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柳爷似乎听见外面有响动,就在屋里叫了一声说:“谁呀?”
“我啊,良子。”良子一边一脚踢在黑狼的屁股上,将它踹回狗窝,一边掸着身上的土。但是黑狼没有回到狗窝,它只是轻轻“呜”了一声,低眉顺眼地夹着尾巴转了一圈,又扭头来睁着两只绿油油的眼睛看良子,大概心想这个小子为什么从来不走门。
“谁?”屋里又传出一声来,然后空气中充满了等待回答的宁静。
“我,良子!”良子一边掸土一边又回了一句,他可以想得到柳爷此刻正坐在炕头上,嘴巴微张,歪着头,侧着耳朵的样子。
“谁?”屋里柳爷又喊了一声。但是他这一嗓子音调明显多了一个上声,这说明他第一次问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听到良子回答他。
良子觉得这到底是一个对接不上的死循环,没必要再说了,就认认真真掸土,灰尘在夜色里不见踪影,在无形之中四处飘荡,呛得他身旁的老公狗呼哧呼哧咧着嘴干咳了几嗓子,随后转身钻到院子里的一个草垛里——它曾经用了约莫一上午的功夫,在草垛里拱出个狗窝来。
良子借着微微的灯光看身上的土掸得差不多了,就推门进去。
“哦,良子啊!这么晚了你咋过来了呢?”柳爷看着掀起门帘转进来的良子,翘起嘴角挑起眉这样说,他的嘴里已经没有多少牙齿了,看起来黑咕隆咚的,像是在一个黑夜里藏。着另一个黑夜。良子自打记事起就觉得柳爷的笑很有感染力,他看到这个老头笑呵呵的时候,总是连带着自己也想笑呵呵,这样的笑能忘记他所有的不开心。
“我爹又打我娘呢,我来你这避个清净。”良子一边说,一边拉开衣服上的拉链儿,从两个衣袖和怀前掏出四瓶罐头来,放在柳爷的灶台边上。
“热一热再吃,这是忆子从省城里买回来的,我前天才去县里取回来,三四十里地呢,远了去了,我一天咣当咣当才走了个来回,山都爬了两头,差点累死。咱们这要想通个快递,估计没戏。”
“四五十里还远啊,我跟你一样大的时候,肩挑着两个箩筐,三五天走几百里地去,去省城卖鸡蛋卖肉,进货,又三五天走回来。”
“嗨呀嗨呀,你是柳爷,我是谁啊!我就是一精神病。”良子瘪了瘪嘴,故作惊讶地说。
“哈哈。”柳爷笑呵呵眯着眼睛。“精神病怎么了。别人说是别人的事儿,你可不能这么看自己个儿。”柳爷年轻时候双眼皮,眼睛又大又黑亮,看人闪闪的,老了以后眼皮就耷拉下来,眼形成了三角形,看不到眼白,所以看起来空空洞,晚上时候很吓人,吓哭不少小孩,但是良子从来不怕。
“谁还没有个病,好赖都是个活着。”他这样说。
“忆子在省城里咋样?”
