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时日，流年并不知白天黑夜，只有绝望的深渊、撕心裂肺和肝肠寸断。如今终于挨到回家，她再也无力支撑，直直倒了下去。她太累了，哪怕得一刻安歇也好，让她忘记所有……
寇准毫不费力便将她抱起，这才惊觉，她已瘦削的不成样子，脸颊和手腕只剩皮包骨头。他将流年送回房间，呆坐在床边守着她，看她纵使在睡梦中还满脸忧伤惊惧。寇准眼眶子直发痒，不曾察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他万般不求，只愿八妹平安喜乐。可如今，她的八妹正痛不欲生，他却束手无策！他那心啊，又痛、又急、又恨。若能替她承受这一切，便让他尽数受了，他只要八妹如当初那般语笑嫣然……
可这一切无法假设，不能替代，不能重来，甚至回不了头！
萧竹打来热水给流年擦脸，她脸上泪痕未干还裹着一层黄土。干裂的唇边裂开细小的口子夹着血痂，萧竹便用干净手巾将伤口润湿擦净，再小心抹上药膏。
“延儿在哪？”
萧竹手一抖，泪眼模糊地抬起头，哽咽道：“少爷在……我带大人去。”
“不用了，我自己去便好，你留下照顾八妹。”寇准颤巍巍站起身，一步一回头出了房间。只剩萧竹跌坐在床边，用帕子捂着脸低声哭泣。
天波府此时哭声震天，正是一片忙乱。寇准寻着哭声找到灵堂。他一只脚刚踏进门，便被迎面扑来的悲伤推了出去。他倚在门旁听着嫂嫂们摧心剖肝地哭声，悲抑的无法呼吸，好一会才稳住心绪再次进屋。
寇准颤抖着将面前的白布掀开，延儿披头散发，苍白着一张脸就躺在他眼前，寇准一下子瘫倒在地，低声质问：“你既娶了她，又为何要扔下她先走啊？啊？你难道不知，她这个傻瓜，满眼满心都是你，你让她日后一个人如何活？延儿……”
寇准纵使极力克制，还是压不住悲伤成河，转而低声呜咽：“你放心，我定会好好照顾她，尽我最大心力解她烦忧，宽她心绪，保她平安。你放心吧！”
恰时，小厮收拾供桌，碰倒了供桌上白烛。寇准看着骤熄的烛火，一闭眼泪水滑下：“未曾想你我兄弟相识如此匆匆！你放心，我寇准在此发誓，绝不食言。”
流年只睡了小会便在噩梦中惊醒，又是一身冷汗。她疲累的支撑身子坐起来，却见萧竹正在垂泪。
“哭什么？给我穿衣。”
萧竹胡乱擦了把泪：“小姐，您莫着急下床，再歇歇吧。”
“莫要说了，我无妨。延儿哥哥还在等我。”流年穿好鞋子刚站起身，头一晕又跌坐回床头。她扶着额头吞咽着胸口不适，“给我口水喝。”
萧竹劝不住，只得转身给她倒水。寇准推门而入，见流年捂着胸口倚在床边。吓得不轻，立时奔过来扶她：“你这样下去，身子会撑不住的，再歇歇吧。”
“我真的无妨。”流年情急之下将寇准推了出去。她接过茶碗咕咚咕咚将水喝尽，才觉自己有些急，不该对寇大哥如此说话，便将声音软下来，“寇大哥无需担心，我真的无妨。大哥先回去吧，此时在这里不合规矩。”
寇准转过头，避开她憔悴无神的双眼点点头：“好，我先回去。你定要保重自己。”
流年目送寇准出门，才将发上的饰物尽数去了，只留金簪束发，换上一身素白孝衣。她瞥见延儿出征时换下的常服被她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枕边，一时悲伤汹涌，抱着延儿的衣服凄惨大哭。萧竹不知如何劝慰，只小心看着她，陪她垂泪。
流年将脸紧紧贴在延儿衣服上，去嗅他衣服上的味道，小心去抚衣服上的纹路，就同在抚延儿温暖的胸膛。延儿出征这几月间，她每晚都抱着衣服入睡，她不知道未来慢慢长夜她一个人要如何活！
