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兵又垮掉了。荣兵这次是真的垮掉了。
强撑着硬挺着!把陈老葬在了东山之下的翠柏林中,荣兵终于完成了最后的责任,然后他就彻底垮掉了。
和安妮走后不一样,这次不劳大家费神提防他喝酒了,他连酒都不需要了。以前大伙劝他时,他还会淡然地一笑,现在呢?无论是谁,跟他说话就如同跟一棵快要枯死的树说话没什么两样。
他没绝食,可别的东西不吃,只吃木薯饼子。每次给他一块,他就只吃半块,剩下的半块揣进怀里留着下顿吃。一天就是这么一块木薯饼子。渴了就去山溪边掬一捧泉水喝两口,别的就什么都不会入口了。
他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焦虑,也没有忧伤,什么都没有。就是麻木,一种让你望上一眼就会感觉,是比当年珍茜姐那座冰雕还要冰冷的麻木。他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他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塌下去……
以前他的心态出问题时候,还有唐娜姐可以医治他。现在呢?所有人都试过了,谁也不行。
就像此刻的贝勒,当他终于劝到无话可说时,就只能眼看着荣兵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晃荡着那件几个月都没洗,却显得日渐肥大的水手作训服,带着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同样日见消瘦的杰奥,一言不发地朝芳草坡上走去。
身后传来了“笃笃笃”的声音,然后就是一声苍老的叹息……
“他还是不说话?唉……回去吧,贝勒米船长,快下雨了。”
贝勒静静地站在那里没动,好一会儿,才轻轻摇了摇头:“我明白他是怎么想的,我有过同样的心情,我也做过同样的事情。或许是蒙特西诺斯老爹的那番话,在他心中还残存着一丝作用吧,所以他不想用极端的方式离开。他也知道我们不能眼看着他死,所以他就想这样慢慢地耗尽自己。其实他现在……已经死了……”
“是啊。”
“可他是那么善良那么热忱的一个人!可他还这么年轻!”
“……是啊。”
“他还健康健全,他还应该是个有用的人啊!他还有权力把本该属于他的这条人生之路走完啊!”
“……是。”
“有时我真恨不能……真恨不能替他去死!!”
“……”
格里历1722年2月1日傍晚时分,一片淡蓝色的雾霭轻柔地笼罩了整个小岛。头枕着胳膊,静静地躺在彩虹塘边的荣兵,听到趴在他身边的杰奥忽然站了起来!接着,就听到木棍子拄在草地上朝这边走来的声音。
没心思搭理那个老神棍,也没力气搭理他。他前一段不是挺知趣的吗?好久都没再追问铁面人的事了。就他那破腿脚和破身体,怎么还艰难地走下山坡,又追到彩虹塘边来了?
老人喘息着坐了下来,看来,这段路可着实把他累得不轻!听他这拉风箱一样的喘息声中,都有“呼噜呼噜”的痰音了。记得当年在拿骚初见这位老人的时候,他还远没有老迈衰弱到这个程度。唉!时光啊……岁月啊……
荣兵仍是不言不动,静静地望着远处的夕阳,像个就要参悟了日月转换和生命轮回的哲人。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身边那个喘息方定的老家伙开口了……
“很寂寞,是吧?”
“……”
“我懂,真的,没人比我更懂。你才寂寞了多久?十年吗?可我已经这样寂寞了四十一年……”
“……”
“懒得和我说话?”
“……”
“嘿嘿,可我敢打赌,今天呢,你肯定会非常非常地想和我说话!比你这十年之中的任何一天都想说话。我甚至有点担心,你待会一定比三个小话痨约翰都招人烦!嘎嘎嘎嘎……”
“……”
“罗宾,今天的木薯饼吃完了吧?”
“……”
“你看,都没力气回答我了。理解啊,木薯饼子的热量,和麦德劳的鸡腿堡怎么能比呢?”
