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温鸾樱洗漱完毕后,沉沉地向下倒去,床板发出一声低沉的轰鸣,然后一切回归安静。双人床张开怀抱盛着她瘦小的身体,任凭她的视线落在对立面——与天花板秒面面相觑。
人静默的时候,思绪纷飞,呼吸逐渐平稳,这几年的一幕幕从脑海里接连而过,像电影结束谢幕的创作人,并排着等待镜头的光临。
李晨露这些年对她的照顾,多愁善感时小心翼翼的安抚她的情绪,俩人在大学一拍即合,就连东奔西走的毕业季也没能将两人的情谊隔断。李晨露的父亲在没有毕业之前就给她规划了好几条路,毕业时以绝食威胁才换来他松口答应合租的事情,这样一来替鸾樱分担了房租,相互之间也有个照料。温鸾樱知道,这一辈子能够遇到李晨露这样的朋友也算是圆满了。
她甚至万分地确信,即便是所有人都在这个横流的世界消失,她也不会孑然一身等待归途,李晨露会无期限地站在她身边。
身在异乡,难免思家,思故乡,思一草一木,思一砖一瓦。及此,温鸾樱赶忙拿出手机拨通家里的电话,电话铃还未响几声就被接通:“妈,我是鸾樱,您睡了吗?”
“没,还没。那边都安顿好了吗?”温母的声音一向如此,宽厚温柔,带着多年的坚毅和隐忍,有一种大器已成,难以更改的候症。
“我已经安顿好了,您放心吧,自己在家注意身体,我放假了就回去看你。”即使从小耳濡目染,此番再听到熟悉的声音,眼睛依旧微微发酸。
温母的身体近年来愈发的虚弱,自从父亲去世,话愈发地少了,一个人孤苦伶仃,将温鸾樱拉扯大,晚年落下一身的病根,所以温鸾樱当年毫不犹豫报考了医学,立志成为一名医生,为的就是能靠自己的医术缓解母亲的病痛,后来渐学渐明白,医术并不是为芸芸众生的私心而生,是为天下苍生造福,一旦为医,终身为医。
然后再往前推,漫天飞舞如雪花的碎屑飘落,沾在屋檐,树上还有当事人的发梢和肩头上。
其实,在大学里,她鲜少回忆那段因为长相优越、成绩拔尖、性格沉默等原因被牵扯进校园暴力成为主角的高中生活。或许是因为今天彻底告别学生时代,她作为一种祭奠祷告再次审视,心里的戏谑大过当初的怨恨悲痛,甚至后悔当年花费太多时间醉心于那场寡不敌众的言语厮杀,如今只觉得那时候因愚蠢生出的怨怼竟是如此幼稚不自知。
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包括李晨露,她也曾是校园暴力众矢之的的主角,进而养成的孤僻哀愁的性格,她很感谢李晨露不了解分毫的情况下一直以来的包容和陪伴。
因为太多没有由来的多愁善感,旁人只觉得她气场压抑,不愿深交,她又正中下怀,落得闲静,有时候她还庆幸这是老天爷给她的独特优待,少了许多俗世纷语,她正乐在其中,
脑袋越来越沉,眼皮也逐渐向下拉扯,她还是改不掉每天将一些零碎的事情捡起来翻来覆去的毛病。
然后就陷入无边际的漫想之中,她站在一个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管道里,四周都飘散着轻柔的羽毛,管道深处好像有一张大网,一束光穿过网面抓着她的眼球,双脚不自觉的跟着光亮快速的向前移动着,她想停下来,可是双腿像不听使唤似的加快脚步,越往前,光亮就越扎眼。
温鸾樱极力的睁大眼睛,想要通过瞳孔聚焦这白茫茫的一片,眼前却因为大片的白光而刺得撇开了视线。
越是猛烈,越是迎面。温鸾樱再次抬起头,慢慢的将视线移回到光亮处。
一个带着电影柔光若隐若现的脸庞轮廓映入眼帘,像电视剧里精挑细选出的男主角,好看程度直逼假人,高挺鼻梁,喉结镶在脖颈的完美比例上,上下浮动,四周逆向的光都因为他的高大变得柔和。
温鸾樱蠕动着嘴唇,问道:“你是谁?”
