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说柳爷。
柳爷是一个六十多的老汉,他身形高大,手掌也大,摊开了如蒲扇,蒲扇上附着着一层厚厚的,可以擦着火柴的老茧,或许是那些火柴被擦着之后,多多少少留了些许温度在他的手掌上,日积月累的,他的双手触感由此粗糙且温暖。
我跟你说的这个老头并不魁梧,他时常穿着一身肥大的黑褐色中山衣蹲在一棵柳树下,所以人们叫他柳爷,也有人说是因为他姓柳,所以人们叫他柳爷。
柳爷蹲在柳树下的时候,他的中山衣上一只衣领向内弯曲,以示臣服,另外一只向外翻卷,领尖直指柳爷的下巴,看起来颇为嚣张。那件黑褐色中山衣经历了旷日延年的揉搓磨损,手肘和袖口处发白陈旧,黑褐色泽变得勉强,衣料也随之显出一点通透之意。与他说话的时候,如果稍作注意,聚精会神一些,可以通过胳膊肘处的布料看到他里面穿的衣服。
这件风烛残年的衣服底下包裹着他同样风烛残年的骨架子。那骨架子上似勉为其难地沾着些肉,这才不情不愿地拼凑而成他这副皮囊,柳爷蹲累了的时候,就要回到卧室躺着,他站起来的时候,风使他的衣衫飞舞,看起来好似一个马上要起飞的风筝。
柳爷的家没有大孩,也没有小孩。这里的人说有娘才是家,他既没老娘也没新娘,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也没家。我小的时候听说他有过一个喜欢的女人,姓秦,是个寡妇,在这个村子里活了六七年,却没有留下名字,大家都叫她“秦姑娘”。但是他并没有给人家什么名分,那个女人命里也没多寿的福分,早早就去了。所以事实上柳爷算是打了一辈子光棍。
在柳爷家门口一左一右有一棵柳树,一棵榆树,院子里又有一颗杏树。树下常有一条体形庞大而干瘦的老狗半蹲半卧——这里没有很严厉的大人,是孩子们的法外之地,故而村里的小孩大都愿意来他这里玩。在柳树阴下乘凉小憩,枕着大黑狗的肚子打呼,醒了就去打杏来吃,那些杏在应季的时候很甜,肉多核小,色黄皮薄,但是刚露头的时候颜色青,覆盖着一层细密的绒毛,酸得人能整晚淌着口水做恶梦,简直是全世界最酸的杏了。
村里的小孩子扎堆赛勇,常比赛吃青杏的数量,无论胜方败方,一个个面色扭曲,如同经历了人生的大难,现在想来也不知道他们是在图什么,但是“图什么”是成年人的思想,用这样的思想去想小孩子,无疑是一种罪恶。
那些孩子将这样长着细密绒毛的青杏给柳爷,亲手塞在他的嘴里,柳爷便用仅剩的几颗牙嚼着杏,干瘪的脸皮上,可以清楚地看到那颗杏的运动轨迹。于是在十几双眼睛肿,那颗杏在柳爷嘴里翻转,倒腾,忽左忽右,左奔右突,最终安静下来,这个时候响起“咔嚓”一声,于是孩子们知道那颗青杏到底还是破了防——世间的所有相遇都是有声的,那一声“咔嚓”是牙齿见到杏核的声音。
柳爷嘴里含着全世界最酸的杏,面色如常——这是他的绝技,整个村子里只有他能够做到。夏初的时候,柳爷常垫着脚自院中的杏树上摘下一颗青杏来,他在中山衣的胸口稍微擦一擦,便含在嘴里坐到门前的榆树下,看着远方的路口,一坐便是一上午。我知道那个路口是个大转弯,外面来人了,走过那个路口,都会有一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他们说,柳爷和一个女人第一次邂逅,就在那个大转弯。
岁末,雪季到了,来这里的孩子在院子里堆雪人,打雪仗,跑来跑去,脖子根上,袖口儿腾着热气,脸却被冻得通红。清晨的时候院子里,墙头上,树枝上都覆着雪,看起来银装素裹,颇有意境,到了午间,感觉整个院子的土皮都被这些孩子翻了起来。看起来泥哄哄,乱糟糟。
这个时候,柳爷就很少出屋子了。
后来那些孩子就长大了。他们出外面去念书打工,逢年过节回到村里的时候总会提溜着些吃的用的往柳爷这跑,毕竟童年童趣在这里。当年他们玩得玩得内急了,就出门转过左边墙后面去,冲着墙壁便是一泡好尿,男孩子憋着一口气,臀大肌绷起来夹紧屁股沟比谁尿得高,尿得远,故而柳爷家这边墙上坑坑洼洼,像是布满了弹洞,看起来很有年代感。女孩子则在另一边的墙壁后面撅着屁股聊天,有一搭没一搭地抓石子玩,或者缝沙包,织围巾,两方互不侵犯,如果墙头上冒出了哪个憨皮的脑袋尖儿,她们就捡起土坷垃来丢他,又或是找他娘告状去。
柳爷家东西两侧两堵墙,就是小孩的男女厕所。童子尿常年累月滋在墙壁墙根上,本来坚硬厚实的墙壁越加坚硬,村里最锋利的锄头刨上去也只能刨起一层土皮来。在柳爷很老的时候,那两堵墙也变得摇摇欲坠,但是不倒。
这样的孩子长了两茬,头一茬年纪更大了,先是不怎么回村了,后来不怎么回县城了,再后来索性定居在了外地,于是家乡成故乡,他乡成老家。第二茬,就是我这一茬了。这一茬里有一个孩子,叫良子,跟我是本家,也姓董,他的故事,我之后再讲给你们听。
良子刚一爬上墙头便看到两只绿油油的灯笼直直照着他,映得他的脸发绿。良子猛地吓一哆嗦,感觉自己就像被点了穴一般,趴在墙头上身子不能动,嘴巴也张不开,嗓子眼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窜起颗什么玩意儿来,在喉头扑通通地跳,二十来年里做的亏心事好似猛然间掘开的热泉一般腾腾往出冒。等他惊魂定下来了才发现是黑狼。
黑狼便是柳爷家养的那一条老狗,这畜生年轻时候浑身乌漆摸黑,唯见它老了才让它毛发暗淡枯杂,然后岁月又在它嘴边下了一层霜。听村里人说黑狼当年很凶猛,但打良子记事起黑狼就只是个叫唤也懒得叫唤,每日里夹着阴囊和尾巴,顶着一大坨眼屎与柳爷在树底下晒太阳的老公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