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清晨的云牙山沁在缭绕轻雾之中,凉风吹进九曲廊,寒意沁脾。
白斯寒心中挂念着红叶,一大早便来到妹妹寝居外叩门,三声过后,有人顶着一双充血的眼过来开门。
“你一夜未睡?”
白沐雪摇摇头,道:“刚睡一会儿,你就来敲门了。”
他探头往屋中看了看,漆黑的眸里流露少有的情意,其中还夹杂了不难察觉的愧疚。
他没有进屋,缓缓收回了眼,失落着问:“她还没清醒?”
白沐雪点点头,随即将厚重木门缓缓闭合,她走了出来,引着兄长走到一旁,应是有话要说。
二人漫步于长廊上,红砖地上落满了枯叶,无人清扫,小院里不再有白狐拿着扫帚的身影,一切都变了。
闭闭眼,那些已故的人影影绰绰闯进脑海里,与她们已隔了乾坤之遥,再见不到。
她的心沉下去了,扯着心口旧痛与兄长开口:“有些事我要告诉你。”
白斯寒定定瞧着她,心中突如擂鼓,从这双眼里看到的无垠悲痛,让他不敢追问。
她穿着素白纱裙,凄婉至极,红通通的眼眶渐渐湿润,如鲠在喉,说不出话来。
未语先落泪,白斯寒见她如此伤心模样,不由蹙紧了眉头,问:“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眼角的泪珠很快被她拭去,依是一派清丽模样,低喃着开了口:“娘亲已离世了。”
白斯寒懵住了,天地苍穹仿佛骤然离他远去,他堕进黑暗中,许久过去,也找不到任何情绪来反应。
然,噩耗不止。
白沐雪又道:“白狐姐姐也走了,与娘亲一同去的。”
他的大脑仍是空白,她却残忍,一再开口:“我与狸吾怀了个孩子,前些日子也没了。”
枯叶从他愕然双目飘过,缓缓落在脚边,他岿然不动,宛如入定的僧人,没了五感知觉,任由接二连三的悲剧席卷而来!
两个月,短短六十余日,竟翻天覆地变化了一切。
﹉
清寂祖祠堂里,白斯寒跪在冰冷石地上,有泪渗在眼角,迟迟不落。
白沐雪从旁点了三支香,缓步走到他身侧,将香递给他。
他盯着细长的香,三点橙光,三缕青烟,直直而上,不知能否入得九霄云上,送至故去的人手中。
滚滚沸腾的恨与怒将他浑身灼得痛苦,他若不曾离家,是否就能保护好母亲?
挫败感袭来,恨不能立刻手刃了花绫临,让她杀了一个又一个,就连未出世的孩子亦能下得去手。
指尖哆哆嗦嗦,接过香抖落些许灰烬,他满目的歉疚被烟弥漫住,熏成两行清泪,滴答落地。
“是我不好,没能保护好你们。”
他能想得到,眼前这个过于沉稳的姑娘,定是在这两个月里经历过莫大的苦楚,是自己所不能体会的绝望。
他又补了一句:“不仅如此,我还让你担心了吧,对不住。”
白沐雪一笑了之,随后安静地站在后方陪着他,一如当时狸吾陪着自己时的模样,一待便是半日。
祖祠堂外的红柱被人敲响,兄妹回首,见老翁拂须等候,是有事要商议。
终究是男儿,何种境地皆须自强,白斯寒一抹眼泪,匆匆收拾好碎裂的心,走了过去。
老翁见白沐雪仍停留在香案前,便抬手招了招,也要唤她过来。
走廊上,三人并排而行,老翁捻须沉吟,半晌后对白斯寒道:“如今刀已落入他们手里,只怕不多时便会有人潜进山谷,你打算如何?”
白斯寒看着走廊尽头,说:“狸吾已与我说了情况,他与雪儿改了洞中碑文,如今我们只得静观其变,看究竟是花妖先入还是树妖先入。”
“谁先入有区别吗?”老翁道。
白沐雪接话道:“花绫临与树孤公是各怀鬼胎,若是树孤公先去了洞中,那我们尚可按兵不动,因为花绫临定会对他有所动作。”
白斯寒叹息一声,道:“可若花绫临先进洞中,留了树妖在外头接应,我们便不好动手了。”
每每回想那过分真实的梦境,都让他心有余悸,万不可再陷入他的咒术。
老翁知他所思,表情突然扬起,笑了两声安慰道:“不怕不怕,你爹爹已去找来梦魔,你不必太过担忧!”
