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孩子是我们老师和你们家长一起的事情,做家长的……“
林九站在门外,靠在脱皮的破旧的墙旁,看着走廊外遮住几许的阳光,枯枝落叶被风吹动到身旁,冷飕飕地掠过脚旁,满是嘲讽。
他听着母亲在里面一个劲地赔不是,他听到她脖子上一串一串木珠子因为频繁的鞠躬撞击而发出的声音,他摘下从墙壁夹缝中苟且偷生的三叶草,抽掉其中桎梏泥中的根,把茎放进嘴里细细地嚼着。
脚步声渐渐朝门外走来,母亲面露凶光,可也掩饰不住她的愁容。于是自己的手被重重地拖拽着,两人走在了回家的泥地上。
“你跟我说说,为什么要打张峰?”妈妈问。
“他先骂我的。”林九答。
“打人的就是理亏,这点你都不知道!”母亲说着,牵着林九的手朝下面重重地一甩,满是疲惫与无助。
“说你好好地读书,考个高中,有什么不好?”她说,“咱家的命可就靠你了,要看能不能翻身的话!”
“读不起来。”他低声轻语道。
“混账玩意儿!”
母亲揪住他的一处头发不放,跛脚和他走在坑坑洼洼的泥地上,下午三点毒辣的太阳照得两人大汗直流。
自打两年前开始,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从田地里拔出腿来,看书写字,计算作文……写到后来,每个字眼儿看着都变得不真切,意义模糊,内涵不再,就像剩下散落一地的碎片,杂屑和尘埃,像被风扬起的狂沙在他脑子里翻飞,无时不让他头痛不已,留下失眠的数个夜晚在回忆中。
于是每天的犯困也成了突出在心里的硬疣,它像一条牵着无数炮仗的粗线,切不断,拉还乱。
“我不读书。”这句话成了他最爱挂在嘴边的话,即便是被扇了不少次巴掌,他还是能从说这句话中寻到甜头。
至于他不读书的理由,他曾写过一篇长篇大论来。
自六年前,母亲和父亲闹离婚,自己和姐姐跟着母亲相依为命。
打小他和父亲便不熟。
他是一个纯纯的酒鬼,傍晚时常会到别的女人家,至于留宿还是留种他也不明白。
自幼要强的母亲受不住这样的精神凌辱,她忍不了终日挂着妻子的名号坐在门前痴痴等待的那副凄惨样子,于是就决定和父亲办离婚。
走出民政局那天,母亲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林九看不出释然的喜悦,也看不出把玻璃打碎时的忧愁。
于是姐姐干家务,母亲下田,供他上学,如此勉强度日。
直到他再一次看到父亲,已经是五年后了,他走着歪歪扭扭的路闯破家门。言语已经被酒精迷糊得听不清楚了,后来姐姐给自己解释道——和父亲早有勾结的情人丢下他跑了。
那天打闹得很凶,街坊邻居提着灯笼站在门口纷纷议论着,被砸破的大门内,父亲举着破掉的啤酒瓶坐在地上哭嚎,说是给母子仨抛弃了,地上一片狼藉,碗筷掉落一地。
母亲在一旁掩面落泪,她不再敢正脸对着乡里的熟人了。姐姐在一旁拿畚斗扫地。
父亲晃了晃头,把紧紧握在手上的啤酒瓶扔在地上——绿色的玻璃绽放成一朵花印在坑洼的水泥地上,吓得周围的人跟着颤了颤身子。
姐姐在清扫完地后,被母亲传唤回去,随后就跑进屋里,满不情愿地数着手上的一叠钱,把它扔到了父亲的面前。
识相的怪物抓住鲜红的钞票,奔着后院一条熟悉的野路偷溜了出去。
姐姐和自己把门靠在了墙上,后面拿餐桌顶住,门摇摇欲坠地立在那里,帮他们暂时避开了闲人议论的目光,母亲这才把双手放下来,目光无神地盯着地面上的玻璃渣子。
他看去,母亲一夜苍老了下来。
第二日他才知道,母亲身上被打了不少处,疼得下不了床,于是姐姐一人担起了一家的活。
他跑去厨房生火,想给母亲煮一碗粥,被姐姐一把夺过木柴。
“你,上学去。”
“可妈……”
“听话,上学去,家里我照顾。”
他几乎是被逼迫着背起了他破旧的书包,走在那条熟悉的乡路上,他不时忧心忡忡地回头朝自家望去——宁静的瓦片掩盖了昨晚的喧嚣,沉默的村庄不再祥和寂静。
