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成德和胡小红折腾下来,一算账,没有挣到钱反而每人还陪了十几万。
不过这个数字对于他们来说算不上什么。
他们应该感谢那个为他们兜底的无名傻帽。
他们当时望着积压在手里一堆形如垃圾的保健品欲哭无泪。
在他们懵懵懂懂地拿到保底钱的时候,吴成德真的该哭一场了,应该大哭一场。
吴连喜突然四肢无力,送到医院没有两天就一命呜呼。
医生说是神经受损导致四肢乏力。
吴成德不能不往保健品上想。
把他爸送走才有功夫慢慢坐下来静静地思考。
后悔当初一心想着赚钱,听上胡小红的话,误入了一条害人害己的道。
可既然已经知道这种保健品是害人的东西,为什么还要昧着良心再把那堆形如废铁的机器设备又侥幸转手给别人呢?
也许是良心的谴责,也许是父亲冥冥之中在启示他,让他突发了一个让人费解的想法。
他要终止设备卖给对方,把钱退回去!
胡小红一听如雷击顶。
他不能接受吴成德的主意。
投资是两个人投的,卖不卖设备也不是只有吴成德一个人说了算。
他好不容易眼看就要在一两天内拿到钱了,吴成德神经病又突然来了这么一出,当然不能接受。
吴成德这几天在家中一直忙着父亲的事很少到厂房里去,和卖家进行的事宜都是交由胡小红全权办理。
一问胡小红才知道机器设备已经运走,双方正在按照合同办理。
吴成德向胡小红索取对方的电话。
他必须向对方讲明生产保健品的机器设备在目前市场上已经没有任何价值,这一点必须提醒对方。
否则,即使拿到钱心里也会不安。
胡小红过了一天才发给他一个手机号码。
他拔过去,里面传出对方已关机。
鬼才知道胡小红给的这个电话是不是真的。
过了两天,胡小红告吴成德说对方已经将款项打到他们的账户上。
只等把钱取出来两个人一分就分道扬镳完事大吉。
吴成德听后生出了一个怪招让胡小红烦闷而焦躁。
但又一思量,吴成德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只得忍气吞声地依了他。
吴成德这个怪招原来是要把款提出来后五十万元放在账上不动,然后余下的再二一添作五分掉。
每人二十五万元,这能不让胡小红割肉般的疼吗?
但吴成德的理由又使他无法断然拒绝。
毕竟他们卖出了那么多的保健品,谁又能保证以后不会出事,谁又能保证以后没有人会找上门来呢。
吴成德的父亲就是明显的一例,尽管是吴连喜一次吃得量多了点。
五十万元放在账户上作为预备赔偿资金放着以备不测。
三年后如果没有什么意外事情出现,到时再分不迟。
两人就此分手且不多说。
心中一下轻松下来的吴成德突然想起武荷香来。
在百无聊赖中信步走到了武荷香办公室的门前,举起手正要敲门又突然停下来迟疑在那儿。
犹豫了一下然后慢慢地低下头就要转身离开。
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声音:“吴主任。”
他抬头一看是牛艳艳。
朝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由自主地应了一声:“艳艳。”
“吴主任是不是要找我们校长?”牛艳艳盯着吴成德问。
吴成德心有彷徨地迟疑了一下,哼哼了两声算是回应。
牛艳艳又说:“校长她已经不在这儿干了。”
“是吗?”吴成德听了惊诧地突口而出,然后不自然地笑了一下。
“可能您也知道,县里已经把学校收归文教委了,她——”吴艳艳说。
吴成德听了已经完全明白了吴艳艳的意思,忍不住好奇地问:“那——你还在这里吗?”
“我也不在了,今天我正好过来有点其他事就碰上了您。吴主任,你现在还一直没有和荷香姐解释明白吗?你要好好珍惜她,她可是个优秀的女人。”
吴成德又勉强地笑了笑:“唉,都是我不好,一时任性一时糊涂啊。”
“哎,对啦,前天的时候荷香姐还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说他要到香港去。”牛艳艳突然想起来说。
“哦,她没有说什么事吗?”吴成德紧接着问了一句。
“没有,不过,他以前给香港老板干过,是不是还是阿贤那边有什么事?”牛艳艳猜着说。
“可那个商场不是已经让县政府接收了吗?她还有事吗?”吴成德更是觉得迷茫。
牛艳艳笑了笑摇了摇头:“按说应该没有什么关系了,我们已经从哪里全部撤出,而且香港那边已经和县政府办完了交接手续,商场现在由县政府承包给了个人。或许荷香姐是另有其他事情。”
吴成德听了疑惑地又“哦”了一声。
回来的路上心里就像有一团雾气在不停地飘动。
他说不出来到底是一种什么心情。
后悔?还是想念?还是留恋?还是——
想当初举着野花跪倒在武荷香面前让武荷香感动得泪流满面。
想当初和武荷香从南方进货回到冯阳的交界处,两个人泪流满面,相拥而泣。
想当初在焦炭厂见到武荷香那种紧追不舍迫不及待的样子。
数此种种,感慨万千。
然后他站在一个僻静的地方慢慢仰起头来望着碧蓝的天空上两朵悠悠荡荡如花一样飘动的白云。
刺眼的阳光射下来让他的双眼眯成了一条缝。
上天啊,这都是您的安排?