流年死死咬着嘴唇，将刚上好药的嘴唇又咬出血，她也顾不得：“带我去见延儿哥哥，我要为他擦洗换衣，让他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走。”
萧竹抱着崭新的铠甲和里衣带流年来到灵堂。流年一下子跪在延儿身前，一件件脱他破碎带血的铠甲，一块血色的玉佩掉了出来。
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这块玉佩是流年送于延儿的定亲信物，延儿一直小心佩戴，从不离身。而这块通体翠绿，晶莹碧透的古玉佩已被鲜血尽染，那是延儿哥哥的血，他的血已嵌进玉里，和玉佩融为一体！
流年捧着血玉再次泣不成声，她的泪滴落在玉佩上渗了进去，竟将里面的血晕开。鲜红血色间晶莹剔透，竟是血中有泪，泪中带血！
“延儿哥哥，我懂，我都懂。为什么老天爷给我们的时间这么短？我答应你好好活着，我可能活的下去？”
流年将延儿残衣脱尽。一声尖叫，萧竹已吓得捂住嘴巴跌坐地上。而流年心中剧痛袭来，头一歪“噗呲”一口鲜血吐在地上。
延儿哥哥旧伤新伤全身是伤，皮肉尽烂，伤口翻起惨不忍睹。流年想起辽人高高擎起来那数十把长矛，挑着延儿哥哥整个人血肉模糊，她心口便撕裂的痛，胸腔里翻涌着鲜血使劲往喉间顶。流年吞了口血，强迫自己不去想，不去看。她仰着头想让眼泪回流，泪水却不听她的话，只得随它们去了，或是流干便好了！
她麻木着自己，洗了干净手巾，仔细去擦延儿脸上，嘴角还有身上的血。又将延儿极近断裂的手掌包扎好。
“你怕是痛死了吧？没关系，一切都过去了，不会再痛了！”
萧竹将水换了一盆又一盆，流年眼泪涟涟一直擦，一直擦，不住自语：“一直都是你照顾我，我从来没为你做过任何事情……我不想这竟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萧竹在旁听着流年自言自语，心中不忍，扶着她肩膀唤她：“小姐，你别这个样子，萧竹害怕。”
“我没事，真的没事。”流年说罢便不再搭理萧竹，吸吸鼻子继续同延儿说话，“延儿哥哥，这件衣服是我亲手做的，你想不到吧？”
流年陷在她和延儿的世界里，温柔的笑了，而那笑容在萧竹看来，却如此凄惨。
“你知道的，我一碰针线便浑身冒汗，立时想逃，可我真的好想亲手给你做件衣服。我算着等你凯旋，恰巧临近你生辰，便当生辰礼物送你。”泪水遮挡了流年视线，她抬手胡乱抹了一把，“大嫂二嫂和三嫂嫌我笨，不肯教我，只有五嫂和六嫂教我。你走了多久，这衣服我便缝了多久。你看，你看我的手指，都是针孔。”
流年强忍胸口剧痛，又吞了口喉间的黏腥，将这件浅灰色的里衣给延儿穿上。
“萧竹说我缝得不好，针脚歪歪扭扭，丑得紧，她说她帮我缝。”流年自顾自笑了，“照顾夫君本是妻子应做的事情，怎可假手于人。我知道，纵使我缝得不好，延儿哥哥穿在身上也定会欢喜，是不是？”
流年给延儿穿好衣服和铠甲，又拿梳子仔细给他梳头，用他们成亲那日延儿戴得玉冠银簪给他束发。
延儿静静躺在那里，又恢复往日的俊朗和挺拔。流年浅笑着趴在他胸口，却再也听不见他心脏跳动的有力之声。冰凉的泪水划过她鼻梁滴在延儿崭新的铠甲上：“我曾无数次问自己，如果早知结果如此，是否还会飞蛾扑火？是的，我会！嫁给你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我不后悔，从来不曾后悔。”
