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无情刚站稳又失重心,身子落下,落进一个竹篮里。
竹篮两边装着轱辘,在不大的地洞中簌簌滑行。
难道这就是男子所言的地面机关?
可这样的机关怎能致命?
若要致命,何须设置滑车?
这简易的车急速下滑,地洞却并非垂直,竟是弯来拐去,复杂如鼠穴。
孟无情满心疑窦,随车辗转,等到骤然停止时已有些晕眩。
他揉揉脑袋,好不容易才定住心神,转睛四顾,发现这里是个大溶洞,前方不远就是出口。
他跨下篮子,握紧刀柄,借助出口投射来的一束阳光发现一个熟悉的人影。
他小心靠近几步,差点惊呼,原来那正是萧如雷。
萧如雷跌下深渊,怎会躺在这里?
看萧如雷微微起伏的胸膛,非但活着,甚至毫发不伤。
难道有人救了他?
上面那男子言语神情无不透着极为真切的恶毒与傲慢,当然不可能出手相救,何况那种情形下也无从救起。
孟无情不及深想,也不顾忌,快步过去。
萧如雷昏昏沉沉,突听步声,不禁迟钝的睁开眼睛。
他虽毫发不伤,但面色愈见惨白,整个人越来越没精气神。
他仿佛得了急病。
孟无情刚要开口,却有人先说话:“你们现在都在这里,正好听我说清楚。”
说话的不是萧如雷,而是站在洞外的一个人。
这人长得也很怪,獐头鼠目,竹竿身材,高及八尺,却又驼背,一把胡须直垂到小腹,穿的竟是麻衣,头上戴着和萧如雷脸色一样白的尖帽,纵然在白日看见,也让人背脊发寒,如遇无常。
萧如雷倒是认得他,笑道:“原来是雪衣老人的四弟子,邱无风邱大侠。”
邱无风冷冷道:“我拜师学艺,艺成后陪着师父在这深山荒林里与世隔绝,一次也没出去过,更从未行侠仗义,当不得大侠之誉,萧局主切莫再消遣在下。”
萧如雷叹道:“你们师徒恬淡人生,隐居不出,可江湖日渐混乱,迟早将受波及。”
邱无风道:“师父虽在山中,却不耳聋目盲,他老人家不到外面去,但有求而来的江湖朋友总会带着最新最关键的消息,你与这位孟少侠也曾告诉他老人家不少事。他老人家智慧超群,心思缜密,将那些零零碎碎的消息稍一联系,便大致猜到江湖日渐混乱的危机。所以才让我与二哥前来阻止五弟,果然我与二哥若来慢了半步,你与这位孟少侠今天恐怕不能全身而退了。”
萧如雷道:“多谢相救,但这五个关卡是老人专门设置,我们闯不闯的过全凭本事,为此丧命也无从责怨。”
邱无风道:“师父想你们活着见他老人家,然而关卡的设置是本门规矩,兹事体大,除了师父自己,谁也破不得例,剩余的两关,你们还是要闯一下。”
萧如雷转头和孟无情对望,孟无情笑道:“好,那就来吧。”
邱无风道:“规矩是规矩,今天的情况却特殊,师父让我们将剩下的关卡简化,化二为一,也不再玩什么机关诡计,由在下陪你们斗武,三招定输赢。”
孟无情道:“萧局主看来身体微恙,可否只咱俩对阵?”