为什么让我总不能平静,为什么让我常常这样折腾来折腾去?
为什么到头来又觉得如此不尽人意?难道这就是命?
继而他又把目光慢慢收回来停留在眼前的一颗又粗又壮的大白杨上。
人也许和这颗树一样吧?
风不停地吹拂它让它一直不停地摆动,让它挺直了腰一直向上延伸,枝枯枝茂叶黄叶绿,饱经的风霜雪雨寂寥萧瑟。
谁能体会?谁又能感受?
武荷香此次再达香港内心仍是迷茫而犹疑。
她不知道这次来香港究竟有何意义,也说不出是对还是错。
从她接到阿贤电话的那一时刻起,内心就再难保持淡定。
阿贤的电话带给她两个信息。
一个是王文涛决定将转给冯阳县里的所有资金全部送归武荷香所有。
话只一句,但折算下来有几百万哪,武荷香有点承受不起。
第二个也是李贤带来的话。
他说王文涛得了不治之症将要不久于人世。
还说王文涛一直念念不忘她,一直和他们提起他曾经做过的追悔莫及的事。
他说他欠她一份真情。
要从王文涛的嘴里说出来也许武荷香仍然会嗤之以鼻不屑一顾,以为他是在故作多情玩弄手段。
但话从李贤的口中说出来还真的让她觉得不一样。
可是,这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想当初他甩她甩得那么绝情,结婚结得义无反顾。
那时候他何曾考虑过两个人之间曾经的真情?
又何曾想过她的身体里已经孕育了新的生命?
他爱慕虚荣追求华贵,他怯懦自私,他没有一点人性。
也正是有这些伤疤在心里,武荷香自从和王文涛分手后就一直把他的名字拉进了大脑的黑名单。
这么多年来那个让她伤痛的名字几乎在一点一点腐烂。
即使是当李贤说王文涛要转给她那笔钱的时候也未曾有一点点感动和温暖。
因为她压根也没想过!
更不想接受!
当年的伤痛和残留的伤疤岂是金钱可以买来的?
况且现在的她虽算不上富有,但也很殷足,才不稀罕他那臭钱!
她这样想也是这样说的,她拒绝了李贤。
然而,当李贤把第二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她却又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特别不自在。
心中不住地提醒她,那是一个无情无义之人有什么值得去眷念的?
他的荣华富贵,他的生老病死又与何干?
然而却又像是灵魂灵魂被人绑架了一样。
每当李贤的建议闪烁在大脑层下的时候是那样的有力,那样的具有磁性。
让她犹豫彷徨。
她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听李贤的话去香港见王文涛最后一面。
那些已经在心中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与王文涛缠缠绵绵卿卿我我不由地又一下子从水底浮上来。
那样清晰那样缭乱。
特别是上次从王文涛的面前走开的时候,她能感觉到她身后那一双看上去异常痛苦,异常失落,异常痛楚的眼光!
两天后她终于放下了纠结,终于不再挣扎。
她做出了一个让自己无法接受的决定:
她决定无论如何去见他一面!
她要亲口告说他她不需要别人的施舍,更不需要怜悯和补偿。
她完全可以像当年那样坚强,她不会有半点怯懦。
她一定要去,一定要这么做,一定要当面拒绝掉他。
不能让他带着无憾离开人间,这其中多多少少带着惩罚和无情。
她把他答应去香港的决定告诉李贤。
李贤在电话里似乎被感动,一个劲地说谢谢。
也不知道是他在谢还是代表王文涛在谢。
一下飞机,李贤的车就等在机场外。
武荷香一路都没有说话。
看上去心思沉沉。
车窗外的风把她的秀发吹得乱成一团。
到了市区,阿贤准备要先带她到酒店下榻。
武荷香却又匪夷所思地做出了一个常人不能想象的决定。
她说要李贤直接领她到医院,他要直接去见王文涛!