荣兵“呼”地坐了起来!猛地扭过头去!嘴唇哆嗦着,用惊恐得难以形容的眼神瞪着那个笑得贱兮兮的老神棍……
入夜之后,杰奥又在自已家小木屋的门口蹲成了镇宅神兽。
“太少了,再吃半根香肠吧,你边吃我边说。”
荣兵飞快地又抄起一根香肠就往嘴里猛塞!边嚼边压低了声音吼道:“我吃我吃我吃吃吃你特么快说啊!你是不是海斯•沃勒内个缺了八辈子大德的老博士的啥啥表弟?我知道你听他说起过你也在那本日记中看过你的事儿!对了你叫啥来着好像好像是叫伍安斯吧?你来这边有四十多年了吗对了当年你为啥没回去呢咋回事儿啊到底……咳咳!咳咳咳咳……”
油灯的光晕里,老神棍的脸上又浮现了那款招牌式的神秘微笑,那种神笔叨叨的眼神又很欠揍地在大眼镜片后面闪动着……
“你看我咋说的?三倍小话痨附体了吧?嚼着东西还开机关枪扫射,能不呛着吗?”
“行行我不说了咳咳还不行吗少么废话你快说呀!!”
老神棍幽幽地叹了口气:“唉……四十一年啦,太多了!就算一本一百六十万字的书也未必说得完哪!从何说起呢?”
“你那些传奇故事一个都别拉过后我全都要听现在先捡紧要的说!你就说你为啥这么多年都没回去吧快点快点!”
老神棍点点头,扬起脸上那对气死人不偿命的大眼镜片,带着回忆的感慨和怅惘,幽幽缓缓地开口了……
“记得……那是1685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得更早一些……当时我和海斯都在格拉蒙海盗团里干活儿。那天,格拉蒙和格拉夫刚刚分开,就想去佛罗里达攻击奥古斯丁。他先派了副手‘尼古拉斯•比古特’升起西班牙国旗驶进了马坦萨斯湾,海斯就在那条船上。可他们却一去不返,格拉蒙等得不耐烦了!就命令旗舰也驶进了海湾。结果,我们就被人伏击了!船沉之后,我抱着一小截后主桅幸运地飘到了一个小岛上,同船的一百七八十人可能全死了!包括那位名震西印度群岛的法国贵族海盗格拉蒙。从那之后,我就再没见过海斯了。至于那个‘尼古拉斯•比古特’,可以算是你的老熟人了,他就是后来化名‘埃内毛斯’的那个白毛老瘪犊子。过后我才知道,原来他那时就偷偷加入了同舟会。他不但害死了格拉蒙,连后来唐娜的父亲格拉夫之死与他都有着莫大的干系……不过,那就是另一个又长又曲折的故事了……”
罗宾活过来了!从第二天开始,整个小岛上就像过节一样,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实在太令人惊奇了!自从唐娜离开之后,老德克以为再也没人能够走进罗宾的内心世界了,可谁能想到那位诡异……啊不!神奇的傻瓜总督居然做到了?!他只和罗宾长谈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还给了大家一个活蹦乱跳的罗宾!当然,还有一个更活蹦乱跳的小爱德华,和一个更更活蹦乱跳的杰奥!