萧如雷皱眉道:“孟小友,你……”
他试图站起,双腿却颤巍巍。
邱无风看着他的腿,冷声道:“好,就咱俩对阵,萧局主此刻不适,妄动真气,若有好歹,我在师父面前也担当不起。”
萧如雷笑意转苦,只好再坐下。
孟无情道:“玩机关诡计,我难免防不胜防,但光明正大的较技,点到辄止,应该是没有多少危险的。”
邱无风道:“孟少侠来过几次,师父对你颇为钦赏,你黑闪电之名,震动环宇,在下今天能一试锋芒也是荣宠备至。”
XXX
溶洞虽大,却多磕绊,不便展身,两人来到洞外石滩,视野豁然开朗,左侧急流轰隆,水雾漫天,想是之前所遇那流星锤怪人的同一条河。
两人相互礼让,慢慢拉开阵势。
邱无风长相诡异,用的兵器也诡异。
他兵器从背后取出的一瞬间,孟无情看了还以为是一盏琴,方方正正,色泽金红。
这兵器似是一块长方形的浑铁,前四个棱角极锋利,后四个棱角上来一寸处有凹痕,手掌正可握住。
纵然孟无情阅历丰富,对这兵器却也前所未见,甚至根本想象不到。
设计制造这兵器的人,若非百年罕见的奇才,就定是千古第一的疯子。
疯子的思维有时虽悖于常理,但他们有些创意却是常人难以企及的奇迹。
他们在实践这些创意时,往往倾注全力,而钻研之功总出自耐得住寂寞又不免偏执的人。
邱无风这兵器会不会也是奇迹?
那只有一试才知。
孟无情是宾,所以邱无风请他先出招,自己情愿处于被动。
孟无情也不谦让,心知时不我待,再不犹疑,猛然一刀挥了出去。
第一招,并非黑闪电,而凌厉之势也迫人眉睫。
邱无风凝目在寒风中变幻不定的刀锋,不觉内心微震。
连师父提及也颇为尊重赞赏的人果然出手必非同凡响。
他本想再沉一下情绪,此刻眼见孟无情的刀锋来势迅捷,咄咄逼人,不得不急忙对招,否则孟无情这一刀已可让他瞬间惨败。
他绝不能丢师父的脸,身腾数丈,当着烈阳凌空下击,兵器的前四个棱角寒光爆闪,就像无数闪电将孟无情的刀锋重重围困。
他也有闪电,不过孟无情的闪电是黑色,他的闪电却是常见的白亮刺眼。
孟无情陡然身形静止,手掌慢慢展开,刀柄竟自动脱手而去,也是慢慢的,全无声息。
他的刀就像一抹梦痕卷入邱无风那奇诡兵器所造成的白闪电之网。
慢慢的,慢慢的,一切都是慢慢的。
速度只要快一分,在洞口观战的萧如雷眼里,情势就是孟无情一刀失手,能一招夺走孟无情的刀,绝对可算奇迹。
但速度始终慢慢的,一点加快的迹象也没有。
邱无风身形也静止,在半空静止,他的兵器虽未脱手,却在颤抖,越颤越剧烈。
他瞪眼看着自己造就的白闪电之网从下到上从里到外慢慢变黑。
白闪电慢慢全变成黑闪电。
孟无情的黑闪电。
突然一切开始加快,仿佛凝冻的时空恢复流畅。
只听闪电网中锐啸一声,孟无情的刀竟自动滑出,稳稳飞回他手里。
黑闪电的网极重,往下直坠,邱无风再用力也握不住兵器。
他的兵器脱手了,但他出自雪衣老人门下,终非泛泛,一时惊惶并未大乱,立刻镇定心神,翻身落地。
等黑闪电的网触地崩散后,兵器又在他手里。
第一招虽是孟无情惊艳,却算平手,第二招轮到他先动。
他展臂如鹰飞,平地一掠,试图从左侧攻孟无情不备。
孟无情右手持刀,全力聚于右臂,左侧难免稍失防守。
他攻速太快,攻势太猛,相距太短,眼看孟无情竟似真要不备而中招。
但他的兵器锋芒刚触及孟无情腰部,孟无情却平躺下去,就像一片树叶那么轻,慢慢飘落。
一个站姿笔挺的人,瞬间平躺,这简直是做梦也难想象。
邱无风完全惊呆,无法相信孟无情居然真的做到了。
孟无情躺地未止,向后一滑,刀锋轻描淡写地一抬,当的一声。
邱无风浑身大震,兵器再度脱手,这次他却休想回拿。
这次的震动太强,他必须尽力稳定双脚,只有任自己的兵器当空旋转几圈后狼狈而落。
第二招,孟无情完胜。
邱无风冷冷道:“孟无情,黑闪电,与刀神燕归来齐名,果然名下无虚。今天总算有言在先,点到辄止,你若真想取我性命,第三招随便出手,我也无法抵御了。”
孟无情道:“那么第三招还比不比?”