他一直回头看去,直到看不见炊烟常常升起的烟囱。
这个家庭不再能支撑着他读书了。
父亲时常会来讨钱,一闹就是一晚上。他知道他下学期的学费已经悉数被强光了。
他不再想让两个弱女子供养着自己一个男子汉上学读书,每当想到这里,他的心都会滴血。
一天晚上,他郑重其事地走到母亲炕前:
“妈,我不读书了,我要下地干活。”
他设想过这一次又会经历些什么——无非是责骂,再多来一顿打,又是一番数落,多半不会成功。可他依旧要试一试,为了自己坚定着的决心,他总是抱有一份可悲的幻想走在尝试的路上。
令他意外的是,母亲没打也没骂,只是把脸捂在被铺里,抽噎声随即传来。
姐姐在一旁坐着,呆滞如钟,不动声色,场面宛如静止了一般。
他此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甚至难以理解——
自己理应担起这份责任的。这是属于他对母亲和姐姐这么多年犯下的罪过,他需要一一偿还,方能求得心安。而不是终日把生命浪费在这片无底洞中。
同样的,他不理解,不理解为何这份向上的决心总是会被扼杀,为何母亲会流泪,为何姐姐会沉默不语。
顷刻间,他的莽撞与不甘,她们的痛苦与沉默,当一颗太阳与另一颗太阳猛然相撞,喷发出的火焰吞噬着彼此的锋芒,却久久不能消融。
结果如他所想,他没敢再开口,他也没能如愿。
可他的决心依然存在并持续燃烧着,他相信它会生生不息。
林九地这份决心,在屡次的沉默和拒绝中越发坚韧,而他对父亲的仇恨也与日俱增,或许他也没曾设想过,他的良心在等待一个爆发的极点。
潜藏于他体内的暴力孤独等待着绽放的一刻,这颗种子早在他仇恨出生时就已经整装待发。
那天下午,村里人都忙着去田里收割,准备好镰刀的姐姐走出房门,和冒着醉泡的父亲撞了个满怀。
吓得她立马扔掉了镰刀,跑到了角落,声音引来了放学回家的他——一个曾经伟岸过,如今佝偻,疾病缠身的死尸停靠在自家门外,恐怖的呻吟声随即传来。
“家里已经没钱了,你还想怎么样!”姐姐靠在角落朝门口的怪物大喊道,看着他一步一步逼近的脚步,恐惧伴随抽噎声涌上心头。
父亲没怎么理会姐姐,只是咒骂了几句,便朝着母亲的卧室里冲去,里头传来了尖锐而嘶哑的尖叫声。
林九直冒冷汗,朝着家门口冲过去。
他脑袋里没有联想卧室中会是如何光景,恰恰相反,浮现在脑海的画面是母亲的笑容,是姐姐的笑容。
她们咧开嘴笑,把手上收割来的稻麦朝自己胸前的箩筐里送——这是他期盼已久的时刻了,秋日收割在他脑海中应该呈现的画面。他做梦也流淌唾液。
他能帮忙修好破旧的木门,他能下炕去帮忙,哪怕是最简单的生火,他也恨不得要弄得灰头土脸:他看到锅里烧得沸腾直冒热气的水,心里便是说不出的爽快踏实。
他能举起扫帚打扫她们够不到的角落缝隙里,他能帮忙端茶,能比一只骆驼肩负更加沉重的负担。
他会以此为乐,他享受着沉重的压力,这让他更多地贴近地面,胸腔能和这片广阔的土地共鸣。母亲会听得见他心脏的每一次跳动。
那种被裹挟于大地与行囊的厚实感——充盈着他空虚不已的生命,会像冬季最寒冷的时候,把头栽进厚实的棉被中。即便汗流浃背,他依旧快活。
他体内的天平正不断把灵魂的砝码夺走——在他乐意的情况下,把这些砝码无端加到另一头:他的肉体上。他的肉体在折磨之中露出笑容,和品尝生命之轻的灵魂共同演奏华美的赞歌。
为此,他理应跳脱出缠绕他满身的荆棘,他理应对她们的沉默做出回应了,而非总是就此作罢。
他将要创造背负的机会,他要为他梦中的蓝图拼凑些零件出来了。
林九想着,毅然决然地跨过门槛,将掉落在地上的镰刀捡起来。
母亲正蜷缩在床的一脚,那个怪物正高举酒瓶子朝着那瘦小软弱的女人,把毕生能用最脏的词儿骂了个遍,姐姐蜷缩在卧室另一个堆满物品的角落,柜台上的瓶子掉落一地,有些还挂在她紧闭眼睛的脸旁。
