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院的最后一天,鹿欣正若无其事地躺在病床上刷着手机。
这几天的日子往复不断,不免有些枯燥。
打一早起来,先是吃份外卖,再是玩一下午的手机,吃第二份外卖,又是玩一晚上的手机——如此一天转瞬即逝,等她再一次在床上,看着被白月光洒满的天花板,回顾起这一天下来发生的事情时,却再也记不起什么。
循环往复的三天,难得的休息日就这样迎来的尾声,当她晚间回到家中,看着整洁如旧的屋子,餐桌上还摆着的老干妈和榨菜,唯独只能听到厨房里的仓鼠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被盛满的食盆总算有一天见了底。
听不见那熟悉的脚步声,阳台洗手池里水哗啦啦声,她也几乎能遇见:早间熟悉的敲门声,睡眼蒙眬中就已经吞下的早餐,和在车里迷迷糊糊望着窗外发呆的日子……在一段时间内是不会回来的了。
想到如此,脑海中的声音在意念回到现实的一瞬间全都消失后,心底里的火苗,压抑了许久的冰冷的火焰正在燃烧,一步一步地蚕食掉她的心房,心室,直到整块心脏。
她从冰箱里顺走两瓶啤酒,径直地奔走到卧室里头,随手点开一张歌单,把音量调到了最大,至少让房间里充斥满声音——让声浪伟大的进军尝试着从七窍而入,击溃那团冰冷的火焰。
她打开啤酒,“吨吨吨”地一口气喝了许多,直到呛了一口,才放下酒瓶子,狼狈地咳嗽不止。
这时她才意识到,明天还有课,于是把另一瓶啤酒放到了一旁的地板,自己够不到的地方,然后继续喝着手里的这一瓶。
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想道。
曾经不也是这样过来的吗?自从初中以来,高一以来,自己都是一个人过来的,再体验一番又有什么不好的。
她依稀记得自己独自在家中玩耍的情形,虽然如今想来多少有些讽刺,但她依旧憧憬着这份美好。
那独自翩翩起舞的日子,对无性生殖和独自阅读的热忱,还有精心培养而成的优越感和精神世界——那是她种下希望和无数花草树木的地方,全都被埋在那片土壤最肥沃的乐土之中。
可就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究竟有多少天没有给这片沃土浇水了,似乎是为了某些更重要的东西,这片沃土成了一片遗忘之地,就连雨也舍不得降落在这里。
可悲的种子们,成了肥料的食物,它们最后变成了肥料,永远地消失了。
如今正是她回过头来的时候,再去播种为时已晚,可眼下能做的,只好哭着跪倒在地上,为她的罪恶哀悼。
如同人们所说的那样,得到后再失去,要比从未拥有过更让人悲痛欲绝。
她不愿意声称其为“得到后再失去”,与其这样说,不如改成“适应与不适应”。
这样说来,在她自己心里或许自有理由,我们也不必多讲。
只是按捺不住的一种焦虑感正涌上心头,逼迫着她坐起身来,走到书桌旁,把尘封已久的笔记本拿了出来:
“对于过去的事情我没必要过度的纠结,因为那已经是过去式了,如果一直沉湎于过去的日子之中,那么我就会越来越自卑,越来越觉得自己浑身都是毛病,从而让自己做什么都觉得不合适,让自己变成一个罪人。
别再花时间思考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了,尝试着转移一会儿注意力,让自己清醒一些,找点事情做,也就不会体会到这种孤独感了……大概。
活得简单一些,只要有一丝丝不良的情绪,或者说在静心的时候开始回顾过去自己做的事情或者说的话,或者有什么做不好的烦扰着自己——让这些马上从自己的脑海中消失殆尽,往事成烟。”
停笔,她便草草地上床睡觉了。
迷糊之中,她发觉自己正蜷缩着身子,漂浮在一片未知的领域之中。
等到她醒来,试着挥舞手臂的时候,透过一旁冒出来的气泡,和那强大的阻力——让她意识到,自己落进了海里。
可呼吸仍然不由自主地进行着,眼睛不会因为进了水而发酸,七窍的感官仍如同在陆地一样。
那是一片深邃的海底,她抬头也看不见有阳光照下来,眼前正是一片黑暗。
她正发觉自己在慢慢地降落,越来越大的压强正闷住自己的耳朵,耳边只能听见海水的呼噜呼噜声,像是沉睡的巨人发出的喊声,正在耳边隆隆作响。
沉没在深邃的海底,周围的海水像是一个一个搂抱住自己的恶魔,她正觉得自己的心如同被细绳绑住而感到阵阵绞痛,绳子正渐渐地嵌入心肌里,血肉就快要喷溅出来了。