“倒是你!”老翁探过头,隔着立在中间的白斯寒,对沐雪喊了一句:“还不回你夫君那去?”
“难道这不是我的家吗,怎又要赶我走。”她不悦,驻步原地,怒瞪着老翁。
“不是,我是怕蓝石峡谷的人随时闯来闹事,你在这儿不安全!”老翁笑嘻嘻地解释道。
可她不敢离去,一为红叶,二为族群,不止一次想过,若娘亲受伤之时她在家中,或许自己能救回她。
她不能再失去谁了,自然也包括了红叶。
“你是在担心红叶吗?”白斯寒地转头看她,话里闷闷的,不知是何种心思。
白沐雪点头,提着嘴角温言:“你们在忙,我得留下照顾红叶,也不愿带她去万花瑶台,以免牵连了万花族。”
这是云牙山的事,她亦是云牙山的一份子。
祖孙二人默然无言,不再劝诫。
﹉
咕咚咕咚……
僻静祭坛里不断回响着灌水声,第三坛清水见底了,老树妖抹干净嘴角,长吁一声,瘫坐在石椅上。
一身的皮肤都在皲裂,老死的树,灌溉再多的水也是无用,他了解这一点。
他要见见日光,可又不敢,深怕剥落了一身树皮更为骇人。
再过一日,到了明日他便要出这峡谷,久违的见一见苍穹之光,日暮风寒。
他的手中握着两把刀,青红龙鳞,流光溢彩,心底不断涌上来得意之情,不自觉笑出了声,一声声枯哑的笑声,诡秘又悲哀,宛如垂死前的挣扎。
“出来吧。”他侧头招呼。
花绫临领着一行人从一处暗门进入,立在祭坛下,等候吩咐。
双刀奉上后,树孤公对花绫临的戒心已所剩无几,更是打算明日携她一同入云牙山。
树妖自语般开口:“如今的问题,我们怎么样才能进那山谷,云牙山的人怎会放任我们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树公摄魂咒术在手,何须担忧,纵然云牙山人马再多也不敌您一曲埙声。”
花绫临与之对视,倒不是阿谀奉承,其所言是有道理的,只不过施咒太甚会伤他残损之躯,若是云牙山万妖聚集,他区区蓝石峡谷根本抗争不了。
所幸,他留有后手。
“你准备准备,明日我们就出发。”
沉着平稳,似有十足把握,这让花绫临存了些谨慎,再次掩好心底不得见光的谋划。
﹉
夜色深深有独月,映亮了云牙山巅,一只漆黑鸦雀落在莲花池旁,爪有竹简。
采了莲藕的白沐雪一眼便瞧见了它,内心隐隐不安。
她蹙眉走近,掏出竹简内的书信,信中不过三言两句,却让她顿时放心了许多。
收好书信,她忘却了池边的莲藕,脚步匆匆赶回岩城,打算通知老翁和白斯寒这个消息。
一路小跑至岩城门外,却听遥远山脚下骤然响起一声马儿的嘶鸣,继而是滚滚而去的走步声!
她胆战心惊,望进岩城,大殿外无人看守,所有人似乎在一夜之间蒸发了!
难道他们去了山谷?难道蓝石峡谷的人动手了?!
白沐雪提着裙摆飞快冲向大殿,空荡寂寥并无人影,她又折路探过厅堂,小院,九曲长廊,甚至推开一个个寝居,依然没有人在。
凉霄风寒,她反出了一身汗,腿脚酸软地跑向自己的房间。
木门被主人粗暴地推开,恰恰撞上门后的人,他蹲坐在地,哀痛嚎叫。
“小雪儿,你干什么急急忙忙的!”老翁摸着红鼻子,出声抱怨。
见到他的瞬间,白沐雪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浑身一软攀到鼓凳上坐下。
她拍着狂跳的心口,侧眼又看床榻,幸而红叶还在。
“爷爷,他们去哪儿了?”
老翁敛下嬉闹的嘴脸,犹犹豫豫告诉她:“去会树妖了,我在这儿护着你和红叶姑娘。”
“哎呀,您怎么能让他们这般冲动,万一……”她不再往下说,不愿浪费时间,一扭身要追出去。
老翁把门一关,拦截了她:“你哥哥不是冲动的人,他会放树妖进洞的。”
闻言,她稍稍冷静了下来,想了一会,手心兀地一紧,才想起了书信,而后徐徐摊收,交给了老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