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又到阳春三月。
正是:
清风拂柳溪水笑,
田土松暖百虫叫,
老牛奋蹄舒筋骨,
草木泛青氤氲缈,
改革开放大步走,
万物复兴志气高。
正当刘有才春风得意之时,未料接到一个电话,是韩伟志打来的这个电话。
说起这个韩伟志来,他可不敢轻视。
他比韩伟志大一两岁,上学那会儿韩伟志总是比他小一个年级,但他们之间并不陌生。
他们从小都在县政府家属大院里长大,每当寒暑假的时候经常在一起玩,也能算作是发小。
刘有才参加工作后不久,韩伟志就被他父亲托关系送到了一个乡政府当临时工。
后来慢慢就熬成了乡里的团书,接着又当上了乡秘书,再后来就凭老子的关系又被挪了一个乡当上了副乡长,再后来就扶正成了乡长。
前几年又调到了城关镇当上了书记,现在竟然一步登天升了副县长,而且还是主管财税的副县长。
说实话以前刘有才还真的看不上他。
一个乡里的土干部。
现在人家平步青云成了他的顶头上司,还能不当回事吗?
电话的内容让刘有才不知如何答复才对。
电话是为田广荣打来的。
韩伟志在电话里说前几年在他当城关镇书记的时候,田广荣为镇里几个偏远山村移民并村承建过一批住宅工程,总建设项目金额在七千万左右。
由于当时上级拔款只占项目金额的百分之二十,其余都要由镇里来自筹。
工程完工后田广荣也只是预支的二千万拿到手,其余款项直到去年才在韩远志临调动前支付完。
上次市稽查局来检查的时候田广荣隐瞒了这笔收入。
其一是工程跨时较长,账上看不到应收账款的结转。
其二是那个工程已经完工多年,不在检查时限内。
前几天县地税稽查股在检查行政单位应税收费项目的时候偶然在镇政府的账上发现了付给田广荣四千多万账款的结算凭证。
用的都是普通市场上可以买到的收款收据,用税务的行话来说就是一堆白纸条。
这个发现就像在荒原中发现了绿洲。
稽查股立即寻根问底对这笔款项甚至工程建设合同书进行了追溯深挖。
于是这批移民并村的七千万工程项目在烟幕中渐渐现出庐山真面目。
震惊之余稽查股立即对所有事实进行了账面取证,并约见了双方当事人。
按照税法规定并非免税项目。
稽查股依法对田广荣正式下达了补充检查通知书。
田广荣深知要补缴税款的话一定不是小数目,心中未免大吃一惊。
后来想到冯阳地税局的稽查局长就是何志贵,不免心中稍安。
有何志贵在料他属下的几缕小旋风还不至于掀翻大船。
他的电话通讯录中就有何志贵的手机号。
第一时间就给何志贵打去了电话。
把情况一说,何志贵说他不知道这件事。
他又详细地给何志贵说了一遍,何志贵当时没答应给消化此事,却也没有说不管,只是说等他和稽查股的人核实情况后再给他回复。
那个电话让田广荣在焦灼中足足等了一天半。
姗姗来迟的电话顿时又让田广荣如坠冰窟。
何志贵说稽查股已经取了证,事情已经发展到不可扭转的一步,他不便处理。
一直以为可以依靠的关系眼看指望不上,心想是不是何志贵想收好处费才故意这样卖关子?