她试图要挣脱开来,可奈何摆脱不掉自己心里正作祟的鬼怪,和那梦幻般给人以感受的负重之恶魔,拖拽着自己,如同被捆绑住挣脱不开的铁链那样,要把自己往更深的黑暗中拉过去。
等到她试图上游未果后,她才发觉喘气变得越来越困难,保存体力已经是唯一的幸福了。
可即便是没有希望再出去,她也不愿意睁眼去承受这份视线可见的黑暗,她宁愿闭上眼睛——把这一切都堵塞在眼皮之外,这一切都太可怕了——那哪里是黑暗!正是无数双血红色的,活生生在动的眼睛看着自己,露出了嘲弄的眼神。
于是她闭上了眼睛,气息也渐渐平稳下来。
可就在这时,眼皮外正传来一阵阵紫色的光芒——
她顺着这份好奇睁开眼睛,方才的重压感不再,身体就如同从牢狱中解脱的囚徒那样飞翔在未知的海域内,如此漂浮着。
粉紫色的微光从四处的黑暗中迸发出来,顿时充斥在四周,成了绝美的华彩,正从上倒下由浅至深地慢慢过渡着——就像是安稳地坐在摇椅上的老者,丝毫不急切于什么,可望向她的眼睛都会被她投以慈祥的微笑返还回去,成为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海底渐渐明朗了起来,自己的眼前正是一块巨大的隆起石头,四周长者朝上漂浮的海草——茎叶深深地扎根在底处的石缝里,或是珊瑚丛中,正努力地朝着天顶上传来的阳光伸展着——争着抢着地要展现自己的生命,如同稚气未退的孩童,朝着大人漫无目的地炫耀着手中持有物,洋洋自得地挺起不大的胸膛。
那朦胧的梦幻感是一位神秘的女人,她身披着粉紫色的面纱,徜徉在她的周围,带领着她的视线,把周围的事物一一点亮。
海底正有一大片颜色不一的珊瑚丛,里面正穿梭着冒光的鱼儿,而从那座隆起大石头的最顶部,洞口处正朝上冒出气泡:她因此并没有感受到海水的冰冷。
因为自己正徜徉在温泉水的怀抱之中,听着海水声的呢喃,就想如此睡昏死过去。
就在此时,一阵钢琴的和弦把她从朦胧中唤醒了过来,那和弦的音调正一点一点地下沉,就好像随着自己的心那样,快要下沉直到穿过肺部,绕过肾脏,沉到肠底。
而心上正与支气管联结了一条无形的丝线,这根丝线的拉扯,让她越发焦虑起来。由于自己沉重的呼吸,不再令自己觉得这片风景值得长久地欣赏下去。
能说钢琴是不孤独的吗?每一个和弦都由不同的单音组成,可谁又知道那些单音相隔多远,即便是邻里,他们又何曾互相打过招呼?
所有的琴键像是游荡在太平谷不会说话的幽灵,一生下来只知道被人按压要发出声音来,而他们却不以这作为一件可怕的事情——这就足以变得可怕!
而钢琴的孤独,那正冒出声音的气泡,那冒出气泡的石礁又怎能理解呢?
看着他长得像是人脸的部位凹陷的地方,他的眼睛总是只看到这一处地方,他看不见底下以自己为生的珊瑚礁,他甚至看不见自己发出的气泡,他只知道自己很热,不断地发热,可也没人告诉他为何要发热,如此进行着无意义的重复,就此陷入了恐怖的轮回之中。
珊瑚礁又何尝不是孤独!他对周身游来的鱼群又能如何!
就像是只能发出声音频率为52Hz的鲸鱼,一个庞然大物也只能在海洋中找到活动的食物,更不要说这些渺小的以养分为生的彩色玩意儿了——
他们只能靠自己的彩色伪装得尽可能漂亮些,让鱼群来簇拥。可事实上他们也并不明白簇拥是什么意思,簇拥的中文是如何写的,可他们依旧照做了。
一条条没有灵魂的躯干正被一股无形中的力量驱使着,在他们自己也不知情的情况之下,正无所事事地,独自地生活着。
或许他们在等待结束的那一天?
温泉的喷发,海啸,哪怕一次小小的地壳运动,他们也会为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喜不已,可惜他们没有嘴巴,没有语言,他们喊出的声音只能感动自己。
可悲地自我感动着。
此时,一只庞然大物正笼罩住这一片视野,带来了一份阴影:是一只瞎了眼睛的鲸鱼,他看不见路,走散了,只知道在额前有触觉时张嘴,而是否能饱餐一顿则全都听天由命。
肉眼可见的是,它已经越来越消瘦了,快瘦得皮包骨头,让看到的人们都会心疼。
照常理来说,这样的鲸鱼,理应搁浅的。
那如思绪一样的景象并没有消失,可那莫名其妙带来的压抑感却正逼迫着自己的呼吸由急促变得平缓,眼皮也随之从上提到下翻。
沉醉是真切的,可感觉确实模糊的,像是吃奶糖时被唾液融化的那一层糯米膜,好像存在着,但自己却又能尝到糖的甜味——到底是谁欺骗了谁?