阿贤在反光镜里会意地笑笑。
他认为武荷香同意从冯阳来到香港,一定是对王文涛还有着难以割舍的情结。
急着就想去见到王文涛也在情理之中,也不枉董事长一直以来对武荷香的挂怀。
二话没说就打了一把方向直奔医院。
跨进医院的大门,武荷香走在前面,李贤紧跟在身后。
她表情肃穆神情坚定。
浅灰色的高跟鞋有节奏地敲打着坚硬的地板砖发出有节奏感的清脆的声音。
忽然,武荷香的脚步不知不觉地慢了下来。
他在楼道里看到一个似曾认识的面孔,一张年逾古稀的面孔。
尽管那张面孔的容颜已经大不比从前。
尽管皮肤白皙,脸上却爬上了许许多多淡黑色的斑点。
尽管脸上的皱纹不是很多,但松弛的眼睑和耷拉的眼皮以及霜染的头发,看上去异常衰老。
时隔三十多年在这样一种特定的环境和特定的场合下,她还是认出了他。
王文涛的父亲王卫州。
这些年只是偶然听说他一家都离开了冯阳,奔王文涛而来也在情理之中。
与他在一起的有两男一女不过都是年轻人,最大的也不过四十岁。
她有意无意地细看了一下,没有看到王文涛的那个母夜叉母亲。
这时王卫州的眼光也在审视着风姿绰绰的武荷香。
眼光看上去很陌生,很凄哀,很无神,难以掩盖其中的悲凉和痛楚。
他很快移开了目光紧紧盯着面前的门。
门上面冷冷地标着三个字,“急救室”。
武荷香的大脑不由地紧缩了一下。
看起来李贤没有撒谎。
站在王卫州身边的一个女孩说:“董事长正在里面抢救,谁也不让进去。”
“见一下都不能吗?”武荷香回过头来朝那女孩问。
那女孩没有回话,只是朝她点了点头。
没想到坐在长凳上的王卫州插上了话:“听你的口音,也是冯阳来的?”
听起来带着乡土味的口音暴露了武荷香的身份。
王卫州的眼光一动不动地瞅着她问,但可以断定他仍然没有想到面前的她是谁。
“是!”武荷香不加思索回答说。
已经到了这个份上还有什么可以搪塞的呢。
索性又补充了一句:“我就是冯阳县的。”
她说的一字一句很慢很清晰。
“真的是冯阳来的”只见王卫州不冷不热地自言自语了一句,继而用审视和疑惑的目光瞅着她又问:“冯阳?你是谁家的孩子?我们是亲戚吗?我是文涛的爸爸。”
武荷香这次没有立即回话,而是犹豫了一下。
看到王卫州一直等待的目光才下了下决心回答道:“我是武荷香,您应该能记得。”
她的话说出口就看到王卫州猛地一愣。
接着把身体往旁边挪了挪用手拍着长凳子说:“哦,是你!快,来坐下。”
武荷香没有笑容。
但从态度上可以看出来对王卫州还很尊重。
她从嘴唇里挤出几个字来算是回应:“谢谢,不用。”
王卫州又说:“文涛她妈前几年就走了,文涛又成了这个样子,这个家就要散了,天就要塌了。孩子,没想到这个时候你还能来看他,谢谢你了——”
说着,王卫州的表情显得有点抽搐,声音也略带发颤,后面的话像被堵在了喉咙里。
旁边的女孩赶紧弯下腰为他拍了两下背,用标准的香港话说:“大伯,您是不可以激动的,董事长会好起来的。”
武荷香也觉得有点不忍,想安慰几句但不知为什么竟然不知道说什么。
也许她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
突然急诊室的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穿白大褂的护士:“谁是病人的家属?”
武荷香一听,下意识往后倒了一步。
显然她站在正门口不合适。
王卫州应了一声。
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那个女孩和男孩立刻上前扶住他。
“病人刚刚苏醒,有什么话要和病人说的就说说吧。病人很虚弱,要赶紧。”那护士说。
王卫州进去后,武荷香突然之间生出许多同情和怜悯之情来。
刚才从王卫州的言谈中得知王文涛的母亲已经不在人世,又遇上王文涛这种事,也真够王卫州受的。
李贤在她的旁边这才递上话来:“荷香姐,你坐一会儿吧,可能老人家进去要有一会儿工夫。”
武荷香看了看,其他几个也都站在旁边,眼神中好像也都在向她让座。
武荷香没有再说什么。
她的年龄要比在场的都大,就索性坐了下去。
不到半个小时的功夫那扇冷清的门又被慢慢打开。
王卫州在那个女孩的搀扶下一步一挪地走出来。
他不停地努力往后扭着头。
那个护士就跟在他的身后。
不等王卫州走出来女护士就在他的身后朝外轻声叫道:“谁是武荷香?”
武荷香从长凳上站起来回答了一声。
那女护士说:“病人要见你。”
王卫州这时已经走到武荷香的对面。
他擦着眼泪看了武荷香一眼没有说话。
站在一边的李贤对武荷香说:“进去吧。”
武荷香看了看李贤然后慢慢地朝里面走去。
多少日子的纠结,彷徨,踌躇,不愿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不就是为了这一面吗?
真个是:
若是命中有缘,为何你我各天边,
若是本来无缘,为何又无端出现?
天茫茫,千里万里遥不嫌,
地皇皇,你弥留来我存念,
情切切,爱恨交织如风剪。
一个残烛将尽,光花闪闪怀旧恋,
一个是往事扰心,百头思绪如乱线。
叹人间,有多少事,如滚滚长河,一路狂奔,
难道是只为了归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