林九没再多想,高高地举起锋利的镰刀,将最为尖锐的部分,朝着怪物的后脑勺插进去。
这是一个不眠夜。
他在母亲怖惧的颤抖下,将父亲的尸体拖到了一边,拖到了后院,拖到了废弃已久的枯井旁扔下去,再把石盘严严实实地盖在上头。
他到田边接来了水,把拖拽着流淌下血迹的地方都擦了个遍——血迹留在他的衣物上干巴,混杂汗水。
林九却出奇地震惊,在料理完所有的后事,一个人站在卧室的中间,土炕旁边,左右边便是他最为心爱的两个女人。
镰刀入肉的快感尚未消退,这份理性使他恰巧用来思考他的命运:他理应逃走,会有人找上门来的。
他如此想着,方才那般梦幻般的景象顿时被抛掷脑后,他在姐姐昏迷时的呼吸声中,在母亲惊恐的落泪声中,披上了一件外套,遮住脸庞朝着人少的后山头直奔过去。
已然傍晚时分,屋漏偏逢连夜雨,他拖着被雨水击打的沉重的双腿,艰难地走在大雨滂沱,雷声滚滚的树林之中。
恐慌感,负罪感化作疲乏席卷而来,寒冷与饥饿此时缠绕上前,他无法脱身,陷入困顿。
不知不觉,迷雾之中,粗壮树干的背后,正有桔黄色的灯光忽明忽暗。他朝此直奔过去,后猛地栽了一跟头,倒头一摔,头嵌进泥地里,听周身大雨滂沱而下,沉睡下去。
母亲流泪的模样把他惊醒了——抬头便是潮湿的木质天花板,身穿袈裟的老者给一旁的煤油灯添加燃料,柜台旁炉灶上,水壶盖子正被直窜而上的水蒸气顶来顶去。
听母亲很小时与自己说过,后山是一座废弃的寺庙。
面对老者慈祥的笑,他无心回应,脑袋里只有近日来匆匆的回忆。
他没有如期得到希冀中的日子,反倒彻底断绝了通往光明的最后一条路。
他将终生背负罪名,不仅于死去的父亲,更多的是为母亲和姐姐。
死去的父亲复活了,存在在他的脑海之中。他狰狞的面目无时不让林九发觉反胃,他罪恶的声音正在低喃着——“你是有罪的。”
父亲如此成了他最为挥之不去的一个恶魔,顽固如病毒般寄宿在他最柔弱的防线前。
在睡梦中,落泪时,他都会提起那把银色的镰刀,对灵魂的自己实施一次又一次的复仇。
他这才发觉,杀死的父亲比活着的父亲更像是一条链子上悬挂的铁球,在他落入大海时更乐意把他送入深渊。
他梦想的那份沉重反过来自己压上背来,他乐意佝偻的背弯折到具有骨折的风险。
林九从沙海骆驼到沧海孤舟,几乎是在一念之间——同样是往自己的身上装载货物,他如今却陷入层层恐惧之中。
即便如此,他依旧不改当年的模样。说认真些,他自己或许也不明白这份承受之义到底为何。他只是来者不拒罢了,这看来像是为他当今痛苦寻找借口和开脱一个不错的选择。
可越想这些越发让他因矛盾而感到讽刺,他于是不愿去想。
后知后觉的他,发现自己心脏凸起的那块地方:那不是硬疣,是自己心甘情愿的针刺快要突破出来。这让他剑走偏锋。
换做理性的自己来思考,应当会有千万个方法胜过举起那把冰冷的镰刀。换做骆驼的脑袋,应当会在背负前先仔细掂量这份负重。
他正如此走在另一个极端中,走在一场更大的矛盾组合成的虚无世界,不瞒大家,他在一开始就迷路了。不是因为这困乏的感性让他晕头转向,而事实是——
林九从未拿到过地图。
他的骆驼在那一刻化作了狮子,或是凶狠的野牛,横冲直撞地突破藩篱,在走不完的骗局中停步住脚步,最后死在一身水蛭上。
晚上他依旧失眠了,他总是会从父亲的叩问声中惊醒,怀念,思考,后落下不甘的泪。
长者收留了走投无路的林九,他是一个独居的老人,时常会整顿衣裳前去废弃的寺庙里,找到一块空地打坐,睹春之雀过,闻仲夏蝉鸣,拂深秋落叶,掩于冬雪中。
林九于是帮忙给一旁不大的菜地种菜,帮忙烧火做饭,饲养鸡群。这让他能抽出时间来,跳脱于恐惧之夜晚外,在白天的逃避中寻找祥和与宁静,他正需要这些。
一天,长者把他叫去,叫他陪自己打坐,他来到了偌大的寺庙里,坐在一块破得翻皮的坐垫上。
三个小时过去,他的脚已然失去知觉。
“心不静,年轻人。”长者说道。
“我对不起我的家人,我想回去。”
“你还只把这条路走到了一半。”他说。
“什么意思?”