如此美丽的场景,以至于让人窒息:
可这终究是属于沉默者的世界,若是换作一年前,这或许就是她能长久立足的海底伊甸园了。一座神秘而野性的亚特兰蒂斯,天空中不时有象征着冥府之船的蓝鲸遮挡住光芒。交辉相映的世界,正是她独处的地方。
可心中的悸动让她感到不安,令她感到惊奇的是:令她沉醉的竟然不是这份梦幻,而是她的不安。
是,是不安的美丽让她沉醉其中了,她沉溺在自己的软弱之中无法自拔,虽说这世上有许多痛斥软弱与屈服的话语,可当时的她也记不得这些了。
这未必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可只是这样的日子并不能持续多久。
不久后,她就在那份压抑和疲惫之中,又开始下沉,拴在她脚上的发动机又开始运作了,不知道要把她拖拽到哪里……
直到视线里的粉红色都成了暗紫色,砂砾正逐渐融化自己的身躯,她又一次沉没在了痛苦的虚无中。
于是她闭上眼睛。
不一会儿,耳旁所受的水的压强顿时消失了,听力也逐渐恢复正常,只是周围没了轻噪音,反而更加可怕了。
于是她睁开双眼,便看见漆黑的天花板,和从窗户外面照进来的一点点亮光。
她先是从逃脱出来的庆幸,再是坐在床上沉默,双手环绕抱住膝盖,自己也不知道眼神落在何处才算合适。沉默与美到了极致——自己究竟该赞叹还是害怕呢?
她尝试着去心底深处叩门,可却发现它已经套上了门锁,上面写着:“拒绝来访”。
被这场莫名的驱逐弄得心灰意冷后,她第一次发觉肉体和灵魂的分离能如此地明显,另一个自己就好像把现在的自己给抛弃了似的,原先的那种充盈感,那种与自己对话的浪漫跑去哪里了?
另一个她多半是生气了,不知何时起,可能是自己的问题吧。她已经变成了无人要的弃儿,被包裹着送到了河边,沿着从上游流到下游,也没有人会顾及她最后到没到悬崖,看没看见瀑布。
如今的懊悔已经来不及了,得思考如此才能度过这个黑夜,接下来的每一个这样,突如其来的黑夜。
那片海底,这样说来——是她一手为自己铸造的。她把她这几日的痛苦具象化出来,以最直接的感官刺激,想让那个不负责任的自己感同身受,也或许是一场哀嚎,是为她申冤,她正以最尖锐的嘶吼想让自己的良心沉入海底,被闷着挤压着,最后失去生理机能。
她如此不安地坐着,一直等到东方吐白。
梦的折磨伴随着她度过了终日,不论是在考试,或是讲复习课的时候,但凡小有走神,便不由自主地想到那方面去,也就自然而然地,心头传来闷痛。
进退两难,没有人再来帮她了,她要同时用一具身体来安抚好,照顾好两个生命体——这无疑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她正在适应的过程中受尽折磨。
又是一天晚上,这天晚上,她决意要出去,走到外面去了。
家的死的寂静,成了最凶残的利爪,掐住自己的喉咙,她只能靠音乐带来的力量去尝试着挣脱,可这股力量让她无法入睡,安眠成了一种奢侈。
她穿着衣服,拥挤在人流之中。
人流是一个个朝自己涌来,没有灵魂的木雕,想把自己从肩膀开始逐个肢解,拆分在四周。
于是她蜷缩着,活像个刚从首饰店钻出来的小偷,畏畏缩缩,用着瞪大的眼睛,应对周身投来鄙夷的目光。
她觉得自己就好像被扔进了满是煮沸汤圆的锅炉里,到处都有烫伤人的沸腾的水泡冒出,不知道何时,包裹在糯米内的馅儿就会漏出来——她连自己究竟有没有馅儿,是一个实心团子还是黑心的,也一概不清。
世上无处不有人类存在的地方,他们正瞪大了眼睛,企图透过衣服,看到每个人的裸体模样,他们是讥讽化身的可怖之人,他们正要对所有在逃脱的人放荡地淫笑。
用那片以死相逼的嘲弄,就像是刚出炉的铁烙印,正朝着自己最敏感,最沉痛的心头按去。
她加快了脚步,赶到了一处湿地公园,就在快要绕过桥的时候,她听到了对面传来的脚步声。
于是她下意识地朝着桥底跑过去,蹲在桥底,看着涓涓的河流绕过黑湿的土地,朝着杂草丛生的荒地另一头走去,一直到一处平静的水塘里。