没人知道这位神笔叨叨的傻总是怎样做到的。不过这都无所谓了,只要罗宾活过来了,这座小岛上的天就晴了,花儿就香了,鸟儿就歌唱了,人们的脸上就洋溢着欢笑了!你瞧,玛姆大婶、小莎拉、塔拉、和珍茜几个尤其如此,她们甚至都笑得哭了起来。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只要一逮着空,荣兵就拉着老神棍找个安静的地方聊天,没完没了地聊啊!他兴致勃勃目瞪口呆心情激荡地听傻总讲述了他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那些故事,比如……
《老神棍黄金国历险记》
《混迹在格拉蒙海盗团的趣事》
《老神棍探索“神秘的序顿小屋”》
《寻找马尾藻海传奇的“珍宝公墓”》
《老神棍误入“失落之城”——帕依提提的往事》
《“地球之眼”——伯利兹大蓝洞水下秘穴逃生记》
《沉船宝藏的王者——“圣荷西”号秘辛》
《神秘的“宝石星盘”和阿兹特克人消失之谜》
……
(鉴于此处两人之间的对话超长且话题杂乱无章,为了小说情节的通顺连贯性,已将全部对话内容移至本章节的末尾,有兴趣的读者可以选择性阅读,不感兴趣的读者直接跳过即可。谢谢。)
或许是言多语必失吧,两人的对话持续到第三天夜里,老神棍谈兴正浓时竟然一不留神,就从过去的经历讲到了三百二十六年之后的未来!当他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之后,当即闭口不谈!可荣兵却立马就神经了!不依不饶地逼问老神棍,他所说的那些在“公元2048年”经历过的事情,到底是不是真的?他又是怎么知道的?是不是他第一次试验“时光朗姆酒”时,误入了未来的时空?
老神棍先是抵赖,说关于2048年的那些事情,只是他一个“梦境”中的情节。抵赖不过,他就索性转守为攻,反问荣兵铁面人的真相。荣兵那本来就是顺口胡掰的,哪说得出来啊?于是,两人就再次陷入了僵持之中。不过,三天之后,两人之间的僵持却被一个外人的到来打断了。
去背风群岛那边采购铁料的小梅子带回来一位客人,就是上过老神棍恶当的那个“小米”——小伙子米斯特。听说他已经在加勒比诸岛和北美那边跑了很多地方,拿着罗杰斯总督的推荐信,找到各英属殖民地长官,查阅与海盗相关的所有官方记录和文件资料。看样子是收获颇丰,他随身携带的箱子里装着许多抄写的复件。
荣兵这才知道,原来,这位小米有个狂热的理想——立志写一本关于加勒比海盗的书。为了真实立体地再现加勒比海盗的全貌,小米一方面需要从官方获取关于海盗事件的时间、地点、证人、证言之类的记录,一方面又必须从江湖上获取海盗们日常的生活、言行、和一些秘闻趣事。他从前跑到拿骚就是出于这个目的,会被老神棍骗去墨西哥挑战阿兹特克任务,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因为他知道,这位傻瓜总督非但混迹于美洲数十年,并且久居拿骚还喜欢到处打听,关于海盗江湖的那些事,确实没人比他更懂。
现在小米把官方的资料搜集得差不多了,就跑到龙德岛来纠缠老神棍了。说啥也要从他这儿打听到那些精彩的海盗传奇和往事秘辛。听说小米的大名是“纳撒尼尔•米斯特”(Nathaniel Mist),荣兵就把他的外号从“小米”改为“那傻妮儿”了。他对“那傻妮儿”的印象不错,小伙子热忱善良又聪明勤快,来岛上之后什么活儿都帮着干。所以荣兵也从旁劝说,傻总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了“那傻妮儿”,把自己知道的那些关于海盗的往事都讲给他听。
自打“那傻妮儿”上岛之后,就完全霸占了老神棍除睡觉和拉屎之外的所有时间,连吃饭和撒尿时都得接受采访,忙得活像个外交部新闻司的旗手。荣兵被“那傻妮儿”抢走了访谈权后,就闲了下来。
这一安静下来,却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最后见到唐娜姐那次,她告诉荣兵,安妮曾托她照料一位“维尔京戈达岛西班牙镇的姗莱特夫人”。现在,安妮走了……唐娜姐也不在了……总得替她们完成这个心愿吧?于是和大叔商量了一下,荣兵就带着“神奇号”出发了。
顺风顺水,船行甚速。五天后,“神奇号”就进入了维尔京群岛水域。荣兵站在船舷边,远远地,又看到了数月前被龙德帮摧毁的黑弥撒教总部——大圣詹姆斯岛。在它的南边紧挨着的就是“小圣詹姆斯岛”,两岛间最近之处还不到三百米。
上次来的时候荣兵还不知道,原来那个用少女甚至是幼女诱惑拉拢了大量的总捅王室财阀政要的“爱破撕毯”,后世的淫窟就建在“小圣詹姆斯岛”上!而且据傻瓜总督说,在爱破撕毯的大本营里,到处都能看到“内只眼睛”的标志……
是了,没错!“爱破撕毯”果然也是同舟会的!他果然也是靠着未 成年女孩的色相和鲜血,替它的独眼鱿鱼主子笼络帮凶!