由于这件事不是一件小事,一旦补交税款不少不用说,仅是滞纳金也够喝一壶的。
田广荣索性办了个一万元的银行卡,在大酒店包了一个僻静的雅间把何志贵约出来。
何志贵也知道这是一个鸿门宴,田广荣一定是为了那事。
但古语云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以前多受田广荣的孝敬,觉得此邀难违。
他如期而至。
五粮液酒没少喝,名菜没少吃,临走又带走了搁在面前的一条大中华香烟,但红包没敢收。
他不敢轻易对田广荣做出任何承诺。
其一,此税金额较大。
其二,自知稽查股冯清水是个不听指挥的料。
其三,他深知现在的高压反腐形势。
其四,田广荣在冯阳神通广大接触面广,把这一万元好吃难消化的货留给别人或许更合适稳妥。
这也许正是何志贵的高明之处。
田广荣在无可奈何之下拉住何志贵用恳求的目光看着他,想让何志贵帮他指指路。
何志贵首先否定了让他去找刘有才的想法。
何志贵之所以这样做有他自己的打算。
他认为刘有才一定还会把这事推给他来处理。
本来这就是一块烫手的山芋,到时候难以消化反而会受到刘有才的夹制和逼迫。
田广荣异常失望。
无奈之下问何志贵:“听你这样说,那就只有按规定交税这一条路可走了?”
何志贵想了想:“也不是没有路可走,就是不知道你能不能走。”
田广荣被何志贵说得有点晕:“什么意思?”
“这要看你在县里的关系如何了,如果有直接领导出面也许还有回旋的余地。”何志贵看着忧心忡忡的田广荣:“你的工程是承包乡里移民并村的,现在不是都在扶贫吗?如果这也能算是脱贫致富工程,那性质就又不同了。虽然税法没有明确的减免税规定,但只要让县里领导说句话,事情就会出现转机。这就要看你的活动能力了,头衔越大分量越重,地税局就会越加重视,到时候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和有关办事人员说话了。”
田广荣听了不敢确定。
可他不到绝地绝不会止步。
虽然没有明确回答何志贵可否,但对于一个狗急跳墙的人来说,只要有一分希望就会舍百分的努力。
他会使出洪身解数孤注一掷。
他把上上下下将县里的大小头头在大脑里过了一遍,首先锁定了一个合适目标,韩伟志!
不说几个工程下来他给韩伟志孝敬了多少款项,只是韩伟志的老丈人家盖房,妹妹家装潢,就都是田广荣捐工搭料白干的。
他一拍脑门,怎么回竟然把这一层关系给疏忽掉呢?
多亏何志贵能提醒,这顿饭看起来还不算白吃。
韩伟志刚好是分管财税的副县长。
那件应税工程又正好发生在韩伟志在城关镇当书记的时候,与他又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请他去和地税局打个照会,这个请求并不为过。
韩伟志没有不出面灭火的理由。
这几年和田广荣混得称兄道弟。
在包揽那个工程中的好多隐秘事情田广荣都抓着他的把柄,一旦惹田广荣不高兴,嘴上走风漏气,当今的如此严紧的形势下对他的爆破威力可小不了。
刘有才接到分管付县长的电话,也和韩志贵初接到田广荣的电话一样。
没有说办理也没有说不办,只推说不知情,待了解以后再说。
他当即把何志贵叫到办公室一问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刘有才感到不理解:“市稽查局不是刚刚处理了田广荣吗?你们稽查局还能不能转移个检查目标,怎么又盯上了田广荣?你是不是诚心要和我作对,给我难堪?”
何志贵听了不慌不忙,既无自责也无懊恼,心中早已备好了应答的语言。
他是实情实说:“让稽查局检查行政单位应税收税项目是局里安排的,这也是在执行局里的指示。城关镇有多项收费项目,此事正在稽查检查范围。”
“让你们检查行政收费,谁让你们捕鱼还抓蛤蟆?怎么就又会查到田广荣那里去!什么意思你何志贵?”刘有才的气不打一处来。
这几年市稽查局给各县稽查局下达的检查任务总是煤炭行业和建筑行业。
刘有才原本想让本局稽查局转移一下目标,让他们去冷门行业转悠转悠,不求成绩只求省心。
没想到反而又给弄了这么一出!
