的视网膜中,他们透过眼球看到的鹿欣,正是一个孤独的不可接触者。他们只得好奇与神往,甚至也不敢作评价。
称不上恐惧,但也算不上信任。正是在这种左右交错的矛盾之中,她的新孤独,像是从河流上游漂下来的,注定要和她相遇的孩子,她把竹篮举了起来,怀着不在意的目光端详着这个孩子。
新的孤独正像是一个孩子,一切都是一个新的,未知的开始。至于悲剧与戏剧——无人能决定。
它带着祥瑞降世,在她沉睡时悄然降临。它赐予了她不愿顺从于洪流的决心和力量。
后来的日子里,班级沉浸在一片浓郁的练习氛围中,高三十班敞开的教室门口,不时传来了乐器还有朗朗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