小厮将六口棺材依次抬进灵堂，杨家众人跟着涌进来。小厮依次将兄弟几人尸体抬进棺材，而杨将军棺材只放了衣冠！
三嫂死死拽着裹着三郎的白布不撒手，她疯了似扑在六郎身上捶打着他嘶喊：“你三哥为什么这个样子？为什么啊？”
六郎浑身发抖地看向只剩一堆血肉的三郎跪在她身前：“对不起三嫂。”
大嫂一闭眼，眼泪不止：“莫要再瞒了，他们到底怎么死的？我们受得住。”
杨夫人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看着六郎点头。
六郎跪在杨夫人身前磕下一个头，哽咽道：“爹爹和二哥被辽军逼到陈家谷，潘丞相未按计划埋伏谷口救援，至爹爹和二哥被辽军合围。爹爹誓死不叛大宋，一头撞死李陵碑，尸体被萧达凛带回同萧后交差。二哥……二哥誓死不降被萧达凛乱枪刺死。”
二嫂捂着嘴，伏在棺材上低声啜泣。六郎又看向大嫂磕下一个头：“大哥为让众将士突围，在朔州城手托千金闸，被乱刀砍死。”
“三哥，三哥掩护七郎回代州搬兵，力竭倒地被辽军骑兵踩踏如泥。我是辨认三哥的铠甲才找到他残存的尸身。”
“啊……”三嫂疯了般扑在三郎身上大哭。金娥俯身看向六郎：“那，七郎？”
六郎看着金娥红肿的双眼，摇头：“七郎他，他回代州搬兵，被潘仁美陷害，以莫须有罪名绑在高台上乱箭射死。倩儿从他身上共拔下一百零八箭，其中七十八箭当胸。”
金娥瞬间明了！不住摇头，豆大的泪珠扑簌簌落下：“是潘仁美借机杀七郎为潘虎报仇？是我害死七郎是不是？是我……”金娥扶着肚子，踉跄后退几步，越说越激动，又惊又气间牙齿直打颤。
流年急忙跑过去扶她：“七嫂，不是因为你。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是潘仁美素来嫉妒杨家功勋，才借机发作。我答应过小七哥，好好照顾你和孩子。你定要保重自己，小七哥在天有灵才可安歇啊。”
杨夫人双手狠狠抓着椅背，已是周身发抖。六郎跪爬过去，伏在她腿上宽慰：“娘亲放心，七郎和爹爹的帐我定会同潘仁美清算，让他血债血偿。”
钰霜走上前来问六郎：“那你五哥呢？”
“四哥被辽军冲散跌入山涧，不知所踪。五哥在重重大军包围下坠崖。我们将崖底都翻过来了，也找不到他们两个，他们也许被救下也未可知。”
钰霜心中一哆嗦，燃起丝希望，跪在地上祈祷：“老天爷，我求求你救救五郎。你折我的寿，拿我的命去换五郎的命。”
杨夫人颤抖着看向流年：“延儿呢？”
延儿哥哥被辽军围攻，力竭不敌，被数十把长矛挑死。”流年死死咬着牙根，扶着萧竹支撑身体。她恍惚间自胸腔里挤出这句话，便再发不出声音。
白烛长燃，青烟直上。纸钱在火盆里翻滚跳跃狰狞，空气中飘着浓重的焦烟味道熏的人无法呼吸。在天波府妯娌的哭喊声中除了亲人离去的悲伤，还有辽人的仇，潘仁美的仇，都必要清算！
延儿哥哥被移到棺材里。流年将那块带血的玉佩系在自己腰间，把他们新婚之夜打了死结的头发从荷包拿出来，放在延儿手心握紧。伏在他耳边低语：“结发为夫妻，死生不相离。这话还作数。延儿哥哥，你定要等我，等着我。”
流年被萧竹拉开，随着棺材盖前移，她眼睁睁看延儿俊朗又温柔的脸消失在她面前。她挣开萧竹，猛然冲过去，却再也抓不住……只留棺材盖冰冷合死的声音狠狠捶打在她心上！
她总是晚那么一步，就好像那日，她再快一步便能救下延儿哥哥，可老天并不给她机会。流年整个人跌在棺材上，一大口鲜血吐在了上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