说实话他实在是没有这个权力,如果允许他早就会让现有的稽查局关门大吉,撤掉这个不省心的机构,尽给点眼药添乱。
何志贵和刘有才虽说是上下级关系,但之间的私人关系自然是非同一般。
面对刘有才的责难和怒气,他必须先洗脱自己解释清楚,以免坏了弟兄情分影响到自己的前途:“其实这件事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我问了冯清水,田广荣的工程计算款项反映在城关镇的账上,他们是在对城关镇履行正常检查程序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这个问题,他们就——”
“狗逮耗子多管闲事!让他做啥他只管做啥就行,为什么要去纠缠不相干的事情?这是行政事业单位收费项目吗?这不是存心捣乱吗?明天让他把工作撂下!你亲自带人去处理这件事!刚才分管副县长老韩已经打电话批评我们了,何志贵,你这个稽查局长是当摆设的?去,你赶快去把这件事处理掉,整天田广荣田广荣的,弄得鸡犬不宁的,没事找事!”刘有才一脸不耐烦,声音异常生气。
过了一会儿见何志贵还在那儿呆着不动,就没好气地问:“怎么你还在这儿傻楞着?没有听明白我刚才的话吗?”
何志贵怯懦地说:“刘局,我去和冯清水怎么说?就是让人家撂下来也总应该有个合适的理由吧?再说这也不是一句话的事。”
“照直说!有什么不好说的!你就直接通知他说县局已经免去了他稽查股长一职!我刘有才现在在冯阳地税局这栋楼里说话应该还顶事吧?免一个小股长也用不着什么程序!还用得着出红头文件吗?笑话!”刘有才不以为然地发出一声冷笑。
“可是,刘局,税法规定检查人员在检查税收的过程中如果发现了其他相关的偷税漏说行为是可以延伸检查的,这在稽查规程和制度里也是有规定的,今天上午冯清水就是这样回答我的。”何志贵一边说着一边偷眼看着刘有才的反应。
“对个屁!”刘有才不听则已一听气更大,“给他根拔火棍就当定海神针使。什么玩意!你去就说是我说的,让他停职反醒!把所有检查资料统统交出来,我还真就不信一个堂堂地税局长就领导不住一个狗屁股长!”
何志贵一看刘有才正在火头上,只得无奈地退出来。
他并没有去找冯清水。
他已经非常清楚冯清水对待这件事的态度,更知道冯清水不识火候的性格,知道去说也是枉然自讨没趣。
打着刘有才的旗号去让冯清水把检查资料交出来,停免掉他的稽查职责也未尝不可。
关键是冯清水现在已经掌握了田广荣偷税的真凭实据,他会不会留一手?
还像以前一样偷偷地把资料再复印一份也在预料之中。
那样的话,刘有才隔山喊话让他上传下达,将来岂不是给自个埋下一颗地雷?
听上刘有才一气之下的话把冯清水的职务给扒拉掉,冯清水会心甘?
一旦把事情捅出去,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身为稽查局长和企业沆瀣一气,利用职权包庇纳税人,合伙透漏国家税款,这个罪责可担不起。
而刘有才的吩咐也好气话也好,又有谁来作证。
到时候他一坐蜡改口说不知道,或者压根也没有说过。
那全部责任不就都落到自个的头上了吗?
他暗自思忖一番警告自己在非常时期绝不能随刘有才起舞,到头来刘有才矢口否认就叫有口难辩。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
次日刘有才又叫他。
他只得又无奈去报到。
刘有才一见到他二话不说就问:“你把那事处理好了没有?”