前方的轮廓慢慢转过来,两人的实现迎面对上,处变不惊里蔓延赤诚。
温鸾樱倒吸一口气,他的眼睛好苍凉,像千百年无人涉足的荒岛,贫瘠,又好像有茫然的绿洲,混沌又清亮,一股强劲的睿智好像能洞穿一切,咫尺之处,脱俗之气感染周遭,眉眼间凝固着冷峻果断的气息,不急不躁,如沐春风,欲开口:“你……”
温鸾樱从房间出来的时候已经八点了,李晨露正坐在客厅吃蓝莓。
“早,过来吃点吧。”李晨露光着脚,双腿交叉盘在椅子上,一颗一颗蓝莓接着往嘴里送,腮帮子机械有规律地开合。
“你吃得饱?”温鸾樱没走近,径直走向厨房。
“这不等你嘛。”李晨露咧着嘴笑,牙齿被染成雾蓝色,眼睛眯成两条缝,“樱樱小姐,我要两个煎蛋。”说完还朝着她比了一个“耶”的手势。
一个响指被娴熟地打响,“稍等片刻,美味马上就好。”
起锅,烧油,打蛋,火光四溅,成型装盘。
(二)
武汉市精神卫生中心。温鸾樱在家里就做好了功课,这家医院看精神科赫赫有名。
温鸾樱手上拿着病历单,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她消瘦如一根木杆,坐在安静偏僻的地方,像藕田深处飘荡的扁舟,无人打搅。
许是昨晚没睡好的缘故,头有些痛。那双矛盾的眼睛闪现在脑海里,深刻、真实得令人费解,温鸾樱不愿相信那是梦,若是身处梦里又怎会问出“你是谁”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谁会在梦里无端问起主角的身份呢?暂且不说得不到答案,即使得到了答案,梦醒也是匆匆别过。
梦里与梦外的人都心照不宣,明日又会有其他的人或其他的物件闯进不同人的梦里,更换代替,循环反复。或许在除了地球这个生存着生物的世界里还存在着另外一个异世界,那里的生物掌管着人界里每一个人晚上的梦,是否香甜,是否噩耗,都有一种冥冥的安排。但强烈的真实感时刻充斥着温鸾樱,即使在梦醒时刻也不能做到利索的放下。
“温鸾樱,温鸾樱在不在……”三号诊室门口小护士东张西望地喊。
“在,在这里。”温鸾樱从刚刚的回忆里猛地抽回来,那双眼睛暂时被关进小黑屋。
护士闻声看见角落的回应,“进来吧。”
“温鸾樱,二十一岁,失眠是吧?”主治医师是个慈祥的妇女,脸上爬满皱纹,约摸六十多岁。
“是。”
“手伸出来我看看。”
她的皱纹比平常人深得许多,像地上的沟壑,张扬紧凑地贴在脸上,好像在向每一个病人宣示含义:医术高明。温鸾樱伸出手。主治医师搭脉。
“平时有喝茶叶、咖啡、奶茶的习惯吗?”
主治医师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温鸾樱不能探究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不愧是专家号,波澜不惊是每一个成功医生基本的职业素养。
“茶叶、咖啡没有,奶茶有。”温鸾樱如实回答。
“不能喝了,戒掉。甜食尽量少吃,平时多转移注意力,想不通的事情就不想,睡前运动或者一杯牛奶都可以改善失眠。”她说这句话的流利程度和温鸾樱高中背诵《出师表》如出一辙。
温鸾樱点头。
“做什么工作的?”除去特殊情况,医生是不允许打听患者工作情况,这一点温鸾樱是知道的。
“刚毕业,护士。”
主治医师抬头,麻木的眼里闪过错愕,兴许是遇到同行的欣喜,也许是某种年过半百对新起之秀的感慨。
“既然是医生,就应该明白我说的话的重要性,回去好好调养。”她的语气比刚来的时候诚恳,像有经验的老者口口相传给徒弟。
“嗯。”除了应答,别无他法。
“开点中药回去喝,一个月之后回来复查。”她伏案写药方。
回来,回来,温鸾樱在心里默念,到底是久病长医,还是医生找到同门像回家。
“中药不行,不方便煮。”温鸾樱拒绝。
“免煮中药。”她似乎预料到她的答案,也不惊讶。
“医生,请问我到底是什么原因……”
“忧思过虑。”停了数秒又补充道,“不用过于担心,现在很多人都有这个毛病。”
主治医师抬头对温鸾樱笑了笑,这是从进门到离开第二次眼神的交流。
温鸾樱回应着笑了笑,稍稍点了头。
实际上,像她这种多愁善感的人并不适合当医生,见不惯生老病死,也看不得人间无奈。早在学校的时候,她就慢慢有所察觉。但人的执念又是如此之深,多年持有的目标终于实现,在享受成熟果实的时候突然被告知眼前一切皆不适合,竟像是沉浮于世上几载,习惯浮木依托的安全感,最终因为承受不住远程漂流而裂开,多是不甘和苍凉。
离开医院的时候,天色尚早。温鸾樱决定去坐轮渡吹吹风。在武汉待了这么多年,还没有坐过一次轮渡。
由江汉区武汉关码头到武昌中华路,票价三元每人。相比普罗旺斯的薰衣草花海、日本东京漫画般的街头,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此刻诗和远方似乎没有那么昂贵,也或许是因为治愈她的需求太过简单和廉价。
夜晚是浪漫出没的时期,白天就显得凋敝。甲板上的人不多,熙熙攘攘保持着距离,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心事,暂且搁置在这座船上。
和煦的风吹过脸颊,带起耳后的头发群魔乱舞,她突然觉得船下的波浪很像那年泰坦尼克号驶过的海浪。义无反顾奔向对岸,假如它知道,在某个时刻面临沉沦,是否还会走得那么果断。
温鸾樱闭上眼睛,与落日余晖一起倾倒在这片茫茫碧海中,即使就此长眠也心甘情愿。平行时空里,有人高歌一曲,有人身负重任,有人鱼肉萎靡,有人街头流浪。北极长冬无夏,出现在阿拉斯加上空的极光绚丽夺目,世人都期望一览光彩;非洲赞比西河维多利亚大瀑布陡峭深邃,每逢新月,水雾中映出惊叹迷人的异象。
尘世种种,不落窠臼,各人所愿,步月登云。
满载而归后,路过一家名字叫“胖胖肉”的烤肉店,驻足门外。阳光洒在门外,彷佛镀上一层金粉。文艺的死忠,见此情形,总也挪不开脚步。
玻璃门上贴满了胖胖猫的大头贴。嗐,还挺可爱。
温鸾樱点开通讯录,“烤肉吃不吃,”电话那头有人在说话,“我把定位发给你。”
去它妈的忧思过虑,我只知道吃肉解放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