大圣詹姆斯和小圣詹姆斯紧紧相连!虽然远隔了三百年,爱破撕毯和黑弥撒教却使用完全相同的手法,为同样一个主子谋取着完全相同的利益……
荣兵在三百年前摧毁了大圣詹姆斯岛上的“萝莉庄园”,三百年后,爱破撕毯就在小圣詹姆斯岛上又建起了“萝莉庄园”。这个同舟会的恶呀,真是他妈一脉相承不死就永远都不会绝迹!
这里距“维尔京戈达”只有二十几海里,荣兵的愤恨和感慨还没持续多久,“神奇号”就驶入了西班牙镇那个长方形的小海湾。
晚上七点,小镇东区一间寒酸的小木屋里,荣兵默默地注视着一位鬓边满是白发,脸上满是皱纹,看上去特别苍老的妇人。
见她用手帕擦了擦眼睛,终于止住了啜泣,荣兵才轻声说:“姗莱特夫人,您放心吧,我是安妮最值得信任的朋友。我不想看您再过现在这样的日子了,我想,在天上的安妮也不愿意看到。因为我感觉……您在她心目中就像妈妈一样。”
老妇人又哭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擦擦眼睛,叹息一声,点了点头:“是啊,殖民地的人来自天南海北,彼此之间没什么人情味儿,和我从前在英格兰小乡村里的邻人是不一样的。几个月前,我在这里唯一还能说说心里话的一位老姐姐,也猝然地就走了。我在这里什么都没啦,没有亲人,也没有家,连这间寒酸的小屋也是租来的,真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是的,您这次就跟我走吧。我们的小岛是安妮最喜欢的地方,虽说也穷也简陋,却从不缺少人情味儿。”
老妇人点点头:“我信任您,船长先生,我知道您。”
荣兵诧异地问道:“您知道我?”
老妇人凄然一笑:“当然,安妮上次来这里的时候,几乎没有一天不谈起您。第一次的时候,她是在一个酒馆里遇到您的,是吧?那时她很讨厌您!她说您是个很奇特又很骄傲的人,还羞辱了她!可第二次的时候,在另一间酒馆再见到您,她就违背了自己的誓言,不想再报复您了。”
荣兵深深地垂下头去……
“罗宾船长,安妮是个……是个遭受过巨大痛苦的孩子!您知道我和她是怎么认识的吗?”
“我知道一些,安妮提到过,说您曾经在她最黑暗的日子里把她抱出地狱,让她活了下来。您对安妮的恩情,就像一位老爹对我一样。”
老妇人深深地叹了口气:“是啊,那时,她在监狱里流产了,脸色就像个死人!眼神已经是个死人了。那个无良的水手还是没回来,总督和法官激烈地争执到底该怎样判决……后来她和我说,她那时几次请求判处她死刑,怎么死都可以。”
“那时她……是为什么事?”
“安妮没有和您说起过吗?”