邱无风猛然厉叱:“当然要比!”
他竟不去拿兵器,直接空手攻向孟无情。
孟无情看他来势突兀,自带一阵罡风侵体,幸好孟无情体质强健,否则必被这风引起的彻骨寒意瞬间冻僵倒下。
这一袭击,简直看不出招式,只能看见一个急速冲来的逐渐虚幻的身影。
孟无情身体虽未冻僵倒下,但脸上还是微微变色。
这样诡谲的武功,这样冷厉的真气,也是他从所未遇的。
但他仍凛然无惧,将刀紧握在手,待邱无风暴风般的冲击袭到身前,刀锋便向下一滑,轻轻一滑,慢慢一滑,静静一滑。
诗情画意的一滑,只看得萧如雷几乎沉醉。
不知过了多久,罡风消散,邱无风竟跌在地上,仰面朝天,极其狼狈。
孟无情深含歉意道:“我本不愿如此,但迫在眉睫,这一刀根本无暇多想。”
邱无风内心波澜不息,脸上却双目呆滞,窘然半晌,叹道:“是我自取其辱,不过师父有命,我终究是尽力了。”
他翻身站起,向孟无情恭恭敬敬一礼才去拿回自己的兵器。
他走到河边,声音又转冰冷:“告辞,两位在此静候,不久师父便来相见。”
言罢扑下滚滚急流。
孟无情苦笑,竟有几分落寞。
萧如雷脸上却还残留震惊之色:“你刀法臻于化境,看来果然是后浪推前浪,江湖已不属于我这样的老人了。”
孟无情突地叹口气:“雪衣老人门下,虽然武功不及咱俩,但若出山,也是难惹的主。”
萧如雷笑道:“雪衣老人毕生所愿,便是隐修深山,不受世俗利欲的扰乱,他教弟子的处世观念应该也是这般,所以只要他活着,就绝不会放他们出山。”
孟无情道:“让我待在这里,非百无聊赖,每天睡大觉不可,他们师徒竟耐得住寂寞。”
萧如雷道:“人各有志,心性不同,你的性格喜动,一时半刻不动就会浑身发痒,而他们修行,讲究的正是宁心静气。”
孟无情道:“那邱无风刚才只需与我斗坐禅,我再大的本事也必输无疑,我最难受的就是长坐板疮。”
萧如雷调侃道:“想来你是曾经长过坐板疮的?”
孟无情叹道:“当年学武打基础,首先也是熬磨耐性,师父让我每天坐地好几个时辰,坐板疮实在没少长。”
萧如雷道:“你也有师父,我还以为你的刀法是独创。”
孟无情心头隐痛,目中掠过一道迷惘的光,旋即强笑掩饰道:“当然是我师父独创。”
萧如雷看出师父是他隐痛,便不再多提,转话题道:“今天我们等的比动的时候还多。”
孟无情笑道:“只要雪衣老人能最终为我解惑,等多久也值得。”
萧如雷深沉道:“等难道一定是值得的?”
孟无情点头,又摇头:“那得看是为谁等,等的人是谁。”
萧如雷黯然:“今天若无我的共进退,单是让你去见他老人家,你去不去?”
孟无情道:“为什么不去?我见雪衣老人,并非为了自己,老实说,我早已身不由己。”
萧如雷理解,并时刻在感同身受,也许那只不过是一种奇特而永恒的默契。
他问:“你不为自己,是为了谁?”
孟无情道:“为一个朋友,为了友情。”
他又表情认真,凝注着萧如雷更显憔悴的脸:“萧老哥,你可能觉得我蠢,我这个人,这一生,信得最多的不是天理,不是公道,而是友情。”
萧如雷淡然一笑:“你不蠢,如果你蠢,我就更蠢。”
孟无情怔住:“怎么?”
萧如雷缓缓道:“那天,我若不信友情,干嘛与你赌?而且,亲情友情的交错,我却选了友情。你说你蠢,照这么算来,我岂非更蠢?”