“都挺好的,吃得好住得好,比咱这强了一万倍。”良子脱了鞋“嗖”一下跳上炕上去,那两只鞋有不同的命运,一只尚在炕脚下,一只飞到了门口。良子挨着柳爷坐下,学着柳爷的样子,半倚在被子上,一条腿绷直,一条腿曲立回来用两只手抱住。这样的坐姿可以保证他坐很久腰都不会累。
电视里播放着一部抗战片,炮火纷飞,但那些人衣服光鲜,头发明亮,面色凝重,乌拉乌拉地说话,还会抛媚眼。
“看看那个时候多不容易。”柳爷指了指电视机说。
“飞天遁地的,是不容易,换我上个树都费事儿。”良子咬着嘴唇上的干皮。他把那一层薄薄的干皮咬下来,然后含在嘴里咀嚼。一点一点把它用牙齿切得很碎,但是他不知道吐哪里去,最后咽下了肚子。
“哈呀,哪有什么飞天遁地,那个时候,吃草根,吃树皮,吃棉花,饿极了,逮啥吃啥,一个个瘦的跟猴一样,也没几个人有枪。”
“但是那个时候他们眼睛都是发光的。”柳爷补了一句。“这些人没演出那种精气神来。”
良子没搭话,但他想到了柳爷的眼睛。柳爷歪头跟他说:“良子,你也该找个事情去做吧,老在这个村里游手好闲的,也不是个事情,让人看了笑话。你好歹自己积攒点家底,将来讨媳妇也好说,光靠你那爹那娘,别说下辈子,就是下下辈子,也攒不下一毛钱。”
“讨媳妇?我讨什么媳妇呀,我又不是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德行,到头来还不是害了人家。”良子咧嘴,舔了舔皲裂的嘴唇说:“倒是听说村里明年有退耕还林的营生,种活一棵树给二十块钱呢,我抽个时间找找赵大爷,他是村长,管那个的,我跟他说说,等明年了就去后山上种树。”
“好歹也是个事儿。”柳爷抿了抿嘴——他嘴里含着半块儿去痛片,他将这半片儿去痛片在他零星的几颗牙上打磨,用舌头顶着它在口腔里翻滚,使药物的苦味儿均匀地洒在整个口腔的同时,也使它越变越小。
良子跨过柳爷抻直了的那条腿,从灶台上拿起一瓶罐头来。任何人,当他第一次进入柳爷家里的时候,总会没来由地打个寒颤,但是事实上柳爷家火捂得很热,良子带来的罐头放灶台边上一会儿就热乎了。良子在它的底部猛击两掌,罐头的表面会在剧烈的撞击下泛起白花,这个时候那个罐头便能够毫不费力地拧开。良子又跳下地去找了两根筷子来,夹出一瓣梨来凑到柳爷嘴边说:“尝尝尝尝,你看你,才这把年纪了老的跟个鬼呀似的,估摸着也没有几年活头了,趁着还有点牙,赶紧把这些稀罕的都吃一吃,不然可是白活了。”
柳爷哈哈大笑,嘴里寥寥无几的几颗牙齿被良子尽收眼底。他将药片咽下肚子,再一口将梨咬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谁说不是呢。”然后看着电视,闭着嘴巴细细咀嚼。
良子也夹了一瓣放进嘴里,没再说话。
电视剧里,正哇啦哇啦演着一场大战,那么多人,一发炮弹就炸死了,良子心想他们一定还没有来得及感受到疼痛,就没了知觉了,这样死了倒也好,一了百了。他又转念一想,我以后要是也能在没有疼痛中死了,那就好了。可别生了什么重病,又或是因为什么伤痛,一下子咽不下那口气去,被病痛折磨,逼着把受到的伤细细品味一番再死——那简直是活受罪。
于是他说:“柳爷,有一天你要是要走了,就带上我。”
柳爷点了点头,说:“行。”
良子又说:“咱们到时候尽量走得麻溜的,不要吵到任何人。”
柳爷看了他一眼说:“行。”
良子看了看柳爷,那颗脑袋上白发拉碴,与黝黑的肤色极为不搭,良子还没辍学那会儿记得有一个作家写一个人的脑袋像是霜打了的驴粪蛋儿,那会儿他怎么都想不到那个脑袋该是一个怎样的光景,现在一看一琢磨,可不就是柳爷的脑袋么。
这么一想,他今天心里就稍微有点开心了,越看柳爷这颗驴粪蛋越顺眼。
夜色又深了一些,院子里不知哪一棵柳树上的夜猫子咕咕叫了两声。这个时候门口响起一阵抓蹭声音,良子爬过去把门栓打开,黑狼便用脑袋顶开门帘拖着尾巴进来屋里,随后趴在门后,没多大一会儿便打开了呼噜。
良子不记得,但忆子记得在他们小时候黑狼格外强壮,块头很大,有时候柳爷会把他放到黑狼的背上,让黑狼驮着他走。那个时候的黑狼身上还满是腱子肉,走起路来能够很清晰地感觉到它肌肉的运动。在它身上有一种很让人安心的温度,良子和忆子小时候常枕着它的肚子在柳树下打盹。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它竟然老成了这个样子,看起来马上就要死了。
重新靠回在被子上的时候,一个问题占据了良子的脑海:柳爷是什么时候老了的呢?
这个问题良子一直都没有得到过什么回答,他也一直都不知道。这个一直,包括柳爷后来死了,他也死了,由一个活生生的人,成了一件被人无意间才能想起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