“没有。”
“噢,或许她是不愿再提起那个噩梦般的生日吧。”
“姗莱特夫人,您能告诉我吗?与她有关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好吧,我想,此刻在天上的安妮,也愿意您了解她曾经遭受过的那些苦难,从而对她后来的性格和行为中的某些不当之处,也能够有所包容吧。”
荣兵深深低下了头去,轻轻摇了摇,好一会儿,才轻声说:“我……从来都没资格包容她,是她一直在包容着我。连我的这条狗命,都是她几次舍生忘死救下来的!我……亏欠她太多了!我这辈子亏欠她……实在太多太多了……”
老妇人点点头,继续说道:“我所知道的安妮的经历,大概是这样的,自从她的母亲去逝后,那个家就再没有一丝温暖了。她认识了个无赖,您该知道他。”
“嗯。”
“其实那个无赖只是在利用她的感情,企图骗取她父亲的房产和土地。可那时安妮太单纯了,与父亲闹了几次都不能如愿,就被那个无赖撺掇着离家出走了,想以此来要挟她父亲。那个无赖在这里混迹过,就把她带到这里结了婚。可当安妮怀孕之后不能……那样时,那个无赖就整天跑出去找 女人。安妮发现之后就和他大吵大闹,他摔门就走了!当天就乘船离开不知去哪儿了。”
“……”
“他走后,安妮又气又悔又害怕!她身上没有多少钱,却怀着一个小生命,丈夫又不知抛下她去哪儿了。美洲这么大,你让她去哪儿找那个无赖啊?安妮就不得不出去找活儿干,我和她就是在牛奶作坊打零工时认识的。”
“……”
“出事的那天黄昏,安妮像往常一样,在租住的阁楼窗台边向下望着,盼着那个无赖能够在下一秒就出现在码头管理所小楼的拐角处。她感觉那天他会回来,因为那天是安妮的生日。无赖之前甜言蜜语时,曾经许愿要给她一个无比美好的生日之夜!结果……无赖没出现,却出现了一个恶棍!”
“……”
“那个恶棍叫达顿,表面上是个商人,其实杀人越货走 私海盗没什么坏事是他不干的。可他与这里的总督法官和议员都是好朋友,这个小镇也是他的一个据点。那天他刚好来到岛上,拐过码头管理所,抬头就看到了安妮那头漂亮的栗色长发。他当时似乎是有什么不礼貌的言行吧,安妮很害怕!就赶快关上窗户躲了回去。”
“……”
“可当天夜里,喝得大醉的达顿就像头畜牲一样踹开了安妮的门!把她按在床上要侵犯她……安妮大声呼救!可小镇上没人敢招惹那个恶棍。随着她的喊叫声响起,周围房子里的灯光立刻全都熄灭了。安妮挣扎哭叫着哀求他!说自己几经有几个月的身孕了,求他放过自己。可……恶棍反而更兴奋了!他嘎嘎大笑着,粗鲁下 流地说……说这太棒了……说他还没品尝过孕妇的滋味儿呢……”
“嘎巴!”
荣兵掰指节的声音太响了!会让你怀疑他是不是把手指都掰断了!
“安妮在痛苦中胡乱抓挠着!却一把抓到了恶棍解下来放在床上的手枪……她马上抓起枪顶住了达顿的太阳穴,命令他赶快滚开!可达顿根本不在乎,他或许是没想到安妮真的会使用枪支;也或许是,他压根就不相信安妮真的敢开枪吧。总之,他竟然更加兴奋地……然后枪就响了!”
“……”
“等我跑到小镇西区那栋小楼的时候,安妮已经被法官指挥着民兵抬到了担架上。安妮在人丛中看到了我,她惨白得吓人的脸上居然还露出了一丝微笑!我听见她有气无力地只说了一句:‘我打死他了……值了……’”
“……”
“然后她就被抬走了。我就眼睁睁地看着……成串成串的血珠不停地从担架的中部往下滴落……可怜的孩子啊,那天是她的生日呀!却成为她腹中小生命的陨落之日……”
“小镇本来就小,这件案子就成了惊天的大事,所有人每天议论的都是这件事。其实案情一点都不复杂,无论对于良知还是天理来说,根本就不复杂。可法律是复杂的,人心更是复杂的。不但达顿的亲戚朋友坚决要求处死安妮!连小镇上一些傲慢的居民也认为,一个外地的陌生女子竟然杀死了给本镇投资的商人,那她就应该去死!连安妮自己也要求判处她死刑。”
“……”
“可案情毕竟是再清楚不过了,总督和法官就有了争议。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每天都挨家挨户地恳求大伙一起去向法官求情,决不能做出连上帝都会在震怒之下一脚踩碎了这个小岛的荒唐判罚啊!”
