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亥亲自招待杨家众人用过晚膳,安置在西厢房,夜里风停雪霁,月色皎洁,杨父在院中设了小桌,一家人围炉煮酒,闲庭夜话。
杨霏盈道:“师父一走一年有余,让盈儿和哥哥好生挂念,师父在外过得可好?”云深居士饮了一口酒,道:“师父去了雪竹林,见了老友,过了一段清闲自在的日子,惬意非凡,后来收到丁大哥的白鹤传书,我便来了双阴山,一来给他贺寿,二来见见盈儿的意中人。”
杨霏盈俏脸微微泛红,低头抿酒,小声说道:“师父,伯骏哥知道错了,他行事有些冲动鲁莽,我……。”云深居士挑着炭火,给杨母倒了新酒,道:“确实冲动鲁莽,以至于打死了你的大宛宝驹。”
杨霏盈大惊,目光偷偷投向兄长,杨景行气定神闲,淡然饮酒,兄妹俩目光碰到一起,他仿佛在说:“师父的本事,什么事能瞒过她老人家。”
杨霏盈诺诺说道:“我当时可生气了,射了他两箭,给胭脂报仇了。”云深居士淡然一笑,如傲雪的青竹,她不疾不徐道:“他捡了你的玉佩,不肯归还,你为追回玉佩,长途跋涉,孤身一人追至塞北苦寒之地。”
师父忽然清整旧账,真让杨霏盈倒吸一口冷气,她放下酒杯,半似撒娇,道:“师父,这前因后果、事情脉络若梳理起来,可算不清楚呀。我把伯骏哥泡在河里一夜,他才不肯还我玉佩的。我靠着师父教的本事,追去了塞北苦寒之地,也开了眼界,长了见识,身陷牢狱时,是伯骏哥救出的,也是他背我走出雪谷。师父,你常教导我和哥哥,不能轻易受委屈,但也不要过多计较,我都记在心里呢,早就不计较伯骏哥以往的事儿了,只记得他对我的好。”
杨霏盈笑意盈盈,月光下灿若梨花,云深居士真是疼到心坎里了,她又道:“他本是个无名小卒,却是胆大妄为,一出手就毁了七大派镇派之宝。若非拜入丁大哥门下,绝不会有今日的成就。”
杨霏盈道:“伯骏哥能入丁公前辈的眼,也是他的本事啊。华山毁宝,是他犯下的大错,种因得果,丁公前辈罚他江湖奔走,营救诸派掌门,他多番涉险,成功救人,如今已化干戈为玉帛了。”
云深居士又道:“追元大哥说他行事胆大妄为,出人意料,双阴山的掌门诀到他手里,竟是人人皆可练!”这话杨霏盈真不知如何回答,便悻悻低头不语,云深居士接着说道:“他出招随心所欲,招式诡异,狠绝凌厉,动作奇快,变幻莫测,若非丁大哥出手制止,我恐怕败在他手下,他若出了黑剑,我必受伤。”
杨霏盈吓得花容失色,眼神四下求助父母兄长,但三人只顾喝酒,无暇管她,她急得手心捏出了冷汗,心中微微委屈,道:“师父您说不能找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夫婿,您又只教了我拂穴手和射箭,我若不找个武功厉害的,他日岂不要受旁人欺负?”
话音一落,杨父捧着酒杯,哈哈大笑,道:“这话有理。”杨母也笑道:“你阿爹武功平平,只会骑马射猎,你比阿娘厉害啊!”云深居士端着酒杯,看着杯中月色,不言不语,杨霏盈愈发着急,星眸一转,求助兄长。
杨景行目光轻柔,似是宽慰,他给云深居士添了酒,淡淡说道:“柴掌门待盈儿的心意,比颂言待素芷有过之而无不及。”云深居士饮下杯中酒,依旧淡淡然,道:“我一路上听你爹娘说,当初他路过合阳别苑,也买了一棒子糖葫芦给你。”
原来师父还记挂这糖葫芦一事啊,杨霏盈急忙说道:“我只是随口一说,不想他记得真切,往后我叮嘱他,不许再买。”云深居士目光掠向她头上珠钗,意味深长,杨霏盈探出右手,悄悄地摸向腰间,并无玉佩,才稍稍放心,只听师父道:“又不值几个银子,他堂堂掌门,偌大的双阴山,又有一个镜泊湖,往后丁大哥的鹅湖也是他的,你不用那替他省钱。”
杨霏盈闷闷低头,小声说道:“他没钱的。”“他师父有钱,又有面子,”云深居士烫着酒壶,满了一杯酒,递到杨母手中,道,“请动了卧梅岭的追元居士做媒,备足了稀世罕有的聘礼,给足了杨家面子。”
眼前的炉火闪烁,杨霏盈心头微宽,她带着好奇,问道:“那礼物如何处置了?”云深居士淡然回道:“收了。”杨霏盈吃了一惊,星眸闪烁,收了聘礼等同应承了婚事,她心里乐出了花儿,又见师父面容舒展,她终是明白,嗔道:“师父何必打趣盈儿!”