孟无情一时无话可说。
萧如雷不胜感慨,深叹道:“人,对于自己,亏欠得总比别人多。只因若不为了别人活,不为情而活,即使活着,也无异猪犬,你说对么?”
孟无情失神半晌,笑了笑:“人要活出意趣,就绝不能只想着自己,冷落了别人。一个人的世界并不多彩。”
萧如雷突然凄楚道:“铁万雄岂非正是一直活在一个人的世界?终于落得那样的下场。可惜,他到死,也定是不愿认同我这个亲人。”
他说完这句,眼中满是无可名状的深刻痛苦,一种唯有靠自己默默忍受的痛苦。
痛得他皱纹更多,苦得他整个人看来更似老出了一场无药可救的大病。
他先是老在表面上,但现在连内心也开始木然。
他吃力说出这句一生中最矛盾忧郁的话,就像突地抽去了他所有活下去的兴趣与勇气,再也不能负担这种沉重如山的痛苦。
他咳嗽,剧烈咳嗽,几欲绞心断肠。
他咳得皱紧眉头,握紧双拳,腰也佝偻,就像一柄精铁锻造可力拔山河的长枪此刻还是被无情变化的岁月压弯。
他咳得似将没完没了,无法自制,冯川与铁万雄的鬼魂似正环绕身边,一个急迫地想让他陪伴,好汉即使在阴间也不堪寂寞,一个却横眉冷目地怒责他,让他讲清那年的是是非非,然后拖走他残败的灵魂去地狱为亲哥亲嫂偿命。
不是他直接害死亲哥亲嫂,但铁万雄一定要他负全责。
铁万雄把一切仇恨都凝聚在他身上,死了也不肯放松。
他已咳得回不了气,几乎将要就此倒下。
孟无情立刻冲上去扶住他,正欲安慰,他却苟延残喘似的,嘎声凄然笑道:“罢了,罢了,冯川要我下去陪他,铁万雄也放不过我。他们都有许多事想责问我。那人说得对,一切太迟了,无可挽回,我害死他们,我欠了他们,终是要还的。看来,我已没什么希望久活。”
他短期内骤失两个最重要的亲人,哀恸深重,今天又几次大动真气,之前跌落深渊时又急剧受惊,再强的汉子也得垮下来。
孟无情无可奈何,扶着他衰老的身体,只觉越来越沉,就像一具正在冷硬的新尸。
孟无情心乱如麻,想开口,又感到前所未有的笨嘴拙舌,眼睁睁看着他,看了半晌,慌忙移开目光,不忍也不敢再看他突然惨黯的脸。
这无疑是在逃避现实。
孟无情已疲惫不堪,甚至不免自私地生怕萧如雷的状态会给他增加新的负担。
为一个朋友活着很难,为两个朋友活着更难。
但朋友终究是朋友,朋友有时不仅要肝胆相照,也要同甘共苦。
他突然转过眼睛,坚毅地与萧如雷对视。
这份坚毅,慢慢融化了萧如雷内心的冰霜,萧如雷再度感到友情的暖意。
萧如雷知道孟无情永远不会使他孤立无援。
就在这时,一顶精致古典的箯舆,飘然从对岸荡了过来,就像有根透明结实的绳子稳稳拉着,滚滚浊涛与肆虐河风非但没有将箯舆动摇半寸,也没溅湿半分。
无人抬的箯舆在水浪滔天的河中平稳而来,这种奇绝的景象,任何人看了也会倍觉匪夷所思,萧如雷和孟无情已完全惊呆。
XXX
箯舆悄无声息抵达这边岸上,乘者是一个白发白髯白肤白袍白鞋白袜的老人。
他不仅发髯肤袍鞋袜都是白的,连指甲瞳孔也是白的,整个人就像白雪堆成,微微的白芒环绕,睹之生寒,却不使人惧怕,反增圣洁的魅力。
他凝目孟无情,朗声道:“孟少侠刚才与无风过招,发出名震天下的黑闪电,果然惊心动魄,老朽在对岸树林里观战,也有幸领略。那种震撼,老朽已几十年未感受了。”
孟无情作礼恭谨道:“前辈过奖。”
雪衣老人瞳孔虽白,却没人会当他是瞎子,他的目力之强,远胜多数年轻人。
他肤色雪白,脸上肌肉毫无波动,根本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满头白发,满颔银须,在阵阵河风中飘动,别具神威,孟无情几乎不敢平视。
他细致打量孟无情,似头一遭看见这年轻人:“孟少侠是为那个人的事而来,对么?”