“……”
“后来他们总算是没敢太过分,判处达顿犯有强 暴罪,且致孕妇流产,被枪杀系咎由自取。即使这样,安妮也在镇公所的小牢房里遭受了两个月的罪!我把她抱出来的时候,她整个人瘦得就剩下一把骨头了……”
“……”
“那些日子里,我俩每天晚上就在这间小屋里挤在一张小床上。她紧紧地搂着我!经常是哭着昏睡过去的。刚开始,她在睡着的时候会叫我妈妈,后来醒着的时候,她也叫我安琪妈妈。还不到两个月,她才刚刚能够勉强走动,就拿了我的一点小钱,上了一艘北美的商船偷偷离开了。当时我还以为她是回家了。”
“……”
“上次她来的时候,我才知道她是去找那个无赖复仇了!可她那时还是太单纯了,找到那个无赖后,那人跪了下来,为她的遭遇哭泣,为他们失去的孩子哭泣……安妮对他虽然不再有感情了,却没能下手报复他。”
“……”
小屋里安静了许久,才听到荣兵堵堵的鼻音又响了起来:“出事的那天是几月几号?”
“您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我问过安妮的生日,她不想告诉我。我想……等她生日那天,去她的坟前……送给她一首……”
“噢,这么多年过去,我有点记不清了。一会儿我可以去住在前面不远的理查先生家问问,他是当年的法官秘书,记忆力惊人,这样大的事情,他一定会记得准确的日期。”
“嗯,姗莱特夫人,不!安琪妈妈,咱们走吧,去我们的龙德岛吧。好吗?”
“走吧,没什么可留恋的了。我什么都没了,现在连安妮也没了。”
“别那样说,安琪妈妈。您还有我,还有我们小岛上几百个善良热忱的好人,那我帮您收拾东西吧。”
“没什么可收拾的了,我把房租留下就成。”
晚上九点,“神奇号”解缆升帆驶出了四方形的港湾,朝南方疾驰而去。
2月19号下午,老刘、荣兵、玛姆大婶、伊丽莎白阿姨、小莎拉、珍茜姐这一大群人,正在一间新腾出来的小屋里忙活着。大伙把锅碗瓢盆床单被褥,还有粮食蔬菜油盐酱醋等一应生活用品都搬进了小屋,正在说说笑笑地摆放和整理。
在东胜炮台巡察的老德克此时才听到了信儿。从东山上下来,他就直接来到小院里。做为岛主,他要代表龙德帮正式欢迎这位远来的姗莱特夫人。
走进了小屋,就看到一位妇人正背对着他弯下腰去,往玛姆大婶撑着的口袋里盛面粉。老德克马上走上前去,热情洋溢地打着招呼:“哈哈,真是万分抱歉啦!我刚刚在山上来着,才听孩子们说您到了,我就赶快过来了。欢迎您啊姗莱……”
然后荣兵就惊呆了!他看到,刚直起腰来回过身去的安琪妈妈忽然愣住了!手里的小铜盆“当啷”一声就掉在了地上……而老德克呢?此时他的嘴唇哆嗦得就像中风了一样可怕!
今天晚上,整个小岛除了负责警戒的人员之外,绝大多数人都喝醉了。今晚也没人再阻止荣兵喝酒了,因为今晚谁也不会拦阻别人喝酒!包括从不醉酒的小梅子在内,七个葫芦娃全都在“红蜻蜓酒馆”里喝得烂醉如泥!
终于又解决了一个,现在七个葫芦娃只剩一根光棍了,呵呵。
命运哪!你怎么竟会如此地神奇而又难测啊?谁能想到,一对儿从少年时代起就分隔天涯的恋人,竟会在这个如同宇宙中一粒微尘般的小岛上神奇地重逢了呢?将近四十年过去了!可她和他在彼此对视的瞬间,就毫不怀疑地认出了对方!