杨父哈哈大笑,杨母笑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只你这个傻丫头现在才看出来。”杨霏盈带着少女娇羞,追问道:“师父,你不怪伯骏哥了?”喝了几杯热酒的她,红晕散在脸上,分外可爱。
云深居士道:“丁大哥脾性古怪,他的徒弟又岂会是个中规中矩的人。人无完人,以他的成就与诚意,配得上我杨家的姑娘。”
闻言,杨霏盈星眸璀璨,笑靥如花,杨景行便道:“那落花游鱼图、冰蟾吐墨砚给我吧?”杨霏盈正自欢喜开心,随口说道:“那是给爹娘的,你问爹娘要。”
杨父端着一股豪爽劲儿,道:“那是你的聘礼,你来做主。”杨霏盈眸光闪亮,也不推脱,朗声说道:“给哥哥。”
杨景行正拨碳弄火,淡然一笑,如月疏朗,杨母拈了一块蜜麻酥,递到杨霏盈嘴边,笑问:“雪豹斗篷、雪狐披风、雪狼皮当如何?”“自然是阿娘的。”杨霏盈张嘴咬了蜜麻酥,杨母灿然娇笑,真如月下未眠的海棠,又道:“月光碟儿呢?”
杨霏盈投入母亲怀抱,半似撒娇,道:“也是阿娘的。”杨母欢喜,杯中热酒一饮而尽,杨父急忙给她塞了一块枣儿糕,又追问杨霏盈:“留了什么给爹爹?”杨霏盈眸光荡漾,道:“马踏飞燕雕。”杨父道:“好。”
云深居士也投来了询问的目光,杨霏盈道:“月光笛师父的,待春来之时,师父在玉兰花下吹笛,月夜在竹林吹笛,必是极好的。”
“好。”云深居士大笑点头,杨霏盈数着手指,道:“一真一假两盆昙花放在师父的茅舍里吧……”话未说完,云深居士已打断,“真的给你爹娘,他们才能养活,假的还给丁大哥。”
既已分配妥当,杨父问:“留了什么给自己?”杨霏盈心满意足,摇头道:“我不要。”杨母捏了她脸蛋儿,打趣女儿:“她有了如意郎君,连爹娘都不要。”
杨霏盈挽了母亲手臂,道:“家里又多了一人,阿娘不开心么?”杨母被她一逗,连连点头,杨霏盈亲自满了酒,送到母亲面前,道:“阿爹煮的酒真香,阿娘再喝一杯。”
杨母心满意足喝了一杯,小风一吹,已是半醺,脑袋儿微微倚在杨父肩上。云深居士盯着杯中月色看了许久,满上两杯热酒,朗声说道:“丁大哥,可要下来喝一杯?”
杨家四人当即大惊,只见屋顶上飘飘然落下一个人影,笑嘻嘻说道:“好啊好啊,讨你一杯热酒,驱我一身寒气。”丁亥脑袋一仰,一饮而尽,尚且意犹未尽,右手又伸向一旁的酒杯。
云深居士素手拂出,护住酒杯,丁亥道:“他不喝酒,都给我吧!”这话一出,杨霏盈又是一惊,丁亥口中不喝酒的他,必然是柴伯骏,她朝着漆黑的屋顶大喊:“伯骏哥,下来。”
一个黑影破出黑暗,落到跟前,柴伯骏颇是拘谨窘迫,杨霏盈给他指了个位置坐下,挨着自己。
这师徒二人,名门正派,居然偷听杨家人闲庭夜话,杨景行实在惊讶,云深居士虽是见惯不怪,却也忍不住揶揄道:“我们杨家闲庭夜话,你们师徒却屋顶偷听。丁大哥,你为人师表,竟带徒儿当梁上君子!”