她走到水塘附近,找了一块干净的地方,蹲下来,一边静静地听着桥上的脚步声离自己渐行渐远,一边发着呆。
可这种寂静声给她带来了暂时的安逸,让她有时间去思考其他的事情了——关于他究竟是去干什么了,他回来后准备的惊喜是什么,明天早上可以吃些什么……
正当这些如浮云徜徉的思绪萦绕脑海时,她看到了湖中倒映着的,对面的多栋楼宇,她有些失落,失望。
本就奢侈地逃离现实的琐碎日子,浑浊湖面的楼宇就像是一只看不见的无形手,恨不得尽自己最大的力气,残忍地把她拉回现实之中,把她从自己的角落里拖拽出来,要把自己送到集中营中去……总之是把一切都往最坏的地方带去了。
她是个受不住孤独的人,自然也就耐不住繁华。
倒映在湖面的路灯,高楼,随着飘荡的湖面摇摆不定着,同自己的心绪那样——她不知道,但她总有种预感,轻轻地触动,便可以一触即溃,不过她倒想掉下些眼泪来,让自己些许好受。
她发觉另一个她正把胸口当做她最好的乐器,她把最钝的敲打物送上去,把自己的肋骨当成了音调不同的键,敲打出一块块溃烂掉的肉。
面对要付出代价的事,或多或少都会踌躇片刻——如今她正生命的柴火一把一把夺走,燃烧尽那团名叫“孤独”的小火团。
奇怪的是,这团火竟不是拿来给人取暖!正从它的周围发出凉飕飕的冷风,穿过衣物和皮肉直吹入胸腔。
她沉默片刻,站起身来,朝着桥上走去,绕过桥,再走几步,便是湿地公园。
曾听说过湿地公园中心有一片湖,迫于好奇心,她便顺着路标走过去。
绕过一片树林,穿过落满枯叶的小径。
她如此被黑夜笼罩的庞然大物震撼着,依靠在树干旁——
即便是一片暗紫色,可她仍能分辨出哪里原该是绿色的树,蓝色的湖。一大片丘陵此起彼伏,环绕着一片倒映世界的镜面。
蝉正在仲夏颂歌,猫头鹰对着古怪的黑暗嘀咕着,还有一旁的石堆上,传来缓缓的滴水声。
萧瑟的荒原上,大多都压下身子来:身旁的杂草,萧瑟的枝叶,潜藏在土地里低吟的虫也萎缩着,静静地等待太阳的降临。
她想起了一首八音盒音乐,于是照着调子哼起来。
脚踩在落叶上的萧瑟声,蝉鸣和猫头鹰,和着她的歌声,在不大的一处空地边回响着,一阵风吹过,带来凉意的同时,湖面荡漾起水波——她宁愿相信这是有人在附和这片祥和的声音。
可湖太大了,正因为大,宏伟,它不能是一个女人,只能是一个老人。自己该如何与一个老者畅谈这份孤独呢?
它如此坐落在这里,山峦的“陪伴”不过是骗局罢了,终其一生,它都在孤身一人的享受中度过。
燕群飞过,虫群鸣叫……这都与它无关。千百年来不变的沧桑的心,听惯了这些自己无法听懂的语言。好比是最孤独的精神病患者,明明自己并没有说话,可周围总是有掌控未知语言的低语者。
它终身都坐在长椅上,看周围的东西变化着,唯独那座它自认为已经死去的山还在——只是也会随着一年四季更换服装,这让孤独的它有所失望。
这么多年来,它接纳了无数前来观看的动物与人们,还有伟大地朝湖边进军的挖掘机们……它该以怎样一种宽慰与感慨,去看待时间这条回不去的河流呢。
它不说话,不代表它没有变化,只是它将那些变化都存在心里,也即沉入湖底:人们丢的垃圾,鱼儿的尸体,还有雨水中的虫,生老病死在湖底的植物……生而为一片湖让它没有权利决定自己是否能把这些变化吐露出来,于是乎它也对眼能所及的变化产生了嫉妒心理。
可这嫉妒应当延续不长久吧,毕竟它一直都是一个老人,一个将死之人……对一个将要羽化而登仙的人来说,这些意想不到的变化又与自己何干呢?
若真是这样,她心甘情愿能沉入湖底去看到它的秘密,可实则不然。
她已发觉,如今已不能与心展开对话了,一旦她走入到那片无人之地,就会有另一个恐怖的自己,无论如何劝说,她都不会放下手中带倒刺的鞭子,一次又一次刺伤自己。
苍凉的火焰还在灼烧,惹得她挤出眼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