“我和冯清水谈过了——”何志贵忽眨着眼睛说。
“关键是资料,收回来没有?”刘有才步步紧逼。
“资料收回来和不收回来一样,我让他扔在一边了。”这是何志贵早已编好的话。
“何志贵你就是一个混蛋,既然已经免掉他的股长,资料还放在他那里做啥?”刘有才觉得这件事有点不靠谱。
“收回来也是一样,他要是想留还可以复印一份——”何志贵认为他这样一说意思已经完全表达明白,就把话停下来看着刘有才。
只见刘有才一时无言,情绪上看比昨天好转了许多。
显得也冷静了许多:“先不要免冯清水的职,都是多年的老弟兄,为点小事这样做也用不着。你私下做做他的工作,哄着点,让他把这件事搁起算了,对,就说先放一放缓一缓,就说咱们局里现在正在向韩县长申请一笔办公资金,等以后再说。”
何志贵一听这个主意不错,虽说是缓兵之计还真的是个两全之策。
不由从心里佩服刘有才的精明,有心计的人终归有心计,关键时候总能想出一个妙计来。
然而,何志贵的赞歌好像是唱得早了一会。
当他和冯清水依法炮制促膝长谈了一会后异常失意地回到了他的办公室。
因为冯清水推说这件事他不敢做主,和他一起实施检查的同志都知道,他私自不了了之,担心会传出去反而担当责任。
他不愿意听何志贵的话这么干。
其实冯清水这样说也是想堵住何志贵伸来的手。
从他的话里还流露出局里有好多人都知道了这件事,纸里面包不住火,他不愿意为此犯错误也是人之常情。
冯清水的理由和托词说得入情入理,让何志贵无法反驳。
何志贵思考再三只好将原话汇报了刘有才。
刘有才对他很不满意。
当何志贵从刘有才屋里退出去的时候,刘有才朝闭上的门扔出一句话:“窝囊废!还能做了什么!”
这时的刘有才已经回复了韩县长。
他已经向韩县长把此事大包大揽下来,如这件事落实不下来,还有什么面子坐在这把椅子上!
他必须为韩副县长落实这件事,不能因为这件事让韩副县长鄙视,更不能让田广荣失望。
既然何志贵办不了那就只能亲自出马。
他就不相信一个冯清水能难住他一个堂堂的冯阳县地税局一把手。
冯清水被叫进他的办公室就知道刘有才会和他说那件事,索性就把一个文件袋递到刘有才的桌子上:“刘局,田园公司的资料我给你带来了。”
刘有才看了一眼文件袋出乎意外地满脸堆着笑,从老板桌后面走出来用手指了指沙发,一边坐下来一边热情地招呼冯清水:“来,来,清水,坐下来说。”
冯清水知道刘有才心虚,站着没动:“没事,我就站着,刘局还有什么安排?”
刘有才脸上划过一丝尴尬,但很快恢复了笑容:“来,坐下来说。清水,无论如何我们是同学,毕竟毕竟比其他人的关系近。我早就想着和你抽空好好聊一聊,今天正好没事。”
冯清水看看不坐也不好意思,就隔着一个沙发坐下来。
勉强笑了一下话中有话说:“刘局有什么事,尽管说。”
“是这样。”刘有才收起笑容很正经的样子:“清水,你在稽查局时间也不短了,常走冰层哪有滑不倒的驴,现在反腐倡廉形势这样紧,我想先把你从稽查局抽出来下一步再重用你。凡是咱局里的工作你任意挑,只要你选准,我就不会说二话。”
刘有才转了一个话题,看上去很仗义。
冯清水很淡然:“都行,我没有挑剔的。刘局,我去把手头上的几个案子准备一下交出来。”说着就又要抽身退出。
被刘有才叫住:“清水,咱老同学,多话也就不说了,田广荣那件事就到此为止吧,韩副县长说那个结算的工程价款属于上面的扶贫款,尽管没有明确的规定免税,但咱在人家韩县长的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啊。下一步咱还想向县里要点钱给弟兄们弄点福利,还求兄弟你理解我的一片苦心。”
理解,冯清水很理解他的心情。
这件事的中途流产还是让冯清水心中感到很不是滋味。
稽查股长的职位都没有了,还能说什么做什么呢?
最满意的人莫过于田广荣。
县长大人的一个电话真的解决了他如坐针毡的大愁事,让他心中不免飘飘然起来。
当然,所有的办事人也不会白办。
田广荣的感激和表示也不会免掉。
这一点,田广荣已经是轻车熟路,他会做得很好,会让办事的所有人都满意。
不过冯清水这种傻帽什么也不会得到。
冯清水后来无意中在地税局大楼里和田广荣打了个照面,田广荣显得趾高气扬连正眼都没瞧他。
冯清水擦肩而过后苦笑地摇了摇头。
他完全理解田广荣的这份傲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