您千万别问我“为什么”“可能吗”之类的话,如果问了,要么说明您根本就没用心地爱过谁,要么就说明您的情商比较紧俏稀缺吧。
今晚荣兵欢喜得胸膛都要炸开了!他喝得太多了,甚至都忘了看看那封信,那是傻瓜总督让小爱德华转交给他的。
一直到第二天中午从宿醉中醒来,正在床上穿衣服的他,才无意间摸到了那个信封。昨天回来后一直忙,后来又发生了老德克和安琪重逢的喜事。等小爱德华听“土地”说教父回来了,就从果园跑到酒馆里把信交给他的时候,荣兵正吵吵嚷嚷地和大伙灌老德克的酒呢,就随手把信揣兜里了。
抚摸着沉重的脑门……荣兵忽然感觉哪里不对!
昨晚喝酒的时候,听岛上的治安官华莱士说,三天前,傻瓜总督就和“那傻妮儿”划着一条小舢板离开了,说是去格林纳达岛上玩玩儿。华莱士还以为俩人是去皇家要塞那边找妓 女谈谈莎士比亚呢,就心照不宣地放行了。可两人直到现在都没回来!那这封信?
荣兵迅速检查了一下封口,马上撕开看了起来……
“荣兵,Time Rum就在你柜子左边的第三个抽屉里。我太老了,我怕我没法禁受它的酒劲儿,会死在这漫漫的三百年旅途中。我承认,我最初接近你时,就是出于自私的目的。是我一再地骗了你和大伙,让你们历尽千难万险,才帮我寻回了遗失在守护之地的这小瓶时光朗姆酒。
你该感谢神秘的铁面人和我那可笑的好奇心。否则,我也许在你去欧洲的第二天,就把这口宝贵的生命之酒浪费了。你还要感谢那个与你心意相通的胖儿子。有过好几次,我偷偷地躲在果园里,呆呆地望着手心里的小瓶子,犹豫着要不要喝下它时,杰奥都会诡异地忽然出现……并且死死地盯着我!那目光中既饱含着哀求也充满了威胁!似乎只要我敢乱动,它就会毫不犹豫地咬死我!
后来……你忽然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我一直都不忍心离开。再后来,我就慢慢地醒悟了。且不说我的身体还能不能够承受那可怕的旅途折磨!就算我还能活着回去,可我回去干嘛呢?
是啊,我还回去干嘛呢?
回去给我那位多情的前妻做她五婚、六婚、七婚的证婚人吗?
回去给我那个被‘快乐教育’祸害成了废物的儿子当人形沙袋吗?
回去看男人可以进女厕所的变态吗?
回去看男犯可以关进女牢的丑恶吗?
回去看那些奇葩无比的官方大烟馆吗?
回去看芝加哥街头的帮派枪战吗?
回去看肯辛顿大街的丧尸舞蹈吗?
回去看华尔街钱蛆怒拔散户网线的无耻吗?
回去看那个‘没人比我更懂吹牛逼’的大统领继续吹牛逼吗?
回去看那只独眼的资本恶魔是怎样吸血和掏空那个国家的吗?
回去看下一次民众攻陷国会山时的那道‘美丽的风景线’吗?
回去看那个连一天兵都没当过的变性人,被暴力擢升为四星上将的闹剧吗?
回去看它们像‘北美之魂科顿•马瑟’那样,继续满世界猎巫的丑恶嘴脸吗?
回去看它们一天天地腐烂没落下去,终于走到2048年时那个凄惨的结局吗?
噢,对了,我不会有那个幸运了。我已经太老了,就算我能够回去,我也活不到2048年,去亲眼验证我当年第一次喝下Time Rum时,经历过的那个无比惊悚的美国梦了!