孟无情没有惊异,居然非常默契地知道他所指何人:“前辈说中了。”
雪衣老人道:“要破解那件事的种种疑点,说易不易,说难倒也不难。”
孟无情这才动容。
雪衣老人道:“几十年前横行江湖的泣血天子,你可听过?”
孟无情实话实说:“最近曾在月牙先生口里听过。”
雪衣老人道:“力战泣血天子终将其击下悬崖的月牙先生?”
孟无情点头:“正是那位前辈。”
雪衣老人白眉微皱,喃喃道:“原来他还活着。”
他目光一闪,平静的语声似荡起涟漪:“你也受过他指点。”
孟无情道:“月牙先生只讲了那件武林掌故,并没有帮晚辈解多少惑,所以晚辈今天才来搅扰。”
雪衣老人若有所思,默然良久,缓缓道:“昔年泣血天子每次杀戮后都会留下一样东西,这样东西的真相,想必萧局主也应知道。”
萧如雷恭声道:“是。”
雪衣老人道:“萧局主不妨说与孟少侠。”
萧如雷迟疑道:“那是……是沾有紫血的锡纸。”
雪衣老人叹道:“老朽昏聩,其实说差了,其实是两样东西,一样是沾有紫血的锡纸,另一样恐怕就不是萧局主能知道的。”
萧如雷面色陡变凝重:“还有另一样?”
雪衣老人道:“另一样是在死者身上刺入的三根弯曲银针。”
孟无情心头一震,目光一凛:“前辈是要我前往近期发生惨案之地去查出是否有这两样东西?若有,就不是那个人干的,而是泣血天子所为?”
雪衣老人道:“不错。”
孟无情又不禁迷惑:“但泣血天子若只为了嫁祸那个人,怎会刻意留下破绽?”
雪衣老人道:“若不留下破绽,就不是真正的泣血天子。”
孟无情皱眉:“他本就是为了假扮那个人,当然离自己的特征越远越成功。”
雪衣老人摇头:“泣血天子在几十年前已离不开那两样东西,他一旦少了那两样东西连活着都很难,更不用说杀人了。”
这下连萧如雷也听得怔住:“为何?”
雪衣老人道:“他皮肤早就全毁,被一种罕见的银色毒汁腐蚀过。”
萧如雷与孟无情同时露出骇异的表情。
雪衣老人继续解释:“他要维持生命,必须在身上贴满一张张用特殊药物浸泡过的方形锡纸,他的手没了指骨,便用一根根银针替代。每逢他杀一个人时,会无比亢奋,锡纸会瞬间发烫,银针也可能松脱。所以在那些悲惨血腥之地,总遗落了几张紫血淋漓的锡纸、几根扎入尸体的弯曲银针。这破绽他是想控制也控制不了的。”
孟无情只听得心惊胆寒:“他怎么不将这些遗落的东西清除?”
萧如雷也忍不住问:“他难道连清除这些东西的能力也没有?”
雪衣老人道:“还是他身体一部分的锡纸银针,并无什么副作用,一旦脱离身体,立刻成剧毒之物。他除非想死,否则哪敢擅自清除?”
孟无情惶然道:“既是剧毒之物,就算找到了,我又该如何处理?”
雪衣老人道:“泣血天子之所以不清除,有个最关键的原因是,隔物触及,也难免中毒。其毒之诡谲,连素以毒药称著于世的湘西苗家堡也无法应对。”
孟无情变色道:“那我……”
雪衣老人道:“泣血天子不知道一件事,我却是知道的。”
孟无情本来很能沉住气,此刻也不免激动:“一件什么事?”