丁亥笑嘻嘻地讨酒喝,道:“我初为人师,只要不带他杀人放火、烟花寻乐,旁的没太多规矩。”云深居士扫了一眼师徒二人,又道:“你这徒儿,好像不大听你的话。”
丁亥灌了一杯酒,道:“我也不大搭理他,除了终身大事,寻常小事,我可不管,他身上的伤口疼痛,我只当不知道。”这话可提醒众人了,柴伯骏身上还背着两道鞭伤呢。
云深居士问道:“那鞭子可打疼你了?”柴伯骏微微一愣,摇头说道:“不疼。”云深居士似是满意,与丁亥对饮。
杨霏盈知道他肯定没上药,何况伤在后背够不着的地方,她记挂着柴伯骏的鞭伤,又不好明说,陪着坐了片刻,便起身回屋,在屋里呆了片刻,忽然打开窗户,叫道:“伯骏哥,进屋里来,帮我搬开桌子。”
柴伯骏黑影一闪,进了屋中,只见杨霏盈手里正拿着凝玉膏,一脸关切,笑意盈盈,他问:“何时过来的,听了多久?”柴伯骏忽然想起,上回他偷听杨霏盈与顾焘谈话,惹她大怒一事,心中当即惶恐,却嘴硬道:“我们路过,在屋顶晒晒月光。”
杨霏盈扑哧一笑,道:“月光是赏,日光才是晒。”柴伯骏面上窘迫,支吾不知所言,杨霏盈也不追究,道:“把衣服脱了,我给你上药。”
虽不觉鞭伤疼痛,柴伯骏却很乐意杨霏盈给他上药,便乖乖脱下衣服,背上只有一道鞭伤,殷红渗血,杨霏盈感慨道:“丁公前辈打的地方和师父打的地方一样。”
柴伯骏道:“我知道啊!”他静静地坐着,趴在桌子上,闭目养神,任由杨霏盈将药膏抹到伤口处,酥麻轻痒,好生舒服。
杨母好奇杨霏盈为何忽然进屋,也起身去看,一踏入房门,就看到了柴伯骏半裸后背,露出一道鲜红鞭伤。柴伯骏听到脚步声响,豁然跳起,慌忙扯好衣裳,他两边肩头尽是些不大不小的伤痕,胸膛处也有几道浅痕。
杨母很是奇怪,问道:“你怎一身伤痕啊?”柴伯骏穿好衣裳,压下心头的窘迫,道:“老虎抓的。”杨母茫然疑惑,问:“你怎会让老虎抓了一身伤?”
柴伯骏顺口便答:“为了见阿灵啊。”这些伤痕是八虎戏掌门时留下的,因杨霏盈十指受伤,无法上药,才留下了伤痕,如今尚未淡去。
杨母脑中闪过柴伯骏勇搏猛虎,被抓了一身伤的场景,眼眶泛起红晕,盈起了一层泪水,声音也哽咽了,道:“你是个好孩子。”她感激柴伯骏对女儿的情意,也心疼柴伯骏,要去看看他背后鞭伤。
柴伯骏身子一闪,躲到杨霏盈身后,杨霏盈笑道:“阿娘,伯骏哥不碍事的,我已上好药了。”三人回到小院,杨景行又新煮了一壶酒,只因丁亥喝得太凶。
云深居士方才满了两杯酒,丁亥喝了一杯,余下一杯,柴伯骏一落座,她便递了过来,杨霏盈大吃一惊,柴伯骏酒量不好,不宜喝酒,他也不爱喝酒,望着那泛着白气的热酒,柴伯骏是踟蹰,看向杨霏盈求助。
丁亥却道:“长辈赐,不可辞,喝了。”一声令下,柴伯骏竟举杯仰头,一口灌下,虽是暖意遍体,却也呛得微微咳嗽,杨霏盈伸手拍了拍他后背,解释道:“师父,伯骏哥酒量不好。”
杨家父子三人皆是一惊,堂堂掌门,竟酒量不好!丁亥道:“不宜多喝,小饮无碍,不过一醉罢了。”他亲自湛满一杯,右手挥出,一股内力将酒杯平平稳稳送到柴伯骏面前,示意他喝下,只道:“你不会说话,就喝酒吧。”
柴伯骏竟乖乖喝下,出手果决,却透着淡淡的憨傻,毫无往日对敌时的狠辣桀骜。杨霏盈担心他最后惹事,递去一个果脯,悄声吩咐,道:“别喝醉啊。”
三杯下肚,柴伯骏已是半醺之态,杨霏盈暗暗担忧,悄悄愁苦。云深居士问:“你怎找了一个不会喝酒的徒弟?”丁亥斜了柴伯骏一眼,语气遗憾,“若他自小跟我长大,如今肯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可惜不是。”
云深居士面色微变,目光一沉,随即却笑道:“倒叫你捡了个便宜。”丁亥哈哈大笑,指着杨景行夸道:“你这徒儿,也是人中龙凤啊。”杨景行敬了一杯酒,不卑不亢,道:“前辈谬赞,愧不敢当。”
杨父杨母将果脯送到柴伯骏身前,他便只盯着果脯吃,时不时递给杨霏盈一个,道:“阿灵,这个好吃。”惹得云深居士笑道:“你这徒弟,好吃不好酒,好的很啊。”
直至夜深人静,众人才散去歇息,杨霏盈端看柴伯骏,见他只是半醺,并未喝醉,才捎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