“你并不知道回去应该怎么办,这也是你遇到我的理由。”长者说,“你的心还在飘,打坐的意义,是让你去发现他在妄动,观察他浮想联翩的样子。要站在一个更高的立场之上去审视他,把他戏耍,是唯一不会被他戏耍的办法。”
林九沉默着,尝试着唤醒他那份“关照心之举动”的另一份精神。可他失望地发现,他的灵魂已经被搅浑成了一片浆糊……就这样迷糊了十多年,如今他已经分不清哪块灵魂是哪块,挫败感油然而生。
那个手举着镰刀的父亲在此时又闯进门来,笑着看着自己尝试审视自己的样子……这份罪恶剥夺了他所有的理性,让他无法在这份沉甸甸的负重中再去充盈精神。为此他几度落泪,比乳臭未干的毛孩更容易哭泣。
他经常会承担起扫地的职责,虽说不明白为何长者要把这座无人守候的寺庙打扫得干净,自己却又不住进去。
长者经常会经过门槛,透过门缝朝里面看看,一天,长者走了进来。
他什么也不做,就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林九不以为然,以为他又在思索些什么便没有理会,直到他抬头休息的时候,才发现长者看着的一直都是自己。
“你看我扫。”长者接过扫把。
枯燥的树干扫动的声音像是踩上了云朵那般轻盈,他踱步在庭院四处走着,闲庭信步却也带走灰尘。
林九出神地看着他散步的样子,却没怎么注意走过的地方是多么干净。
长者走了十多分钟,庭院剩余的角落都被清扫得干干净净。他拂了拂衣袖,微笑着走了出去。
“吃饭了,吃饭了。”他吆喝着,不顾林九痴痴的目光。
林九再举起了被他放在角落的扫把,端详着那沉甸甸的把手上爬满的沧桑的裂缝,掂量着它拥有的那份重量,照着方才长者的动作模仿了几下就已经费力。
他不喜欢为谁莫不静心的举动而感到感叹,这让他内心的感慨变成了不解和困惑,从中夹杂着一些嫉妒。
就在某一时刻,他有种很强烈的预感——自己就快要够到那份诀窍了,可惜这是在梦中,那反常的父亲又一次闯入将这伟大的探索中断。
他稍一为此走神,又错过了一片浪漫。
后来的一段日子里,长者频繁地摇头。
他很愤怒,可却无处释放,只好来怀恨自己——这也正是他感到愤怒的重要原因之一。
无论做些什么事情都没法得到认可:或许是他对自己太苛刻。他心理总是念想着有一天,当自己不再背负着父亲的罪时,他也能闲庭信步,也能沉湎于打坐的快乐中。
归根到底依旧是自己的罪责,他只好默默地再多扛起一些,每当长者又摇头的时候。
突然有一天,长者不摇头了。
那天,他对林九说:“我或许该教你些东西。”
林九抬起头来,缘由是虽说他自愿地为自己扛起重担,可他的快乐并不完全来源于此,同时,他发觉痛苦也来源于此。可惜的是木已成舟,他在寻找别的出路。
在另一场刻苦的人生之路中,他暂且在阳光照落的白日能忘却某些痛苦,可是到了晚上,这份痛苦依旧会压着他喘不过气,让自己呛死在眼泪里。
林九有些想逃走了,再次逃走。先是背叛母亲和姐姐,再是背叛师父。并不是说他已经将长者的所有灵术都掌握了(事实上,如今的他只能算是准灵师),而是他那颗依旧在躁动的心,想要投奔入现实中的焦急的心。
这颗心的妄动为长者所觉察,打自林九第一天上山起,长者就一直在观察这个活蹦乱跳的家伙。长者知道,自己留不住林九,留不住他哪天晚上突如其来的冲动,留不住一个年轻而狂野的心。
一天,林九同往常一样早起去山下打水,后在庙前打坐修炼。这时,长者走了过来。
“我需要交代给你一些事情。”
“什么,师父?”
长者交代给林九一个锦囊。
“尔后,在你遇到了没有办法解决的鬼神之惑时,就打开它。”
林九接过锦囊,摸了摸,里面鼓鼓的。他感受到一份从未有过的重量。于是说:“可师父,我在您这里才学了点皮毛……”
“我把它交给你并不是因为你的灵术,而是你的灵魂,你的性。”
“我的性?”
长者能看见,他透过了林九表面包裹着的“狂野而年轻的心”的皮囊,他看到一股力量,一股与林九的所有经历无法割离开,并且将在他体内永存的精神。长者需要这份精神来守护锦囊。
林九接过锦囊,但他也因此产生了某种错觉:以为自己必有何特殊之处,这让他更加自命不凡。
林九再于山中学了一年灵术,第二年便趁一个雨夜匆忙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