可你还年轻啊孩子!你还健康健全充满活力啊!你还有在焦灼中等待着你的亲人哪!你还有那样一个古老而又年轻的,充满希望也担负着人类未来命运的祖国啊!你还能够亲眼见证我为你描述过的那个2048年哪……
原谅我那么多的欺骗吧,就像我此刻原谅你用铁面人欺骗了我一样。不会再见了荣兵,但我会想着你的,直到我生命的终点。你是我在这孤单的十七、十八两个世纪里感受过的,唯一的一丝来自同一个时代的温暖。
最后交待几句话吧……
一,不要试图到处找我。荣兵,我知道你是个特别善良的孩子,但真的别做那样既不理智又毫无意义的事情。你要相信,我这个四十一年的老加勒比跟你玩躲猫猫,三百年你都不可能找到我。
二,替我把那枚错版维戈金币转交给海斯,并问他好,让他记得常给我打电话哟。呵呵,不开玩笑了,请转告海斯,Time Rum真的像他曾经随口置疑的那样,是可以历史未来双向穿越的……
三,那傻妮儿在写一本《最恶名昭著的海盗抢劫谋杀通史》,我已经警告他必须把与你有关的事情全部隐藏了!这点你尽可以放心。
四,你答应过我的事,不会在时空旅途中遗忘吧?虽然你那时根本就不相信还能回家,虽然你当时只是被我纠缠得无奈了,才那样随口敷衍我的。可我现在就要提醒你,你当时可是发过誓的哟!而且你还承诺过,誓言的内容可是随我填的哟!
荣兵,这就是我唯一的心愿了,如果还有可能的话,帮我去完成它吧。虽然我永远都不能亲耳听到那个答案了。荣兵,正因为我疯狂地热爱着我们的历史,所以我才会对那些虚构编造的西方历史充满了鄙夷甚至痛恨!西方中古无信史,所以我确实好奇得要命!话说……希罗多德他二大爷的小姨子家的大白狗在公元前987年6月5号4点3分2秒下了1个黑皮小崽儿的事情,“斯卡利杰”那只王八犊子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呢?喝喝!你瞧啊,这就是‘西方编年史之父’!这就是所谓的西方历史!臭不要逼脸!
荣兵,如果有可能的话,帮我去1583年4月1日的荷兰吧,帮我当场踩住“斯卡利杰”那只正在编造历史的爪子吧!请帮我往死——里踩!!
或者到公元前322年3月6日去,对即将上路的亚里士多德做个专访。你就当面问问他——这辈子真的像只变态一样,写过四百到一千部远远远远超越了时代的作品么?
你就问问他——这辈子真的不睡觉不吃饭不拉屎不撒尿地每天写作二十六个小时零六十三分七十七秒吗?生产队里公用的驴有没有这么往死里祸祸的?
再顺便帮我问问他——一边吃奶一边著述着《论生灭》,他妈咋没把他当成妖怪摔死呢?呵!西方人撒谎的胆量真是大得可怕!西方人撒谎的智商真是低得可怜!
荣兵,你知道我是个史学疯子。现在,我的国家毫无希望,我的家庭支离破碎,我自己也行将就木。心中还放不下的,也就是这唯一的愿望了。我不敢强求,但我所剩不多的余生里,终于又有了一个可以陪伴我的希望。孩子,你,就意味着希望啊……
2048年的时候,你和你的国家一样,都还处于壮盛之年吧?如果那时的你还会偶尔回想起这段岁月,别忘了曾经有个被你叫做傻瓜总督的老头儿;也别忘了,他早在1722年的某个夜晚,就为你讲述过他曾亲历的2048年。那,就是你美好的未来,是你现在或许连做梦都不敢想像的未来。孩子,要充满热情地去生活,去工作,去学习,然后就是耐心地等待。除非你自己不要,否则,谁能偷走你的希望呢?谁又能抢走你的未来呢?就像那句应该永远闪耀在我们内心深处的——让我们面对现实,让我们忠于理想。
——傻瓜总督”
==============================================================================================================除非你自己不要,否则谁能拿走你的希望?就像那句永远都会闪耀在我们内心深处的——让我们面对现实,让我们忠于理想。——《荣兵日记·傻瓜总督语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