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生不知为何地降临到了那熟悉的大海边。此时是傍晚,天边的晚霞裹挟住昏黄的云彩,散落天际。
海边的迷雾消失了,远处的那座岛屿也跟着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奇怪的桥——它从海岸这头的沙滩开始,一直延伸到陆地完全消失的大海中央,拱起的桥墩遮盖住一大片视野,站在沙滩上的杜生什么也看不清楚。
这座桥的出现是如此地突兀,可深处梦境中的杜生的注意力并不在这里。
正是突兀,这怪诞的力量推动他的某种欲望,要去探索和求寻的欲望。同时也是一种预兆,这个预兆被他的潜意识率先预料到:“怪诞之中,会有更加怪诞却令人满足的事情发生。”
突兀和怪诞!就是人类年老的祖父祖母,拥有从来只会让人满足却不让人失去的力量,它们怀抱住睡梦中的人,要用温暖的鼻息安抚它们内心的躁动,使所有悲苦溶解,析出安宁。
顶着轻盈的海风吹拂,杜生哭了。因为他发现这二十年来的一切都是打造这片孤独与旷凉的瓦石。这片海的执念很深,以至于每一个忘却仇恨而投身现实的时刻也在它的影响之下。
他回想起了,回想起在没灯的铁皮屋下听着铁水壶在灶台上的叫声;泥泞乡间之路中留下凌乱的脚印;抬头以需要怜悯的眼神渴求月神眷顾下幸运,一个愚蠢且诚恳的期望;他回忆起了一切由正义换来的孤独……这看似真相的辽阔的海没有给他带来他期望中的解脱释怀,反而让回忆具有意识,联合起来攻击。
这片海是一个跳板,但乘着飞向空中的不是杜生,是他无法解脱且因此飞升的执念。杜生的脚被铁链捆住:他在他目前而言的一生的末尾时才发现,自己为别的东西造了一条捷径。
是的,让我们把时间倒回去,当他在夜晚,站在那片依旧大雾迷蒙的大海前时,他内心就有种预兆的冲动:“我一定要揭开云雾,云雾背后有我的清白,那一定是我想要的东西。”
可现在呢?大雾消散了,他站在象征着美好的下午的日光下审视这片大海,却更加迷失了。
过去的自己,把违背信仰的现实中的一切都套上仇恨,而把同自己命运相似的、那片被迷雾笼罩的大海象征为自己被冷落的信仰。而现如今,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竟然真的驱散了大雾。相当于信仰的一切敌人都被打败了。
这本该是属于胜利的一刻,但他环顾四周来,却发现没有人能与自己共同庆祝。他该如何去忍受这种程度的悲凉呢?面对如今的一切不知所措的他,把求救的目光投向过去的自己,他发现:这二十年来,自己将比如今难熬得多的悲凉都认作是罪有应得,让过去的自己一直走在仇恨的屠戮之路上,丝毫不觉得有多么痛苦,因为全都是愤怒。这才让如今失去愤怒的自己有多么狼狈。
因为这些,他落下泪水,这要比任何一个在实施信仰路上面对不可抗力而留下的无奈的泪水更绝望而心酸。
阳光洒在海面上;砂砾们都要快乐得跳起舞来了;波浪一阵接着一阵;海风再度吹来,轻抚人中;
就在他毫无察觉时,一份怎么也摆脱不掉的新的执念出生了:他自己与时间助推的愤怒已然彼此离不开彼此。这让他很想要说话,放声大哭。
他于是在这片沙滩上寻找感情的泄口,要比内急到不可开交的人寻找洗手间的模样更为狼狈。他扒开沙子,拼命地要碾碎看到的一切动物,寄居蟹的壳割破了他的手;他还要把石头朝大海仍,可以再次用象征看待这种行径吗——因为他正尝试着把石头象征成“胜利带来的对孤独的强烈知觉”,如果真有拼劲一根胳膊的力量就能丢掉,那就好了。
杜生把自己弄得喘不过气来,坐在地上,哭泣的气也没有。就在这个濒临崩溃的时候,他想起了那座显眼的桥。于是他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沙子,朝桥上走去。
随着视野上升,被拱形桥面遮住的东西都一一显现出来——眼前站着一个人,笑着看着自己。
是那个村长,但杜生相信不是,而是那个附在村长身上的革命家,它又回来了,在离开的最后一刻要给自己带来些东西。杜生呆在原地,就和在最后一场浩劫中相对视时他做的那样。而这次,革命者拖着这件厚重的肉体朝自己走来。他的手里攥着什么东西,他把它交到了杜生的手里。但交付后,他的手一直和杜生的紧紧攥着,两人对视。
杜生察觉到了,这一次的感情与之前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一改先前那屠杀所有村民的残忍模样,杜生像是看到了革命者唯一“善”的面孔。他看着他的眼睛,里面尽是波光。
革命者好像在对自己说话,说的是:我和你正是同样的人。
不错,他们像是历史中重合的灵魂,同样要追随信仰而生,并且因此背叛了群众。于是群众们想方设法地要置他们于死地。杜生又哭了,刚才的他还在迷茫着这份孤独能否消解,如今便找到了能与二十年之怨愤相抵抗的另一个人,自己的影子。
他这才意识到,并不只是自己在想为革命家平冤昭雪,他是要拯救一个同自己信仰合一的灵魂,并把这个灵魂视作与自己的生命同等重要。是这件事情,准确意义上地,让他减轻了所有降临在自身的苦痛的觉知,因为他知道另一个更加苦痛的自己在等待着被拯救。活在拯救的路上,他的伟大要胜过千万万的疲惫。
难道在一切结束后,杜生又要陷入难以忍受的孤独中吗?绝非如此!那个被拯救的灵魂虽然就此烟消云散,但只不过是换了一个形态出现在杜生心中。此时的痛苦成了液体……流淌在心房之暗河的琼浆,珍贵的一切都有权利被分享,杜生能听到,当自己在绝望的山谷中呼喊时,对面山头有传来革命者的声音。
过去的杜生拯救了革命者,于是革命者要拯救杜生。他要陪伴与等待杜生一辈子,从此,他的生命再次活在这个世上,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他对杜生的怜悯与等待,就如同对平冤昭雪的100年的等待那样。而且这次将是由充盈之感动取而代之,具有更加磅礴的力量。
杜生的眼神一直停留在他百看不厌的笑上,随后苏醒过来。杜生睁眼时还是凌晨,月光洒下来,他的左手,在梦中被革命家的手紧紧握住的手,手心处在发光。
他随后打开手,那条狼牙似的月亮吊坠,借着洒下来的月光换发色彩,令他顿时清醒。