雪衣老人道:“锡纸银针离开他身体后引发的剧毒也不过只能存有三天三夜而已,这秘密是我当初偶然得知,当初我跟随师兄前往南宫世家的庭院,显赫一时的南宫世家竟也难逃他毒手,上上下下四百余口无一幸存。我在尸山血海中骇得心胆俱寒,不意发现了几片锡纸几根银针,开始并不知道是泣血天子遗落。后来和众人一番细致研究,才认准是来自他的身体。”
孟无情不觉陷入沉思。
雪衣老人叹道:“泣血天子为祸武林那么久,害死无数忠良,昔年金风崖一战,他终被月牙先生劈落悬崖,人们在崖下苦寻长达半年,却生不见他人死不见他尸。几十年来,风平浪静,原本以为这厮真的死了,不想现在又有迹象出现。孟少侠的黑闪电,威力绝世无双,比昔年月牙先生的月牙刀法强了许多,这话绝非我无知断言,故意吹捧于你。现在若查明的确是泣血天子重现,我们这些老朽都无力回天,只能依靠你这样的后起之秀。”
孟无情惶恐中不失凛然道:“武林有难,晚辈身兼重责,定当全力以赴,在所不辞。”
雪衣老人听着他这句誓言,目神突显遥远,又叹道:“钱三爷是在西湖毙命,你可先去探查那个现场,在那里,你还会碰到与此事关系甚大的一个人。”
孟无情刚想追问更多,箯舆已荡起来,稳稳飘向对岸。
只听雪衣老人清朗的语声随风传过他耳边:“去吧!西湖正值浓春,是最迷人的时候,可惜你此番已无心赏景了。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孟少侠,你却甘为别人而活得这般艰辛,真是让老朽猜不透。”
他智高盖世,博古通今,什么都仿佛未卜先知,许多人们视为天机隐秘的事,他同样随口道来。
但这人情人性中某些微妙的矛盾与意义,他却一窍不通,而且沾上即烦,所以才终生避世。
目送箯舆远去,隐入茂林,天地间又只能看见激涌不息的河流,听见撞击峭岸的水声,孟无情的斗志不禁凝固,心也变得无限迷茫,感到自己极度渺小。
为别人而活,当然没有自私自利容易。
为别人而活,才会遭遇太多取舍,才有太多难以割舍的情感。
他很重情,他生命的充实在于情义的可靠,但这份可靠总是他独力支撑。
他有时冷淡,孤傲,难免忽略情感的某些矛盾,却深知不必为之伤感。
多愁善感容易消磨一颗心的坚强。
他突然觉得空气沉郁,身上的责任更重。
每次见一个人,对方似都会要求他负责。
现在是不是轮到萧如雷要求他了?
身边的萧如雷又忍不住剧咳,咳出一团老泪,黯然道:“可以求你一件事么?”
孟无情暗中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但他无论怎样都不会拒绝。
“你说。”
萧如雷身心疲惫,原本激昂的志气已不知去了哪里,苦叹着缓缓道:“过段时间在栖凤山庄举行的英雄盛会,看来我是无力再去了。而那件东西,实在对我很重要,所以……我求你代我取回它……好么?”
孟无情露出一抹纯粹的微笑:“好。”
他顿了顿,似鼓足了平生最大的勇气,看着萧如雷道:“我也求你一件事。”
他极少求别人什么事,他已习惯为别人的要求而活,但此刻,他克制不住自己内心产生的全新情感,可他求的其实非常简单,至少对萧如雷来说,没有更容易达成的事了。
“我求你借我那匹马。”
他们骑来的两匹神驹都是雄风资产,萧如雷答应得和他一样干脆:“此地相距杭州并不近,你即使不求,我也打算送你那匹马。好马配英雄,天经地义,你会成为英雄。”
孟无情听了他由衷的这番话,没有激动,没有欣慰,面上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现在感情对他又像是多余的,他一时无情得极为反常,不再深刻的散发风流气质,只是出奇的静,万事万物俱已灭亡般的静。
他在这静中淡如江南残梦:“谢谢。”
简单的字,复杂的含意。
当他冷冷淡淡时说出的,通常才是最真心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