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只剩静谧。
那些存放百年典籍散发出木制香气。
这真是座古老建筑。
却拿来藏匿帝国最污垢职业。
可悲,可叹。
一如我的人生。
莉莉娅,如果当年我不离开莱雅塔,不离开你,或许……
安德鲁苏说得对,没有假如。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我平静开口,带着败者的降意。
“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这么快认输?”短腿兽再次发出不满声音,“古老的东方有一句话,叫做……在没走到最后一步棋之前,绝不投子认输。拿出你的顽强来,好吗?安德烈,能不能,让这无趣的暗杀生活,充满意思一点?求你……”
他总是这样恶趣味。
“古老的东方,还有一句话……”我没他那么无趣,但也不愿他再来破坏我的任务,我声音在黑夜里,显得有些可怕,“明知棋局会输,负隅顽抗,困兽之斗,是最愚蠢的做法。”
“小鬼……”他鼻音很重,“那妞有意思吗?”
“是你!”我眸色在黑夜里不自觉收敛,瞳孔里的杀意怎么也藏不起来,“白天在公爵府花园里看见那一幕的人,是你!是你告诉了维克多,对不对?”
我敢肯定了。
一定是他。
能干出这么无聊事情的人,只有他。
能不被人发现,在白日潜入,大概也就只能是这个侏儒了吧。
毕竟公爵府的守卫,比马场可要宽松多了。
“安德烈……”他声音软下来,“求求你了,带我玩一玩,我可以拿你想知道的情报给你交换,有我帮忙,你想要探寻的真相,会更早出现,不是吗?”
他烦人我是知道的,但能有这么烦人……好吧,我也知道。
“为什么非得是我?”我避不开他的,除非离开帝国。
不过,以他的性格,很有可能追我到蒙拖,追我到世界各处。
相信我,他真的有这么无聊。
那伽里的刺客,大多都有自己的绝技。
那位擅长叫人死得极其自然,丝毫不叫人起疑,即便法医到达现场,也找不出任何谋害的证据。
安德鲁苏没有这般神技,但他拥有的本领,和这神迹比起来……很难评价哪个更厉害一点。
他最叫人无法无视的,便是他的干脆。
不管多麻烦的任务,他总能找到最快、最合适的方法解决。
譬如艾瑞尔这一单,莉莉娅,你应该能瞧出他的厉害之处。
明知对方可能是个厉害角色,但没有厉害背景,他选择痛下杀手,全凭本事决定谁能瞧见第二日的太阳。
也譬如说他想截胡我的任务目标。
先扰乱马场,叫我进展不顺。
又去公爵府查探我进度,在每一个我脆弱地方埋下引线,最后一齐引爆……
我不敢想象了。
我有预感,这一单任务,绝对会因为他的加入,而被破坏得,叫我在那伽混不下去。
但我毫无破局的方法。
“你不觉得,我们俩很相似吗?”他用难看的嘴脸说出世上最难听的话,“你对一切未知事物有着丰富的求知欲,恰好我也是,一加一应该等于或者大于二的,对吗?你和我加起来,我们联手,去破解一切未知……啊!光是想想,我就浑身充满了热血!你也是的,对吧,小鬼?”
对什么呀对……
“好吧,如果单纯按你说的求知欲这个理由……你是对的。”我无奈叹息,不可避免地承认了这一点,“可是,短……安德鲁苏,我无法信任你,你知道的。”
“为什么呢?”他摸到我身边来,一手扶上椅背,一手轻轻搭在我的腿上,仰头看我,一张脸只有眼睛是亮的,不止是亮,还亮晶晶的,他……好像哭了?
“喂……你这是干什么?”我手抚上额头,认识他后,我总是头疼,“苦肉计对刺客是没有用的,你知道的……别来这套,安德鲁苏。”
“我很孤独,小鬼……”他真的哭了,说话鼻音重到我听了都难受,他吸吸鼻子,扯我衣袖,“你知道,那伽里的人大多都不喜欢我……”
“那是你自找的,好吗?”我得坚定冰封我的心,刺客的心,就该像匕首一样,不可摧折,一往无前,割破最温柔的血肉,“再说,你如果害怕孤独,当初又为何要踏上帝国那伽这条道路?你应该知道,刺客,不会懂得何为孤独,他们生来,就对这个世界,充满防备,据说,最顶尖的刺客,连自己都不会信任。”
“是的,的确如此……”他悲伤低下头颅,语气听了叫人难过,“没有谁一开始就想做个见不得光的阴沟老鼠……在加入那伽之前,我试过很多份职业……”
他转过身去,如恶魔低语,哪怕语气像精灵一样可怜,但丑陋矮小的外貌,实在让人无法怜惜。
“可是安德烈,我生来就是这副皮囊,不管我做什么工作,都不被人喜爱,他们厌弃我,他们捉弄我,他们说我是短腿兽,说我是加索尔人……你大概永远也无法想象,走到哪里,都被人唾弃的滋味,那能叫人,有多难过……甚至到现在,我每每睡梦里,还能出现那些人可憎的面孔……”
这个时候,月亮大概终于拨开了厚厚云层。
我看见阅读室里突然明亮起来。
不是灯烛的明亮,是一种清透的亮光。
它把短腿兽照得清晰,我瞥见他细瘦的小腿,生满了和脸上一样的毛。
他祖上绝对有加索尔人的基因,我发誓。
“你现在是在做什么?”我对着他背影发问,“想博取我的同情吗?我可没有这东西,那伽里的人,都不会有。”
“不……你有!”他又伏到我膝上来,拿明亮如猫眼般的瞳孔看我,祈求我,“你是那伽里,唯一一个,拥有怜悯之心的人。”
“你说的不是我,我没有。”我摇头,否认。
“我说的就是你,绝对不会错……”他给出了证据,“你在调查莱顿公爵的死因,对吗?你觉得他不该枉死,对吗?”
我很遗憾,他完全猜错了方向。
但他的结论,是正确。
我大概,确实还心存怜悯。
莉莉娅,什么时候,我不再想起你,不再给你写信……
那时,我的怜悯之心,大概就彻底死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